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天空,雲層沉重而緩慢地向南移動。
時近年關,張家村因一冬未下雪,顯得又干又冷。村中道路旁的樹枝偶爾還掛著幾片枯葉,在呼嘯的北風中掙扎,更增幾分蕭條的氣象。一叢叢的野草已然枯黃,在風中掙扎垂死,嚶嚶而泣,整一幅寂靜蕭索的畫面。
村南老樹底下的張家,此時正傳出一陣陣嬰兒的哭泣聲。
「哇……」一個小小的聲音不停地傳入她的耳膜,陳余茵掀了掀沉重的眼皮——孩子,生下來了嗎?她微偏過頭去,望著那個她十月懷胎才生下來的女圭女圭。
小小的身子,臉皮皺皺的,手臂不停地搖呀搖,噘著小嘴哭個不停。她的孩子,是她的孩子呀。她好想模一模,抱一抱他呀。可是,她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有,只感到身體內剩余的那些血液不停地流出她那已疲憊到極點的身子,僅余的熱量也一點點地散去。好冷,她快要死了,她知道。可是,可是她好舍不得孩子,舍不得——夫君,那個讓她又愛又恨的人呀……
「夫人,夫人!你快醒醒呀,千萬不能睡,一睡著就醒不來了。」一個略顯尖銳的女聲不停地在她耳邊嚷嚷。那是張氏,他夫君僕人張海的娘張氏。迷茫之中,陳余茵看見張氏走出了房。
隨即,兩個人的對話便傳了進來。
「娘,穩婆呢,穩婆到哪里去了?」外屋,張海急得滿臉通紅。
「都血崩了,那穩婆還不溜嗎?」張氏嗤笑著說,「不溜的話,留在這兒給人打呀。」
「可是,可是大夫怎麼到現在也沒來?」
「真是在城里待久了,」張氏叉腰罵道,「這窮鄉僻壤的,你當和城里一樣,請個大夫這麼容易嗎?最近的大夫家也有五里路,哪這麼快就來的,你當那大夫會飛呀……」
「那可怎麼辦!」不理會他XX的諷刺,張海急得在屋里踱來踱去,老實的臉上滿是焦慮,「少爺把夫人托給我照顧,夫人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怎麼交待!」
「還能怎麼交待!」張氏不耐煩地打斷了兒子的話,「死了就死了吧,你又不是沒盡力,瞧你那副著急的樣,你媳婦昨個也生了,怎麼也不見你急。自己的媳婦不急,自己的娃子不抱,盡急別人的,你有沒有毛病呀!」
冷然一笑,張氏伸出手指指著兒子,臉朝向內屋繼續罵道︰「還說什麼大戶人家的夫人。住在這兒這麼長的時間,也沒個人來看,更沒人送銀子來。現在是什麼光景,飯都快吃不上了,家里卻養了兩個孕婦,這得花多少銀子呀!好不容易捉了只山雞,熬出來的湯你不給媳婦端去,卻給什麼夫人,你可真是忠心到家了。我怎麼會生了你這種蠢兒子。」手指點呀點呀,只差沒點到兒子的鼻子上了。
漲紫了臉,張海一言不發地站在一旁,心中掠過一絲不確定。回想起半年前,少爺將夫人托給他,雖然未說什麼,他也知道夫人因出身貧寒,為林家的長老不容,而被趕出門來。他原想長老的權雖大,但自從老爺過世,少爺已成了一家之主,應該不用多久就會將夫人接回。只要他服侍好夫人,到時候少爺必然會賞他。但如今已半年了,林府里連個捎信的人都沒來過,怕不是……越想心中越是不安,張海不由得扯起了頭發。
看著自個兒子的窩囊樣,張氏不由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向內屋,把那剛出生的孩子抱了出來,「我抱這娃子去清洗一下,讓你媳婦隨便喂他點女乃喝。唉,我看那夫人怕是不行了,你那個什麼少爺又沒個影兒,只怕咱們這會又要搭上個棺材錢……」張氏嘮叨著走開,留下了兒子呆在屋里。
張海木訥地站直了身子,眼楮直直地看向牆壁。正在此時,屋外傳來了一陣急快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個慌亂的身影破門而入。張海定楮一瞧,竟是少爺!只見他臉色蒼白、發髻凌亂,一身華服散亂不堪,顯然是多日未曾整理。
