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拿罐傷藥,前後不到五個踏步,沒想到這樣也能出亂子。
一見他背過身去,傲梅咬牙,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雖然不舍佩劍,畢竟那是父親在她六歲時,特地打造來讓她習武的寶劍,可為了逃離青玉門的追捕,她絕不能在同個地方待兩個時辰以上,她必須走,愈遠愈好。
拉下床上薄被裹住單薄的身軀,一方面還得分神注意他的舉動,取來他擱在圓桌上的布條束緊縴腰,這些動作不免牽動傷勢,可她吭也不吭一聲,不斷吸氣壓下欲裂的苦楚。準備離去時,她對上他垂頭喪氣、自嘆自憐的背影,竟意外勾起了惻隱之心,頓時覺得自己對他的態度有些殘忍無情。
搖搖頭,她甩去腦中可笑的想法,將短刀插進束腰的布條里。就算他真的與青玉門無關,只是路過順道救了她一命,她也不想跟他多有交集。
她現在可是遭人追殺的亡命之徒,他武功再高,也敵不過傾巢而出的門派吧?
不知為何,想到他可能因為救了她而命喪在青玉門手下,她就呼吸窒礙……
傲梅悄聲模至窗邊,準備一躍而下,可身子還未探出窗戶一半,縴腰已成鳳歧囊中之物,像抱貓狗一般把她抱回床榻。
「我說——你想去哪兒?」清醒後就沒一刻安分,身上帶傷的她不管走到哪兒都是死路一條。
再說,一名衣衫不整的漂亮姑娘突然從天而降,不嚇死客棧旁賣包子肉粽的小販才怪,隔天他的名號不是婬賊就是采花大盜。
為了扞衛自個兒的名譽,就算再被劃上幾刀都要把她抱回來。
傲梅不住掙扎,痛感隨即蔓延全身,不僅背脊冷麻,額上再度沁出冷汗,薄被上可見點點紅漬,不難想像被單下的嬌軀是怎樣的慘狀。
鳳歧像是沒察覺到似的,逕自拎著她往床邊走去。她暗自咬牙。這男人以為他提的是井邊打水的桶子嗎?
傲梅抽出短刀,原本想再給他一次教訓,可刀子亮到他眼前,她頓了頓,遲疑了。
如此近的距離是不可能劃他的手,除了皮薄的脖子外別無選擇,若是錯手殺了他——
想著他可能死在自己手下,她心軟了。
鳳歧沒多作反應,將她放回床上後,隨即關了窗,心里暗暗打算等下絕對要找木條把窗封死,免得一時不察她又故技重施。
「你……你究竟是誰?要殺要剮一句話便是,我寒傲梅不需要你來討好。」她蒼白的臉色看似隨時要昏倒,卻又不服輸地直視走回床邊的他,短刀穩穩護衛在胸前,不相信他的善意沒有任何目的。
「唉……算我怕了你啦……」名副其實的一株「傲梅」啊!「哪,你的傷口裂得很嚴重,又沁血了,不處理不行。不然這樣,我給你藥,你自個兒換,等你換完,我再告訴你我是誰可好?」
鳳歧雙手往前平伸,努力釋出最大善意,這回學乖的他選擇倒退走向外室,其間差點讓門檻絆倒,模樣可笑極了,哪里看得出來身懷絕技的樣子。
傲梅秀眉微擰,不解他為何肯為了素昧平生的她低段——不,從一開始他就沒有端過架子,反而是她處處提防,還傷了他。
瞧他背過身去調配傷藥,還不時回頭查看她是否安穩地待在床上。明明他的傷口還沒處理,雖說是小傷,但與她這個麻煩相比,應該重要得多,不是嗎?
「好了,你快換藥吧,這傷拖不得。」鳳歧謹慎地遞上藥瓶。在傲梅接過的那一瞬間,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這才對……」
她璀璨的雙瞳彷佛他仰躺北方草原時所見的燦星,晶亮耀眼,盡避她的眼眸里還摻進了不信與猜疑的掙扎,也無損美麗。
「我到外室等你,換好記得叫我。」鳳歧咳了一聲,移開落在她臉上的目光。
傲梅握著藥瓶,斂下如星子的雙眸,心思百轉千回,全是這名男人。
這瓶藥,很輕,可瓶子里裝的心意卻超出她能負荷的。
這份心意,她究竟受不受得起?
涼風入窗,西斜的陽光將窗欞的影子拉得老長,風兒悄悄揚起輕垂落地的紗帷,有意無意地撫過傲梅略帶蒼白又痛苦的小臉上。
「不!爹、娘……不……不要走!爹——」
傲梅睜開滿是痛楚的眼眸,驚魂未定地喘息著。許久不曾夢見爹娘,這回夢見的還是他們慘死的模樣,怎不教她軟了手腳。
抬起手想抹抹汗濕的臉,指尖恰似踫觸到類似瓷瓶的東西,她這才想起房內應該還有一名男子,方才她惡夢痛吟出聲,怎麼不見他出現?
