孟築將車開到一個小鎮上,然後一言不發地關掉引擎。
「干嘛開車一到這里來?現在才中午而已,今晚我們要在這兒過夜嗎?」蕭磬宇不解地問道。
自他們匆匆辭別了劉氏一家後,沿路上她一直是沉默的。
「我希望你立刻下車。」她斬釘截鐵地說。「我是故意開到這個鎮上,好讓你能從這里搭車去與其他人會合。」
「我們不去樓蘭了嗎?」他不大懂她的話。
「‘我’當然還是要去,至于‘你’卻應該離開。我決定不帶你去了,你趕快走吧!」她特別強調了「你我」之分,認為這麼說已經夠明白了。
「你是開玩笑的吧?」
「誰有心情跟你說笑?」她神情嚴肅地回答。「我自然是說真的。你快點給我下車,我要上路了!」
他的笑容登時僵住了。「為什麼?你干嘛趕我走?我們不是說好要當Partner嗎?」
其實,孟築的心里也天人交戰著︰「我有我的苦衷,你不會懂的。」反之于口頭上,她卻冷漠地說︰「你別管這麼多,盡管走就是了。」
「在你不給我一個令我信服的理由之前,我是絕對不會走的!」他握住她柔弱的肩,強迫她直視他。「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什麼?」
在他撼人的逼視下,她忽地心生怯意。「不要逼我!就算說了你也不會懂。求求你別管我好嗎?」
「你叫我怎能不管你?!」他倏地擁她入懷,赤果果地表白道︰「你可知道你把我折磨得有多慘?喜歡一個人非得經歷迷些磨練嗎?跟你在一起後,我承認我真的開始懂得‘愛’是什麼滋味了。」
「你……你是說真的嗎?」她用疑惑的雙眼盯著他,冰冷的小手輕撫他因激動而泛紅的臉。
他握住她的手。「你還不肯相信我嗎?我終于明白,原來愛是無時無刻不為伊牽掛、掏心掏肺地為伊奉獻、刻骨銘心的苦苦相思,還有——」
她用唇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片刻,兩人熾熱的唇瓣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愛就是——我愛你!」她僅用了簡短的三個字表達愛的真諦。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要趕我走了吧?」他又回到了先前的爭執上。
「我……」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他實情︰「你知道的,昨晚我做了惡夢,夢中的你受了很重的傷,血流不止,我們還被關了起來,我怎麼呼叫求援都沒有回應。你不認為這是個很壞的預兆嗎?」
「那畢竟是場夢罷了。你沒听過夢境與事實相反的說法嗎?放心吧!」
她凝重地搖搖頭。「可是那一切感覺是如此地真實!再者,我擔心的還不止這點。我問過倪娟姐,她說我們原先打算要走的那條路上設有崗哨,為了躲避檢查,只能冒險走核彈試爆區那條路。」
「核彈試爆區?!」他訝異道。「我以為自一九五七年中蘇斷交後,大陸軍方已將所有尖端武器移至西藏偏僻之地了。」
「不,伊犁附近的沙漠地帶及以東的鹽湖區長久以來一直都是試爆中心,如今全新疆境內大概也只剩下這一處吧!」
「無論如何,我都要陪你一起闖!」他握緊她的雙手。「你放心吧!再怎麼樣,我都會盡一切力量保護你的。」
但她依舊下不定決定。「可是我怎能讓你為了保護我而受傷?你不清楚這一去將面臨的是多麼大的危險。我曾听克萊恩教授的一個朋友說過,他在八六年無意闖入了核試驗的管制區,當時他路經一座小鎮,奇怪街上為何毫無一人、家家戶戶的門窗都關得死緊之際。沒多久,他听見幾聲震耳欲襲的爆炸聲,接著是天崩地裂般的搖動,他差點掉進一個深不見底的裂縫,之中,幸而他那時緊抓住一棵樹,才得以劫後余生。你在台灣還有大好的前程美景,為什麼要陪我一起去送死?」
「那我先問你,是什麼原因讓你不顧一切‘送死’呢?」