張海急忙迎了上去,「少爺,夫人難產了!」
「什麼!」那少爺身子晃了一晃,隨即上前緊握住張海的肩頭︰「余茵在哪兒?」
「在內屋,怕是不行了,少爺您……」語音未落,他那少爺便沖進了內屋。不久,一陣悲哭聲便傳了出來。
張海怔怔地听著那哭聲,心中隱隱地有了一絲惻然。
這時,有兩個人悄悄地探進頭來,張海抬頭一看,是他娘和他媳婦,兩人手中各抱了一個孩子。張氏走進屋內,神情不定地盯著內屋,「剛才的人就是你說的少爺!」
張海點了點頭,說道︰「姓林,是泉州首富。」
「真是有錢呀!」幽幽地吐出了這句話,張氏眼神有些渙散,「屋外來了好多人,都穿著簇新的衣服,騎著馬兒,還帶來了好多東西。那綢子、首飾……真多呀,看得我都花了眼了。」
張氏眼波流轉,望向那正趴在媳婦懷里沉睡的女圭女圭,「這孩子真福氣,一出生便是個富家少爺,好命啊!」搖了搖頭,又瞟向自己懷中的孩子,「這面相也不差呀,憑什麼就兩種命呢?」抬起頭來,張氏覷了眼兒子,張口欲言,卻又不知從哪說起。
屋內哭聲漸止,那林少爺走了出來,臉色蒼白如紙,好半天,才開口問道︰「余茵的孩子在哪兒?」張海正要答話,卻見他娘搶先走了上去,笑道︰「在這兒,是個男娃,面相挺端正的,少爺真是好福氣呀!」說著,便將懷中的孩子遞了上去。
張海一愣,似要說些什麼,但看到娘親向他瞪眼,到口的話硬是吞了回去。
林少爺接過孩子,愛憐地拍了拍,感激地對張海說︰「這些日子真是虧了你了。」從懷中掏出一錠金子放在了桌台上,「你媳婦也生了,就用著這銀子買些補品,好好地補補身子吧。」說完,轉身走出了房間。心緒不定之下,他竟未發覺那三個人奇異的臉色。
良久。
「你們怎麼能這麼做!」張海氣得跳起身來,「不行,我要追上去解釋,那可是我家的孩子呀!」
「解釋什麼,」張氏伸出手來扭住了兒子的耳朵,「這麼好的機會,咱家跳上龍門了。你也知道那是你的孩子。他要大富大貴了,你這當爹的卻要擋他的路!」她忽地紅了眼眶,「咱們張家苦了幾輩子了,難道也要叫孩子苦下去,孩子踫上了這等好事,那是天大的福氣!」
「什麼天大的福氣,那是別人的福氣!」
「別人的福氣也是福!你瞧瞧你,生在咱們這種家,就是下等人。那少爺呢,生在富貴人家,卻是個人上人!你吃的苦,難道還想讓兒子嘗。」
「可是,可是,」張海似乎泄了氣,「要是讓人瞧了出來,可是要吃官司的。」
「不會,不會,」張氏的臉上浮起一抹算計的笑,「咱們的孩子面相不差,不會被看出來。再說,天知、地知,我們幾個知。我們不說,誰還曉得。」
「是呀,是呀,娘說得不錯,我不會說的。」他媳婦兒怯怯地道,「咱們好好照顧這孩子,也是還了他了。」
三人仿如有了默契,沉默了下來。忽然,屋外有個影子一閃而過。
「誰?」張氏心中一驚,迅速地打開門來。只見屋外空蕩蕩的一片,哪里還有什麼人影。
原來是這麼回事,福喜心想。疾行在山林之中,她不停琢磨著剛才所听到的話。她原先還有些想不通,雖然這林易笑福氣被改,但人的命運卻是不會變的。林易笑一生被福氣所罩,福氣被改,命運必受影響,那豈不是有違天理,但如剛才所見,自是福氣被他人所奪,而林易笑卻代人受苦。不過那農夫的孩子命太輕薄,這麼深的福氣,恐怕是承受不住的,不出六歲,就會夭折了。到時候,福氣便會回到林易笑的身上。唉,真是普天同慶呀,福喜開心地差點跳起舞來。真是個輕松的差使,她想,不用她忙,這林易笑的人生也會回歸正軌,只不過要在六歲之前吃些小苦頭。小小的良心踢過去,她不屑地笑了,她又不想做仙上仙,她只想做一個混死等死的小神仙,這麼認真干什麼呀。反正這林易笑福氣多多,少享六年的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點了點頭,福喜繼續向天界奔去。好累呀,她掩著嘴巴打了個呵欠。這次回去,一定要睡他個地老天荒……
