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寒流過去。這個冬天,似乎沒有盡頭,一個冷氣團接著一個,溫度一直沒有升過,她不太確定春天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出現。
大年初三,「曉夢軒」里的燈火已經點亮。
「恭喜發財。」掛在門上的水晶風鈴幾不可聞地輕輕敲動,屋外的冷空氣跟隨男人的腳步涌進室內。「新羽,-沒回去過年嗎?」
她將手上的太妃糖塞進嘴里,隨手-了顆給他。一整個無聊的早上下來,她已經把糖果盒里的零嘴吃了大半。
「你也沒回去過年啊。」她指出。
「沒辦法,爸媽不要我。」他敏捷地接住凌空而來的軟糖,一邊笑著回答,自顧自地走到習慣的角落坐下,打開筆記計算機。
她瞥他一眼。「喔,我可以了解他們的心情。」
他嘆氣。「听-這麼說,真是令我傷心。」
「那是你活該。」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她一邊翻動書頁,覺得自己大概一輩子也分不清楚這些折射率跟化學式。「新年快樂。」
他低著頭,手指繼續敲鍵盤,唇邊隱約帶笑。「鄧哥呢?」
「放假不在。」她聳肩。「現在是過年,胡孟杰,你不覺得這個問題很多余嗎?」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又開口︰「我以為在店里的人是他。」
她抬起頭,好奇地看了坐在角落的男人一眼。「文忠哥?他為什麼過年還會在店里?」
他沒有回答,只是笑著反問︰「-又為什麼過年還在店里?」
她歪一下頭。「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因為我想知道。」
她賞他一記白眼。「因為你想知道?胡孟杰,你好了不起嗎?」
他朗聲笑。
听到已經變得熟悉的笑聲,她跟著露出微笑,側過頭,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
低著頭的男人專注地敲著他的鍵盤,似乎察覺到視線,嘴角依舊帶著未退的笑意,沒有多余的反應。
胡孟杰是一個奇怪的男人。這一點,她當然早就知道了。
自從發現自己欠了他一個人情之後,她開始覺得其實這個男人還不錯,雖然有時候說話討人厭了點,卻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家伙。
臉上總是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彷佛一點脾氣也沒有,但總在一個轉眼,她會在他身上--也許只是一句話、一個眼神--發現掠食性動物的氣息︰危險、陰暗而難以捉模。
光看外表,他像極了那種無所事事的無聊男子;可是根據文忠哥的說法,他其實是頗富名氣的珠寶鑒定師。然而,他卻從來沒有主動談及過他的職業,像是他根本不在乎那個身分。
奇特的混合,讓她沒有辦法移開視線,每每在不經意間,發現自己的目光又轉回了同樣的所在。
然後,隨著時間過去,她慢慢開始承認,雪君姐的話是對的。
從某個角度看,胡孟杰還挺耐看的。不是偶像明星那種俊美,卻很有自己獨特的味道︰深邃的輪廓,加上高瘦的身材、寬闊的肩膀,似乎帶著一點外國血統,但是純東方人的單眼皮卻又宣告著相反的事實。
炯炯有神的目光、矯健的肢體動作、工作時的專注神情,隱隱約約都透露強烈的陽剛氣息,但是,那個時而出現的爽朗笑聲,才是真正吸引……
吸引?她頓住思緒。吸引誰?