緩緩地坐起身,傲梅略感訝異,身上的傷再次被包扎妥當,染血的薄被也換了一條,拉近鼻間一聞,還有曬過陽光的松軟味道。
昨日下午她不敵睡意,握著他給的傷藥沾枕就睡了,他不僅為她換了藥,還貼心拉下帷帳為她隔去亮光。傲梅揪緊薄被,心口熱熱脹脹的。
除了他之外,世間還有誰肯為她費盡心思?
然而,她不敢相信天底下有這等好事。
傲梅縴足輕巧落地,冰涼的地板引起小小顫意。撩起帷帳,鳳歧趴睡在圓桌上的畫面毫無預警地撞進她的心房。想必是照顧她照顧得累了,對她又無強烈戒心,才會睡得如此深沉,還發出微微鼾聲,看來上天給了她離開的好機會。
「大爺、大爺,您快開門呀——」一陣急促的拍門聲砰砰砰地響起,讓累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才能睡一會兒的鳳歧痛苦抱頭,火氣瞬間炸到腦門。
「媽的——是誰啦?!」讓他休息一下是會死嗎?
他跳起來準備應門,深怕小二的鬼哭神嚎吵醒傲梅,一抬頭,正巧與她對上眼,不自然的酡紅立刻佔領他的臉龐。
傲梅眼底閃著訝然。為何每回想偷偷離去,最後總是會驚擾到他?
「傲……」他本想開口跟她說上幾句話,可門外拍門聲太勤,他只能先向她說聲抱歉,以手示意要她蓋好被子,免得春光外泄才開門。
「大爺,大事不好啦!你門派的弟兄追上來了。掌櫃的要我帶你們從後門離開。」跑堂的小二趕來通風報信,著急到滿頭滿臉的汗珠。「你們逃命還穿這麼醒目的紫錦衣,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鳳歧嘖了一聲,沈眉低問︰「什麼我門派的弟兄?」
「大爺,你別擔心,我們掌櫃一年總會幫上幾對私奔的小情人,絕對不會泄漏你們的行蹤,趁現在掌櫃還壓得下,你們快點收拾行囊跟我走吧!」
外頭那群身穿青衣的男人一看就知是青玉門的。青玉門風評正派,鋤強扶弱的事跡時有耳聞,客棧的說書先生還有一整套青玉門的傳奇故事呢,可惜門規太不通情理,拜師入門後終生不得成親,講難听點就是道士,可憐那些動了凡心的弟子,不是棒打鴛鴦兩頭飛,就是叛走師門逃命天涯。
包慘的是,他們還替殉情的弟子收過尸呢,所以掌櫃一見青衣上門討人,立刻差他上來助他們離開。
鳳歧听得一頭霧水,不過可以確定找上門來的家伙八成是追殺傲梅的那群人。
「怎麼挑在這時候?你在這里等一下,我去去就來。」他沖回房內,從隨身的布袋中取出一套舊衣後返回床前。「傲梅姑娘,你先冷靜听我說,客棧來了一群人,我猜八成是你的追兵認上我這件紫錦衣了。你快換上這套衣服,小二會領你從後門離開,至于那群人,我會替你拖段時間,甩掉他們之後再跟你會合。」
他目光頻頻望向門外,著急又激動的模樣不像作戲,傲梅一怔,心里的疑問不假思索地月兌口而出。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對你來說並沒有好處,而且可能會喪命,你知道嗎?」
如果他只是當個過路好人,從青玉門人的手上救下她的性命也就足夠,犯不著為她如此奔波。
他的驚訝不在話下,俊臉上滿是錯愕,她的反應……是激動嗎?
「現在不是在意這些小事的時候,要討好處,我就不會救你啦!」他嘖了一聲,將衣服塞進她懷里,門外的小二不斷催促,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她還是沒動靜。「快呀,沒時間猶豫了,火都燒到門口來了!」
他不懂她心里的百轉千回,以為她戒心重,仍然不肯相信他,縱然如此,他對她還是有股莫名的責任。
其實方才他根本沒有入睡,傲梅痛苦的夢囈他全听見了,幾近哭泣的悲鳴,難道連作夢她都不允許自己放聲痛哭嗎?