「不對!」老福神拎著那個剛被他搖醒的小家伙,非常之慎重地吼,長滿皺紋的額上浮起了幾絲青筋。
「為……為什麼?」福喜結結巴巴地說。
「你真是不懂嗎?」怒吼聲差點掀了屋頂。老福神氣得使勁搖晃著手中的小東西,恨不得把她搖散了,搖成灰,搖到他再也看不見她,「福氣能被移一次,就能移第二次!直到他死,福氣也不會回到他身上一頂點兒。而你竟然以為順其自然就沒事了,還一聲不響地跑回來睡了五天的覺。天上一天,人間一年,林易笑已經受了五年的罪了,若不是我發現得早,你會睡到林易笑死了的那一天!」
「別搖,別搖了,我快被你搖暈了。」福喜七手八腳地掙開老福神的虐待,呆呆的小臉上露出了一絲無可奈何,「我現在就下去盯著他,這還不成嗎?」
「那還不快去!」老福神的聲音幾近咆哮。
捂著耳朵跑開,福喜在心中痛哭流涕,嗚……她的耳朵被震耷了。本以為可以偷懶的,但沒想到事情復雜得出乎她的意料,真是倒霉透了。在沒有絲毫的反省中,福喜縱身跳下下凡池,去找林易笑了。
「嗚……」林子里傳來一個細細小小的哭聲,一個小小的男孩正躲在樹下哭泣,眼淚鼻涕流了滿面也不去擦拭。
這是福喜剛下凡來便看到的景象。慢慢地踱過去,她開口問道︰「你在哭些什麼呀?」
男孩愕然抬起頭來,睜大了牛眼望著她,福喜連忙露出了親切的笑容。
「你……你……你……狐狸精呀!」爆出了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慘嚎,男孩跳起身,手腳並用地向前爬去。
懶得去追,福喜手指一彈,十米之內頓時設下了屏障,在愉快地听到一聲巨大的撞頭聲後,福喜滿意地走上前去,拎起那個已被撞暈了頭卻依然不死心地敲著屏障的小人兒。
「喂……」福喜繼續保持微笑,「姐姐身上滿是仙氣,哪里會是什麼妖怪。」死小孩,竟然把她當成狐狸精!她哪里像了,哪里像了,「你再仔細看看,我怎麼可能是狐狸精呢。」
「哦……」小小的人兒停止了哭泣,睜開了眼楮打量起眼前的少女。圓圓的眼楮,長長的睫毛,鼻子雖然不挺卻極為小巧,眉毛彎彎的,還有一對小酒窩,雖稱不上美艷,但也有幾分可愛,只可惜的是,少女一臉呆怔把那幾分可愛也抹了個精光。打量了許久之後,男孩開口了︰「你不是狐狸精!」對呀,福喜點點頭,孺子可教也,這傻瓜終于看出她的仙姿了。剛想拍拍他的頭表揚一番,下一刻男孩說出的話卻讓福喜氣得咬牙切齒——
「你一點兒都不漂亮,狐狸精會迷人的,一定比你漂亮多了。」
忍住,忍住,她告誡自己,她是神仙,不要和區區一介凡人斤斤計較。她低下頭來繼續教育︰「姐姐是神仙,神仙,是來助你改命的。你乖乖地听姐姐的話,好不好?」
男孩看著眼前的少女那虛偽到了極點的笑臉,心中突然冒起了一個傳說,嚇得眼淚再次落下,「你騙人!你是虎姑婆,專門騙小孩子吃人肉的,才不是神仙。」
「去!」拳頭重重地落在了頭頂。男孩抱著小腦袋驚惶得望著那張湊近的皮笑肉不笑的呆臉,「姐姐是神仙,神仙。記住了喲,下次可千萬千萬不要弄錯了。」
求生的驅使男孩決定听從眼前這個一臉威脅感的少女,「神仙姐姐!」他叫了出來。
「乖……」像拍狗似的輕輕拍了拍男孩的臉蛋,福喜微笑著開口詢問,準備先弄清她不在的時候這林易笑究竟經歷了什麼事,「咳,」她清了清嗓子,「我說林易笑呀……」
「我不是林易笑。」小小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問話。
福喜皺眉想了一想,隨即釋然。也對,這小人兒被換了身份,如現在叫林易笑才奇怪呢,「那你叫什麼名字?」福喜一臉好奇地問道。
男孩臉上一紅,如蚊子叫般吐出了一個名字︰「狗子。」