突如其來的心慌,她迅速別開視線。不可能的。
「你怎麼認識姑姑的?」
他驚訝地抬起頭。「我?」
「是啊,你。」她翻動書頁,努力制造聲響,試圖遮掩懸宕在空氣里那股曖昧得教人暈眩的鼓跳。「你說因為你欠姑姑的情,所以才會這麼幫忙文忠哥……還有我。」
他沉默半晌。「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好奇。」她不看他。「還有什麼原因嗎?」
他神秘地看她一眼,蓋上筆記計算機,頑長的身軀往後靠向椅背。「我在找一顆石頭。」
「石頭?」
「一顆叫做Metamorphosis的琥珀。」
Metamorphosis,不熟悉的語言讓她的腦袋突然停滯,搜尋過後,她皺起眉頭。她背過這個很怪的字。「一顆叫做『變態』的琥珀?誰取的名字?」
他楞一下,然後大笑。「我比較喜歡把它翻譯成『羽化』。」
她扮個鬼臉。「好吧,羽化。你為什麼在找這顆石頭?因為它很值錢嗎?」
他煞有其事地點頭。「當然。」
但是她不太相信。胡孟杰不太像是那種會為了一顆只是「值錢」的寶石浪費時間的人。「你幫別人找的?」
「一開始是這樣沒錯。後來,只是興趣。」
「所以,你找到姑姑這里來,姑姑把琥珀轉讓給你,因為這樣,你才說你欠了姑姑一個人情?」
「不。」他搖頭。「我到『曉夢軒』的時候,『羽化』已經不在池姐手里了。」
她眨眨眼楮。「姑姑賣掉了?」
他看她一眼。「我不知道。池姐只是這樣告訴我︰『羽化』不在她的手里。」
她皺眉頭,指出他沒有說出口的言下之意。「但是你不相信姑姑。」
他笑。「這樣說吧,高價的寶石要轉手,會有一定的管道、交易紀錄,更少,我相信我多少應該會听到一點點風聲。但是我沒有听到任何關于『羽化』的消息。它像是突然蒸發掉一樣,再也沒有人听過它的下落。而最後的線索,就是斷在『曉夢軒』。」
「那顆寶石,有這麼貴嗎?」
rP羽化』最後的成交紀錄,是九年前,池姐在香港蘇富比的拍賣場上,用三十三萬七千塊港幣標得的。」他定定地凝視著她。「以一般的琥珀行情來說,那是一個驚人的高價。但是,我認為『羽化』有這個價值。」
她咋舌低喃︰「三十三萬……港幣?」
「所以,我不認為池姐把『羽化』賣掉了。」他笑問︰「看看『曉夢軒』,新羽,-覺得一般來這里的客人,有能力買下一顆價值上百萬新台幣的寶石嗎?」
抬起眼,她環視熱鬧有余、但質感明顯有些不足的店內陳設,聳肩。「你就買得起。唐小姐說不定也可以。」
他不置可否,只是笑。「池姐喜歡熱鬧,所以她不開珠寶店,而是開了『曉夢軒』。她不喜歡說自己是賣古董的,『曉夢軒』賣的,是一個夢。」深邃的眼驀地閃過一道幽默的光。「她討厭自己喜歡的東西被那種只會問『貴不貴』、『值不值錢』、『是不是真的』的人買走。所以,有時候看到不喜歡的客人,池姐甚至會故意賣假貨給人家。」
她瞪大眼楮。「騙人!」
「是真的。」他非常愉快地露出整排雪白的牙齒。「我可以告訴-,櫃台後面左邊數來第三顆白水晶球其實是鉛玻璃;櫥窗里的珊瑚染過色︰前兩天-賣掉的那條玉墜填過膠,根本不用那麼貴……新羽,-還想听我繼續說下去嗎?」
她皺眉頭。「這間店里,到底有多少假貨?」
他笑。「沒有-想象的多,也沒有-想象的少。」
「這樣做……很過分,」她很不高興。「一點職業道德都沒有。」
「是沒有職業道德,如果-要這麼說的話。」他承認。「池姐從來沒有說過自己賣的是百分之百的真品。她把最好的和最壞的都放在一起,顧客自己必須決定『他要的』是什麼。在這里,一個人可以只用一百塊,買到一顆上好的玻璃種翡翠珠子,也可能花了好幾千塊,只買回了一堆虛榮的贗品。」他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正的價值,只取決在人的心里。『曉夢軒』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可是,這對客人來說,一點也不公平。不是每個人都跟你們一樣,能夠分辨真假的。」
「那麼,-就改變它吧。」他笑。「-現在是這里的主人了,不是嗎?」