鳳歧迅速地打包傷藥,再由床底取出她的佩劍。盡避他在房里轉得像顆陀螺,她悲喚爹娘的囈語還是不停地回蕩在他的腦海里。同為孤兒的他多少能了解她的苦、她的怨,也能體會她處處防範警戒的心情,倘若他五歲時不曾遇見師尊提點,眼里的陰郁絕不亞于她。
在他眼里,傲梅像是一條快要繃斷的絲弦,他若不及時松開捆緊她的壓力,一旦斷裂,是無法恢復原狀的,屆時,她不是瘋了就是死了。
就當他雞婆愛管閑事吧,人都救了,他就是無法放任她自生自滅。
鳳歧收拾好要給傲梅隨身攜帶的行當,擱上圓桌後又檢查過兩回,確定沒有遺漏才放心。一回頭,她雙手還捧著舊衣,眼神復雜地望著他,他不免驚呼︰「你怎麼還沒換衣……啊,抱歉抱歉,我先回避一下。」
傲梅定定地望著他,直至他走出內室,虛掩上門才調回視線,將他塞進懷里的男裝按近心口,思緒百轉糾結。
爹娘死後,她整整十年沒有嘗過被人關心照顧的滋味,面對他的付出,她突然覺得身心俱疲,想偷空喘氣。一路走來孤孤單單,她多想有個人依靠,他武功高強,應該——
不行!她不能興起想依賴他的念頭,兩人非親非故,他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她一旦軟弱下來,哪天失去了他的支撐,恐怕連路都不知道該怎麼走了。
傲梅深吸一口氣,忍痛套上他的舊衣,其間,仍分神注意著前廳的他。
他似乎在跟小二討價還價,可惜听不清楚他們談話的內容,從他急快的語調以及小二頻頻回覆的稱是聲,好像在計劃著什麼。
取了圓桌上的包袱與佩劍,想起他收拾行李的模樣,怕落了重要物品似地檢查了兩回……是他說時間已經迫在眉睫了,還為她擔心這種小事。
傲梅心頭一暖,築起的高牆又倒了一角。
「好了?」見她右手劍、左手小包袱地走到門前,鳳歧提到喉頭的心總算安了泰半,心情難掩愉悅。她總算有件事肯依他了。「你放心地跟小二哥走,他會安排船只送你到嘉興。走水路,他們要追你也沒那麼容易,倘若他們問起,我們就說備馬送你到寧波去了。」
嘉興?傲梅一听到這地方,棕眸閃過一絲沉痛。
她的爹娘,就是長眠此處。
「快走吧!」他不忘囑咐。「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惹上一身麻煩,既然我救了你就表示我們有緣。記著,在我趕去跟你會合之前,千萬照顧自己,傷藥要記得換,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堅強地活下去、撐下去,知道嗎?因為我也不敢確認除了前面那群人外,是否還有另一路人馬。」
梅兒,你要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得堅強地活下去……
她心頭一緊,想起娘親生前跟她說的最一句話,櫻唇微微顫動,翻涌的情緒最後化為頷首,與店小二離去。
這輩子還有人要她活下去……他為她做的,真的已經足夠了。
傲梅前腳剛走,鳳歧馬上整衣下樓。所謂送佛送上西,好人做到底,他頭都洗一半了,只好硬著頭皮洗下去。
唉,真是上輩子欠她的……
紅楹雕桷,畫棟飛雲,鳳歧投宿的傳香客棧門口的梁柱上,左懸「財源廣進」,右掛「座無虛席」,八顆紅底黑字的大燈籠,尾部金黃結繐隨風飄逸,映著門前車水馬龍,頗具氣派。
然而,平時門庭若市的傳香客棧卻一反常態,沒有人敢上門用膳打酒。客棧一樓內,除了八字胡掌櫃手攢巴掌大的金算盤外,最有氣勢的莫過于一群二十來個的青衣壯漢,個個臉色凝重地守著通往客房的樓梯口。
鳳歧還沒下樓就先瞄到這等浩大陣仗,尚未踱下最後一層階梯,轉身就想開溜了。
想不到找上門的竟然是他最不想面對的門派——青玉門。那身熟悉的可怕青衣,是他最最最不願回想的夢魘,沒想到追殺傲梅的人,是如此棘手的門派。
他深吸一口氣,躡手躡腳地退回二樓,佯裝什麼事情都不知道,想偷偷地從後門離開。豈知,他一身顯眼的紫錦衣再度出賣了他。
「掌門,就是那名男子救了寒傲梅!」認出鳳歧的男子,便是當日在樹林中慘遭點穴倒地的其中一名門人,此刻,他已換回門派裝束。「你這家伙!快點把人交出來!」
「大膽,還不退下!」掌門夙劍斥退造次的門人,語氣平穩不帶起伏。
「掌門,他可是——」
「退下。」掃過一記冷然的眼神,門人悻悻然地退下,不敢再發一語,而後,夙劍改坐為站,踱步至樓梯口,不疾不徐地一揖——
「師叔,近來可好?」
師叔?!夙劍這一聲稱謂,教所有在場的青玉門人震驚。
能讓「夙」字輩稱上師叔的,自然是前任掌門鴻渡的師弟了,如此說來,他不就是其他在場門人的——
「太師叔?!」
鳳歧搔頭傻笑,一臉尷尬。無怪他們會意外,當年他師尊焚光當滿三十年的掌門,功未成身先退,把爛攤子交給鴻渡後,拍拍雲游四海去,晚年才又收了他這名關門弟子。他回門派走踏的次數一只手就數得出來,所以門派上下除了「夙」字輩的還見過他這名沒慧根的師叔外,晚一代「理」字輩的就沒見過他這號人物了,就算去翻門派譜牒也無法把「鴻歧」跟他兜在一塊。
他雖然感念師尊大德,卻很懷疑師尊是用哪只慧眼識中他的,尤其在拜師後,回青玉門修習入門心法的那三個月更有此疑慮。青玉門嚴謹到幾乎不通人情的門規,綁情、束欲、戒嗔、斷痴,對天生浪蕩的他來說根本就是達不到的境界,連師尊也坦言除了創派的袓師爺外,歷代根本沒有人能做到這種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