好一個賤名呀,福喜心想︰不要笑,不要笑,不要傷害到這個小男孩脆弱的心靈。可是,她真的憋得好辛苦呀,「哇哈哈哈哈哈……」一串長長的笑聲打破了林內的平靜,幾只烏鴉被嚇得從安樂窩中飛走。
「狗子……狗子,好貼切的名字,跟你現在的情況真配,賤到底了,一點兒福氣都沒有。」福喜笑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卻在看到男孩已經癟起嘴來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時,連忙止笑,轉移話題說道︰「我說,那個什麼狗子呀,你怎麼這麼晚了還不回家去,躲在這兒哭什麼呢?」
仿佛觸動了心弦似的,男孩的鼻涕又隨著眼淚流了出來,抽泣道︰「他們、他們要把我賣到李員外家去。」
「那很好呀,當佣人也比你待在那種窮人家里好多了。」
「不是,不是,」男孩的腦袋如波浪鼓般搖了起來,「孫家的大嬸告訴我,那李員外最喜歡漂亮的男孩子了,買進府里的通通都死掉了,讓我趕快逃,我……我……我不想死呀!」又一波的哭聲洶涌地襲來。
原來如此,福喜暗中點了點頭,她雖從未在世上行走過,但以她從其他仙家那里听來的種種險惡人性來看,的確有人不會善待不屬于自己的孩子。即使是純樸的農家也不例外。有這種結果應是必然的。
掐指一算,林家的那個替代品已經死了兩個月了。正好,帶這孩子去認祖歸宗。主意定下,福喜便轉過頭來向那個小不點兒下功夫,「我說狗兒,你現在既然回不了家,神仙姐姐帶你去個富貴人家當大少爺好不好?」
「不去,不去。」男孩拼命地搖頭,防備的心思在臉上寫了個分明,「你一定是人販子,想抓我去賣掉,我才不上當呢!」
很好,很好,剛才是妖怪,現在又被降了一格,變成人販子了。深深吸了一口氣,福喜非常大量地原諒了那小子的出言不遜,再接再厲地下功夫,「姐姐不是人販子,不會賣小孩子賺錢的,姐姐自己就有很多很多的錢喔。」為了證明,福喜將手伸入懷中,一動念,便拿出了一錠黃燦燦的金子,把金子在男孩眼前晃了一晃,說道︰「你看,姐姐很有錢吧,怎麼會拐賣你呢。」
金子!金子!男孩的眼瞪得很大,只差沒掉下來,「姐姐,這就是金子,那個好貴好貴的,只要一點點就可以買大房子、大田地,買好多好多漂亮衣服和好吃東西的金子嗎?」
「是啦,是啦,現在你相信姐姐了吧。」
「嗯。」男孩討好地重重點了點頭,「姐姐一定不是人販子。」當然了,她這麼有氣質,「姐姐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吧,你家里人是不是想收養小孩子?」
听了這話後,福喜一臉不悅地看著眼前這個搖頭擺尾的小哈巴。白痴小孩,都說過她是神仙了,可他還是,唉!她臉一垮。不管了,只要他相信她就好了,勉為其難地開口說道︰「姐姐帶你到一個有錢人家去,以後,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
剛提到吃字,「咕嚕咕嚕」長長的打鼓聲從男孩肚子里傳了出來,福喜斜眼看了一下那只大概已餓了許久的哈巴狗。
「姐姐……」叫喚聲諂媚得不可思議。哈巴狗討好地直瞅著她瞧,「只要姐姐帶我去吃好吃的東西,姐姐帶我到哪兒都行!」
喔,一頓飯就行了嗎?早知道的話,就用不著費這麼多的力氣了。扯扯嘴皮,福喜拎起男孩向空中掠去,也不管別人是否能夠承受得住飛天的驚嚇,徑直向最近一家酒樓的方向飛去。
「哇呀呀呀呀呀……」伴隨著長長的尖叫聲,林中的松鼠白兔全被嚇得抱頭四竄,直納悶今天怎麼會有這麼多鬼在瞎吼瞎叫……
他一定進了天堂了,他想。在一間廂房的桌上,擺著幾十盤他叫都叫不上名字的菜肴。每一盤都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喔,還有酒呢!