她白他一眼。「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分不出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所以,在我告訴-這件事之前,-不也正作著美麗的好夢嗎?」他的笑容更深。「那麼真的、假的,又有那麼重要?」
「歪理!」她還是覺得不高興,但是她知道,眼前的男人並不打算在這件事上伸出援手。他似乎對姑姑這個「小游戲」還挺欣賞的,否則早就告訴她這件事了。
抿抿嘴,她決定晚點再來解決這個問題。「你還是沒有告訴我,如果姑姑已經把『羽化』賣掉了,那你為什麼又說自己欠了姑姑一份情?」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沒有應聲。
她覺得臉有點熱。「干嘛不說話?」
他笑,慢吞吞地拉長聲調︰「喔……這個,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她別開視線。「不說拉倒。」
「-,新羽,-總得讓我保持一點神秘感啊。」
他已經夠神秘的了。她低聲嘀咕,然後抬高聲音問︰「對了,你剛剛說的『羽化』長什麼樣子?」
「波羅的海綠珀,大概七公分見方。」
「綠珀?」她知道綠珀好象比較稀有,但是他剛剛透露的高價,應該不是這個原因。「只是這樣嗎?綠珀這麼值錢?」
他笑著搖頭。「當然不是,『羽化』是蟲珀,里面藏著一個蛹的化石。」
她眨眨眼楮。「蛹的化石?所以,才叫做『羽化』嗎?」
他點頭。「-有印象嗎?」
她遲疑一下,搖頭。「沒有,我沒看過你說的那種綠色琥珀。」
「羽化」不在簡新羽的手里。他一直追逐的蝴蝶,再次失去了蹤跡。
但是這次,他卻沒有感覺到特別的失望。或許,是因為時間已經經過太久了。
對于「羽化」的執著,曾經是燃燒在他胸口的火焰。
一方面,是因為客戶的委托,而身為一個珠寶鑒定師,他也想要親眼目睹這顆罕見的高價琥珀,看看它是否和檔案里的照片一樣迷人。
另一方面,剛剛和前妻分手,又因為婚變,和父母關系變得緊張的他,也需要另外一個忙碌的理由。
原本只是一個很尋常的委托,但是追到「曉夢軒」,「羽化」卻消失了,至少池金-是這樣告訴他的。
是轉手賣出?或是贈予他人?「曉夢軒」的主人不願意作任何的證實,只是堅定地表明︰「羽化」,已經不在她的手中。
因為得不到答案,執著,變成一種著魔。連原委托人都已經放棄,他卻還是不停地回到「曉夢軒」,試圖找出一點可疑的蛛絲馬跡。
他曾經這麼深信︰池金-必定還保留著「羽化」,只是不肯承認。
除非萬不得已,沒有人會願意將那顆據說在陽光照射下,會閃耀出奇特綠色光芒的魅惑寶石割愛給別人。
但是,這個假設卻始終沒有獲得足以左證的證據。「羽化」像是在經過千萬年的沉睡後,終于蛻變成七彩蝴蝶,悄悄飛入久違的晴空中消失。
慢慢地,就和某些人一樣,「曉夢軒」成了他另外一個家……那幾年當中,唯一的家。
他終于發現,燃燒在他胸口的,不是執著,不是著魔,他只是借著這個注定沒有結果的追尋,進行自我的放逐;還有,報復……用虛擲自己的生命,報復那些利用、背叛了他的人。
「不去『了解』,就作下『期待』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一種背叛。最先背叛的人,其實是你自己。你選擇了輕松的路,自己放棄決定的權利。」池金-這樣告訴他。「小胡,自己的人生,還是必須依靠自己的眼楮去確定。盲目地依賴,然後甚至因為這樣去責怪別人,都是無濟于事。信任,不是這麼廉價的東西。」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曉夢軒,池姐教會了他這個太過年少得志,以致目空一切的珠寶鑒定師,如何去辨別鑒定所謂「真實」的虛偽,還有隱藏在虛假當中的真實。
而真實……藏在簡新羽心里的真實是什麼?
從一開始,那個蒼白的女孩,就明顯地在逃避著些什麼。連農歷年都沒有回台中去……她會來到「曉夢軒」,絕對不只是為了來接收遺產這麼單純的理由。
看著燃燒在她眼中那股冰冷的火焰,他彷佛看見來到「曉夢軒」之前的自己。
他沒有辦法放手,沒有辦法視而不見。
又或者,他更應該問的是︰藏在自己心里的真實是什麼?他……真的只是因為「羽化」,因為池姐,才會這麼在意這個漂亮的女孩嗎?