「這個……」她輕嘆一聲,眼光飄得老遠。「那要從我的童年開始說起——你听過被喻為‘考古之父’的亨利-希禮曼(HeinrichSchliemann)的傳奇嗎?他自小就被盲詩人Homer于詩篇Ilias中描述的‘木馬屠城記’所深深吸引,他發誓總有一天一定要證明那場在特洛伊城的英雄之戰是的的確確發生過的。他從一個貧窮的小學徒,變成商人、銀行家,最後是百萬富翁,並在極短的時間內學會了九種語言,他不畏那些專家學者們的嘲弄指責,僅憑著堅定的信念去尋找那傳說中的特洛伊。酷熱、發高燒、搶劫和官方的刁難都沒能阻撓他,結果在一八六九年,他終于如願以償地將特洛伊城揭露于世。這些歷史傳奇,都是小的時候我父親告訴我的,這也是為何我長大後立志往考古學方面發展的原因。現在你明白了嗎?」
「那麼現在讓我告訴你我為什麼願意陪你赴湯蹈火的原因。你以為在台灣那種紙醉金迷的生活是我想要的嗎?雖然擁有大洋房、足夠揮霍數代的金錢、美麗的女人,但我的心靈卻是空虛的!當我運用集團的資金炒作股票、作股市幕後黑手時,不知有多少散戶因我唯己是圖的決策而逼得要跳樓自殺;可是我讓利益蒙蔽自己的良知,認為這個世界本該是爾虞我詐的。後來,我慢慢厭倦了這種生活,我開始喜歡登山、冒險,我想要挑戰身體的極限,即使因此喪命也無所謂;我甚至希望有一顆大隕石砸到地球,人類從此滅亡算了!你可知我是多痛恨自己目前的生活?」他說到激動之處,握緊拳頭地朝車窗捶去。
孟築為他的一番赤果果的告白震驚不已,她從沒想到人人羨慕的他竟然懷著這樣慘灰的人生觀。
「我這麼說一定嚇著你了吧?」他旋即恢復平靜。「你會不會後悔愛上我這個自私自利、毫無可取之處的家伙呢?」
她淡淡一笑,摟住他寬闊肩頭。「怎麼會呢?我的一顆心早就牢牢系在你身上了,無論你是聖人或惡棍也好,我都心甘情願地為你迷醉。」
他高興得又親吻了她。
良久,他呢喃道︰「我的話還沒說完呢!記得程序結構一次見到你的那天,我就十分欽佩你眼底的堅決,那股不屈不撓的意念重重敲醒了我,我覺得自己不該再沉論下去,要效法你——myheroine——尋找自己夢想中的特洛伊。」
「你心目中的特洛伊指的是什麼?」
他豪邁地大笑。「沒有特別指什麼,因為特洛伊的海蓮娜(Helena)我已經找到了,她就在我的面前。」
「貧嘴!」她為他的奉承感到羞赧,心里其實是甜蜜的。
「我們還等什麼呢?馬上出發吧!去找尋咱們的特洛伊去!」
「磬宇,你快看!那里似乎有什麼朝著我們這個方向前進……」孟築指向左前方道。
蕭磬宇聞言趕緊拿起望遠鏡一看。
「快!」他放下望遠鏡,匆促地抓住方向盤大回盤,急往後方駛去。「那是車方的車輛,但願他們沒有看到我們。」
孟築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我們躲在那座較高的沙丘後面吧!」
「你來開吧!」他把方向盤交給她來操縱。
「嗯,」她迅速地接手。「真是的!再開個十幾公里我們就可以月兌離這個危險地帶了,偏偏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當他們把車子藏妥之後,蕭磬宇決定下車察看動靜。
「他們停下來了。」他透過望遠鏡觀察道。「我看到她幾台挖土機、鑽地的機器,他們很有可能是在地底埋裝核彈。」
「核彈?!」她訝異不已,很難想象他們距離那個毀滅性的撒旦如此接近。
「還好我們不是在試爆的時候經過這里,不然我倆可要作對黃泉路上的亡命鴛鴦——糟了!」他突然大叫一聲。「我的身體一直在往下沉!」
「是流沙!」
當孟築試圖去拉他出來時,他的腰部以下已經全埋在流沙之下了。「千萬別掙扎!否則你會更快被吞沒!」
「你不要再靠近了!你也會陷進來的!」他然身處險地,仍不忘提醒她。
「那……那你快告訴我……怎麼救我呀?」她驚慌得有點語無倫次。
「憑你的臂力是絕對拉不到我的。該怎麼辦……」他忽地靈機一動。「快!快到車廂內拿繩子出來!」
「我怎麼沒想到!」她馬上照著他的話,找到一條粗麻繩,將一頭系在輕尾,另一端則結成一個圓圈,自腋下將他的身體套住。
這時,殘酷噬人的沙子已經淹沒他的胸膛。「我立刻開車拉你出來!」
「不!等等——」他連忙打斷她。「這樣一來,我們就失去掩護了!他們會發現車子的。」
孟築看著他愈陷愈深,急得快哭了。「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我不管會不會被發現!我總不能眼睜睜見你在這里喪命吧!」