「嗚嗚」,男孩感動得眼淚差點掉了下來,「姐姐,你真是個好人!」咽了咽口水,筷子都來不及拿便雙手並用吃了起來,直吃了個山河變色,天地無光。
嗚,這個姐姐真好,比他義父義母對他都好。當男孩的肚子漸漸有了飽滿感時,心中不由對眼前這個萍水相逢的大姐姐感激莫名。真是一個好人啊!他想,雖然腦子似乎有些秀逗,老說自己是神仙,但是,比起那幾個只知道打他罵他,叫他做好多好多事的親人來說,這個姐姐簡直就是菩薩。想到這里,他不由抬頭望了一眼那個好心腸的大姐姐,卻發現「恩人」正無聊地托著腮幫發呆。「姐姐,姐姐。」男孩叫到,卻沒有回應,「姐——姐!」中氣十足的尖叫聲涌了起來,如猛雷般砸向福喜的耳膜。
「什麼事,什麼事!」福喜嚇得直跳了起來,「天塌了嗎,地陷了嗎?」左看右看,卻未發現有什麼異常,福喜有些不高興了,眯起了眼,「你怎麼了,那樣瞎貓子鬼叫的?」
「姐姐。」似乎被剛才的情形嚇壞了,男孩白了臉,怯怯地道︰「我看你都不吃,想叫你一塊兒吃!」
「吃什麼?」福喜眨眨眼,一臉迷茫地問道。
「吃東西呀!」男孩伸手指向飯桌,「這麼好吃的東西,姐姐你不吃嗎?」
吃東西?福喜的腦子頓時停拍,眨眨眼看了看男孩,又眨眨眼看了看飯桌,然後皺起了眉頭。對嘍,她好像從來沒有吃過東西呢!歪著頭,她仔細地回想往事。做人的時候,她還是個嬰兒就死翹翹了,連口女乃都沒有吸上;後來當上了神仙,師父又對她說,神仙只要闢谷就行了,還一臉很後怕地直嚷嚷凡人的食物難吃得令人恐怖。所以,直到今天,她好像還沒有吃過食物呢!而現在……
她緩緩地伸長脖子,像小狗一般嗅了嗅,嗯,好香好香。伸出手指,沾了點醬汁送入口中……
哇呀呀呀,好好吃呀!她一臉震驚地撲上飯桌。老頭騙人!凡人的東西是超級無敵霹靂得好吃!正想拿筷子大動干戈,腦中卻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垮下臉來。
怎麼辦,怎麼辦?福喜像個無頭蒼蠅般團團轉,老頭曾說過,神仙是不能夠殺生的,而桌上十之八九都是葷菜。這不就意味著,她好多好多東西都不能吃,她不要啊……
正懊喪著,忽然一個靈光閃入了福喜的腦子。
「嘿嘿嘿……」她想起來了!福喜呆呆的小臉上露出了賊賊的奸笑,她鑽到天規的漏洞了!天規上說不能殺生,但卻沒說不能吃葷,更何況「生」也不是她殺的。她只負責吃而已。想到這里,福喜整張臉都亮了起來,一改先前的頹喪,快樂地拿起筷子吃起來。老頭知道了一定會罵的,她想。不過沒關系,她可以權當他在放屁!夾起了一個蝦仁放入嘴里,福喜努力地嚼嚼嚼,該死的老頭,竟然敢騙她!她氣呼呼地把腮幫子鼓了起來。做神仙七百年了,竟無一次嘗嘗這人間美味的機會。歸根究底,便是臭老頭搞鬼,真該把他千刀萬剮!隨手拿過酒瓶,福喜就口喝了一口。嗯……
滋味有些怪,但總的來說還不錯。世人都說,酒是穿腸毒藥,卻不知是怎麼個穿腸法。疑惑地想了想,福喜又仰頭喝了三大口。酒下了肚,變成一股子熱氣涌上頭。福喜有些昏昏欲睡了,不由呵呵笑了出來。