他自嘲地笑,不打算這麼輕率的就替自己的感情作下結論。他錯過一次,已經夠了。
大年初三和簡新羽的談話過後,已經又經過一個月。他還是像之前一樣,時常上「曉夢軒」去消磨時間。
明明知道「羽化」不在那個地方,他總是在踏出家門後發現,自己又走上往相同地方的方向。
就像現在。
「孟杰。」
轉回頭,他看見唐寶兒。「唐小姐。」
穿著一襲水藍色裙裝的唐寶兒跟他一樣,是「曉夢軒」的常客,對寶石頗有研究,經濟狀況似乎也很優渥。
認識幾年,其實只交談過幾次。他對她的了解,僅止于此,也沒有想要更深入認識她的念頭。
雖然超過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對一般高度的男性來說,可能會造成阻礙,然而精致的美貌、空靈月兌俗的氣質,加上似乎頗為富裕的家境,眼前的美人應該是許多男性理想的夢中情人……許多男性,但絕對不包括他。
不知道什麼原因,唐寶兒給他的感覺,一直有點遙不可及,彷佛不是屬于這個世界的人類。
「剛好看到你,」美人露出淺淺的微笑。「好巧。」
「是啊。」他隨口附和︰「好巧。」
「我剛剛還在想︰等一下要做什麼呢,就看見你在前面……現在有空嗎?要不要一起去喝杯咖啡?」
听到她的邀約,他先是有點訝異,然後搖頭。「不了,我還有點事……」
「要上『曉夢軒』去嗎?」唐寶兒睨他一眼,嘴角的笑意盈盈。「新羽不在店里,我剛剛從那里出來。」
他楞一下,本能地回答︰「我不……」
她揚高眉。「你不是要去找新羽?」
看著那雙閃著光芒的眼,他不失風度地讓步。「我是要去找新羽,不過,既然她不在,我去找鄧哥聊聊也是可以。」
「你不想知道新羽為什麼不在店里?」
他看著她,不明白她問這個問題的用意。「我需要知道嗎?」
唐寶兒側首望著他,他可以看見自己的身影在那雙淺棕色的瞳孔中被清楚地反射成兩個影像。「或許。」
他忍不住皺眉頭。「唐小姐……」
然後,她笑了,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小女孩,剛剛那種透明到近乎縹緲的氣質再次隱沒。「好啦,不鬧你。新羽的男朋友上台北來找她。」
男朋友?看著似乎有所期待的女人,他只是點頭,口氣非常平淡︰「喔,是這樣嗎?」
唐寶兒微笑。「怎麼樣?要陪我去喝一杯咖啡嗎?」
「改天吧,我還是想去找鄧哥聊天。」
她眨眨眼楮,似乎對他的反應感到驚訝。「……我以為你在追新羽,孟杰。」
他只是笑,回避了問題。「再見,唐小姐。」
門上的鈴鐺叮叮當當敲著。
「歡迎光……啊,新羽小姐,-回來啦?」
她點頭示意,沒有多說話。剛剛跟糾纏不清的討厭鬼說完話,她還不敢信任自己的情緒。
……可惡!這個世界怎麼會有這麼討厭的人?都說了要分手,他還死皮賴臉地追上台北來,就是听不懂一個「不」字嗎?
「喔,」渾厚的聲音搭配刻意拖長的聲調,從角落里傳來︰「『終于』回來啦。」
她朝神色詭異的男人瞥一眼,勉強扯高嘴角,當作打招呼,接著鑽進櫃台後面。「文忠哥,我今天想早一點關門,我們來結帳好不好?」
「喔,好、好。」
點完帳、收拾完貨品,一個回頭,突然發現胡孟杰還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的意思。「我要關店了。」
他動也不動,深邃的眼楮里看不出表情,只是定定地看著她,似乎有點古怪。
不過,她今天沒心思跟他玩游戲。「胡孟杰?」
他看著她,露出一個介于微笑和沉思間的表情。「新羽,-心情不好?」
她扯動嘴角,擠出沒有誠意的笑容。「哇,你的感覺真是敏銳,都被你猜到。好啦,胡先生,可以請你稍微移動一下嗎?小店要關門了。」
他點頭,和平常一樣笑著,站起身,走出門口。
鐵卷門關上,她激活保全,和鄧文忠揮手道別,然後低垂著頭,縮起身子,走向回住處的路。
才不過八點,夜已經感覺好深。雨,又開始下了,細細的,沾在發上、飄進眼里。雨勢不大,所以她不覺得有撐傘的必要。
到台北兩個多月,還是不能適應這個城市的天氣,彷佛一年有三百天都在下雨似的,感覺身體濕漉漉的,一直干不了。
春天就要到了,他們說。可是,她覺得好冷,被袖子遮蓋住的左腕虎口隱隱地作痛……她不知道這是因為天氣的關系,或是今天見到那個人的緣故。
「新羽。」
有人。男人的聲音。
她僵住,跟剛剛截然不同的陰森寒意從頭頂直竄下來。在一個瘋狂的瞬間,她幾乎有一股沖動想要馬上拔腿逃跑。
……不是的,簡新羽,冷靜一點,這里是台北,這個聲音,是胡孟杰。
「怎麼?你還沒回去啊?」她壓下慌張的心跳,抬頭看向路燈下,那個佇立的高大身影。白色的逆光,她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我在等。」
剛剛的心跳平復下來,她才發現他這句話說得很曖昧,臉上忍不住有點臊熱。「等我做什麼?要請我吃晚餐嗎?」