「你知道被逮捕的後果是什麼吧?你可以會被禁止再度踏上這塊土地,你畢生的夢生將從此幻滅……」說到這里,他突然灑月兌地一笑。「別理會我了!我說過我對自己的生死看得很淡的,我只願我的死能對你有所幫助——」
「誰說你會死?!我絕不準你死!」她一邊擦去奪眶而出的淚水,一邊發動車子拉他出來。
終于,他離了流沙,躺的地上喘息著。「你為什麼那麼傻?你以後會懊惱救了我的。」
「如果我沒救你,我才會後悔一生!」她關掉引擎,飛快沖至他的身旁。「無論今後將遭遇什麼困厄,至少有我們一同去面對。」
他輕撫她的發,充滿柔情地說︰「你真傻……但傻得可愛!」
他們緊緊相擁,忘了天與地的存在……
「是誰躲在那里?趕快出來!」
他們听到了車輛嘈雜的引擎聲以及來人嚴厲的叫喚。
「走吧!」他執起她的手,顫然地步出沙丘之地。
他們被關在一間位于地底下、潮濕、陰暗不見天日的監牢,一名面無表情的士兵在鎖上門後,警告道︰「你們最好乖乖地待在這里,明早會有高層的長官來審問你們。」
「怎麼辦?看來我們真的有大麻煩了。」孟築憂心忡忡地在狹隘的空內來回踱步。
「事至如今,也只有靜觀其變了。」
幽黯的地牢里連盞燈也無,僅有從上方的一個小鐵窗透射下來的淡淡的月光,他凝望著她如凝玉般的臉龐。「你害怕嗎?」
她輕拉他的衣袖,露出幸福的笑容。「有你在我身邊,我有什麼好怕的呢?」
「這麼相信我啊!」他玩笑地調侃道︰「小心晚上我變成一只大野狼把你吃掉喲!」
「那我不就成了小紅帽了!」她說到這里忽然打了個哆嗦,打緊身上的衣服。「好冷——他們怎麼這樣對待犯人哪!這兒哪里像是個監牢?連個床啊、棉被都沒有。我們真要在這兒度過一晚呀?」
看著她單薄的身子,想起她是最怕冷的,蕭磬宇趕緊將自己的外套月兌下來披在她身上,雙臂緊緊地環住她。
「我也不想要我們羅曼蒂克的夜晚是在監獄里度過呀!真希望我們現在是在巴黎、威尼斯這兩個浪漫之都。在巴黎,我們可以坐在行駛于塞納河上的豪華渡輪之上,享用著燭光大餐;在威尼斯,我們可以乘著一葉方舟,漫游大大小小的水街渠巷,聆听著天簌之音般的意大利歌謠……」
她眷戀地依偎在他懷里,陶醉地閉上眼楮。
「想象我們現在就在那里……」他輕柔的語音含有一種催眠的魔力。「睡吧!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經過了白日的折騰,她終于安祥地在他的懷中睡去。
次晨——
他們被士兵粗魯地搖醒,蕭磬宇的看著孟築蒼白的臉色,發現她的身子冷得似冰,對士兵道︰「昨晚那麼冷,我們又沒有足夠的衣物御寒,我的朋友快凍僵了,拜托你給我一條毯子和一壺熱水好嗎?」
這麼低聲下氣地求人,對他來說可是生平頭一遭。
那人仍是一張撲克牌臉,語氣不帶一絲情感地說︰「我接到的命令是將你們兩人帶去接受審訊,其余的我無權決定。」
另一名士兵用槍抵著蕭磬宇的背。「廢話少說!你把那個女的扶起來,快走!」
「你們簡直欺人太甚!」蕭磬宇冷不防地轉過身,敏捷的身手一把將那士兵的佩槍給搶下,再以精妙的搏斗術制服他。這轉身、奪槍、擊倒一氣呵成,仿佛只在一瞬間發生。
但那撲克牌臉的士兵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用槍指著躺在地上的孟築,朝他喊道︰「快點放下槍!不然你的同伴就死定了。」
眼見這番情勢,他也只有無奈地束手就擒。
「搞什麼!敢拿老子的槍指著老子!」剛才那個被他打倒的士兵氣憤地用槍托大力地敲擊蕭磬宇的頸背。
他痛得蹲了下去。
「別鬧了!上面的可沒說我們可以打犯人。」那撲克牌臉的士兵阻止道。
他們被帶到另一棟建築的一間辦公室內,在他們坐定之後,一名身穿褐色軍服,肩上別著多枚勛章的男子轉過身來。
「你們就是那兩個偷潛入基地的奸細?」男人厲聲地問。
「你這句話可是大錯特錯了。首先,我們是為了去樓蘭,不得不經過這個軍事基地,並非有意潛入;再者,我們是要去考古,而不是你說的奸細。」
男人听了他的話非但沒有發怒,反而豪邁地大笑。「說得好!但是,我憑什麼相信你說的是真的?你們有許可證嗎?」
「我……我們自然有許可證。只是當我們打算渡過孔雀河到樓蘭時,因為大水堵住了去路,只好繞道而行。然而大陸官方並不允許自由游歷內陸,我們擔心會在檢查站遇到刁難,于是才出此下策越過此地到樓蘭去。」
男人思索了片刻。「那麼,在你們的車上搜到的槍械你要如何解釋?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將槍枝偷渡進來的,而考古也沒有理由帶槍吧?」
「我當然是有我的道理。」蕭磬宇見軍官似乎還挺講理的,遂放大膽子地侃侃而談。「我在美國待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在那里,人人都曉得佩槍來保護自己。我們來這里的目的固然是考古,卻也該防患未然,我怎麼知道半路上會不會踫到搶劫?所以槍是非帶不可,至于槍枝的來源,我只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尤其這里離邊界那麼近。」
男人輕咳了一下,他注意到靠在蕭磬宇的懷中、一直合著眼的孟築。「喂!你,抬起頭來!」
她依舊昏迷,完全感應不到外界的事物。
「她怎麼了?」
「你能派人給我一條毯子、一杯熱水嗎?昨夜太冷了,我的朋友凍壞了。」
男人走到門口,對外面站崗的士兵交代了幾句。過不一會兒,東西果然都送來了。
他忙以毯子將孟築裹住,發現軍民還體貼地吩咐人送毛巾和熱水過來,他用浸過熱水的毛巾擦拭著她的臉和手。
男人沉默地看著一切,直到孟築終于幽幽地醒轉。
「這里是哪里?」她窩在他懷里,小聲地問道。
「老實說,我們現在正在接受審訊。」
她慢慢地抬起頭來,接觸到軍官的目光,心跳登時慢了半拍。「你是——」
那男人吃驚的程度亦不亞于她的,然只消片刻便又因復到平時的鎮定。
「孟笙大哥,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孟築呀!那個十三年前,跟著爸爸赴大際探望你們的小妹妹啊!」她欣喜若狂地道。
「我知道,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你也長得這麼大了。」他感嘆地說。
「爸死後,媽不準我們跟你們聯絡——」她發覺自己提起了忌諱,忽轉換話題道︰「呃,大媽和孟箏姐姐她們好嗎?」
「她們都很好。」
此時枯笑在旁,被他們的對話搞得一頭霧水的蕭磬宇忍不住抗議道︰「你們有誰可以告訴我一下,現在的到底是什麼情形呀?」
他仔細地打量軍官——孟築口稱的「孟笙大哥」——發覺他怎麼看都不可能是她的兄長。他看起來大約五十歲左右,兩鬢都白的,幾乎都可以做她的父親了;還有,她怎會突然跑出一個大哥,在國防部內當高官呢?
「他是我的大哥。」她解釋道︰「不過是——」
「同父異母的。」孟笙為她接了下去。「你父親有兩個妻子。我是在大陸老婆生的,而她則是他在台灣的老婆生的。」
蕭磬宇訝異不已。「你們真是兄妹?!這未免也太巧了吧!」
「這叫做‘因緣際會’,注定大哥和我要再度相遇,尤其我現在剛好置身于麻煩中……嘻!」雖然過去曾發生過不愉快,她依舊寄望他能念著相同血緣的分上,為他們開月兌。「大哥,你會幫我吧?」
「嗯,」他沉吟了片刻。「你們先在這里休息一天吧!明早我再送你們出基地。」
「謝謝大哥。」
是夜——
他們躺在臨時架好的行軍床上,蓋著厚重的被子閑聊著。
「你大哥的態度好怪,忽冷忽熱的。對了,你不是說過你父親去世後,你母親禁止你跟他們再有接觸嗎?你們是不是有結過什麼梁子啊?」
「唉!」她嘆息道︰「這又說來話長了。當年我父親只身在上海讀大學,我那大媽在家中長輩為他挑選的媳婦兒,他十七歲成婚,生了我大哥孟笙及姐姐孟箏。後來國軍節節敗退,眼看共軍勢必會佔領整個大陸,我父親與一票同學的就買了船票,丟下我大媽和孩子,自己逃到台灣去了,之後又娶了我母親。」
「怪不得……你大哥一定很恨你父親吧?」
「那是當然的。想想看——我大媽一個婦道人家,丈夫跑了,又要獨力扶養兩個孩子,在那個動蕩的時代……苦啊!」
「不過總算雨後天晴了。明天再開個五十幾公里,就可以到達樓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