「-剛剛不是吃過了?」
她皺眉頭。他的語氣似乎有些異樣。「沒有,我還沒吃。」
「還沒吃?」他調侃她︰「我以為-最喜歡的,就是吃東西了。剛剛出去那麼久,竟然沒吃晚餐?」
她看他一眼,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你等我做什麼?」
他笑,踏離路燈籠罩的範圍。「一定要做什麼才能等-嗎?」
她看著他,皺緊了眉頭,有一點迷惑。他今天真的怪怪的。
當然,胡孟杰向來就不是一個很好理解的人,但是從剛剛到現在,她一直有一種很詭異的感覺,似乎他身上有些什麼東西,跟平常不太相同。
話說回來,好不容易才擺月兌煩人的張敬德,她實在沒有多余的力氣,去猜測眼前這個男人到底在想些什麼。
說得更白一點,如果他不是胡孟杰,她今天晚上甚至不想再看到任何一個雄性生物。
所以,她只是聳肩。「那我要回去了。」
「那走吧。」
「走吧?」
他笑。「我陪-走回去。」
她不確定地看他一眼。「隨你。」
不是沒有跟他一起走過路,偶爾,如果時間太晚,文忠哥沒有空,他也會像剛剛那樣建議送她回家。
為了安全問題,他們說,台北的夜晚太不安全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今天晚上的狀況有點別扭,無論是他難得的靜默,或是她胸口不听使喚的躍動。
察覺到心思流向,她對自己搖頭。夠了,不要再去想這個問題。她上台北來,不是為了這種事。
突然,他開了口,渾厚低沉的聲音在夜色里振動。「-剛剛跟男朋友出去?」
她停下腳步。「你听誰說的?」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低下頭,看向她,眼神有些詭異。「不是嗎?」
「我要澄清,那不是我的男朋友,最多,只是『前』男友!」她抿緊嘴角,感覺很不舒服。光是想到要把自己的名字跟那個沒節操的男人連在一起,她就覺得惡心。「我們已經分手了。跟那個人交往,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錯誤之一。」
「喔,是『前』男友啊。」他拉長了聲音,眼楮瞬也不瞬地看著她,似乎陷入沉思。
她不太確定他在想什麼,一如以往。
半晌,他又露出笑容,非常愉快的一個,看得她很不愉快,彷佛他想通了什麼秘密,可是她完全一頭霧水。
「為什麼說是錯誤?分手鬧得不愉快?」
她不說話,不太確定自己想不想談這件事。
「……新羽?」
「當然不愉快,他讓我同學懷孕了。」
「哇!」他抬高眉。
「沒錯,哇。」她簡單地做下結論︰「好了,現在你知道了,我們可不可以不要談這個話題?」
他很配合地點頭。「沒問題。」
說著,兩人已經走到了她住的大廈門口。她停下腳步,抬頭望向他。「我進去了。」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
她朝他擺擺手,舉步往大廈門口走去。
「……新羽。」
她停住腳步,回頭。「還有事嗎?」
站在一段距離之外的男人雙手勾著牛仔褲口袋,帶笑的眼凝望住她,微微勾起嘴角,挺拔的身形在夜光照耀下,映出修長的影子。雨絲沾上濃密的黑發,閃爍銀亮的光芒。
已經很熟悉的笑容,鼓動不熟悉的心跳速度。
她別開視線,低聲嘀咕︰「有話快說,我要上去了。」
「晚安。」
她忍不住賞他一記白眼。「胡孟杰,你把我叫住,就是為了跟我說晚安?」
他笑,深邃的眼中閃過一道光。「當然……不是。其實我是想向-招認一件事。」
一件事?看著他故作神秘的姿態,她不太確定自己想不想听,看著他,心里有點躊躇。
不待她反應,男人已經開口,渾厚的聲音低沉,帶著微妙的溫柔笑意。「-沒有發現嗎?這一整個晚上,我都在吃醋。」
她眨眨眼楮,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啊?」
他剛剛說什麼?吃醋?誰在吃醋?吃什麼醋?
丟下炸彈的男人沒有理會她顯而易見的驚愕,只是露出一貫的笑容,點點頭,若無其事地朝她作個手勢告別。「就這樣了,明天見。」
她呆呆地看著他雪白的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說完,他旋身,踏著穩定的步伐,頭也不回地走出她的視線範圍。
楞楞望著男主角離去的方向,好半晌,她才終于回過神。
他在吃醋?
突然覺得雙腿發軟,支撐不住整個身體,只能蹲下來,將發紅的臉埋進冰涼的手中,發脹的腦袋一片混亂。
他在吃醋……這句話,算是告白嗎?
冰涼的夜雨,冷卻不了微熱的情思。她感覺到奇異的暈眩,彷佛有什麼沉睡太久的東西,即將蘇醒過來。
冬天即將結束的夜,一千只蝴蝶在她的胸口開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