「姐姐,你怎麼了?」男孩听到了笑聲,納悶地停止進食抬頭問。
怎麼了,福喜又傻傻地笑了笑,她頭重重腳輕輕地,好像在雲中蕩秋千,好玩極了,「我告訴你喔!」福喜低下頭來湊近了男孩的臉,酒氣把她燻得已不知今夕是何年,「我是個福神!」她低低沉沉地說。
「我知道呀!姐姐老說自己是神仙!」
「嘻嘻,是嗎,我已經說了呀!」福喜搔搔頭,繼續傻笑道︰「我有法器喔,就是這個!」她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微微泛紅的小小玉環,神神秘秘地朝男孩眨眨眼,「就是這個,」她說,「這是個福環,里面裝有好多好多福氣喔!」手指輕輕點了一下,小小的環兒忽地變大。
福喜執起男孩的手,不顧他被嚇得瞪大了的牛眼,硬將玉環套了上去。玉環微微閃爍了一下,一剎那間似乎有股紅光鑽進了男孩的手腕。
「咦!」男孩揉揉眼,剛才他是不是看到了什麼?他不由問出聲來︰「姐姐,剛才的那……」
「嘻嘻嘻!」少女的笑聲打斷了他的話,福喜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徑直走到了廂房內的窗口下,側過身子,對已經一臉呆痴的男孩說道,「你拿著福環就會有很多很多的福氣嘍,那樣的話,我的事也就辦完了!」說罷向他擺了擺手,「再見!」
「再見!」男孩愣愣地說道,接著就看見那個好心腸的大姐姐縱身跳出了窗戶,隨即不見了。
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嗎?男孩怔怔地想著,好像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正在納悶時,房門被推開了,一個小二打扮的人端著一鍋熱騰騰的湯走了進來,嘴里還吆喝著︰「客官,您要的‘過橋米線’來了!」放下湯來,小二正要招呼客人,卻發現屋內窗戶大開著,兩個客人只剩下一個留在屋內,咦,當真奇了,剛才他一直都站在外面呀,怎麼沒見到人出去。
「這位小哥,你姐姐到哪里去了。」小二問道。
「姐姐,姐姐走了!」男孩指著窗戶,茫然地回答道。
「走了?」店小二張大了嘴。忽然,一股危機意識涌上了心頭。
仔細地打量眼前這個年約五歲的孩子,破破爛爛的衣服,一副農家孩童的打扮。天哪,他該不是撞上了吃霸王餐的吧。想到剛才那位少女帶著這孩子進門的時候,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少女一身錦服,卻拉著個仿如乞兒的孩童。雖有懷疑,但看那少女衣著如此光鮮,也就沒再多想,更何況這幾日酒樓生意不好,幾乎都沒人來,今天生意上門,他這個店小二若還往外推,老板非罵死他不可。可是,可是他怎麼會這麼倒霉,偏生踫上了吃霸王餐的呢!小二不由紅了眼,欲哭無淚地看著眼前一桌的殘渣剩飯。怎麼辦,老板若是問起來,他怎麼交待!這一頓,他三四年的工錢也還不起呀!
狠狠地捶向牆壁,小二斜眼看見那個已經呆住的男孩,滿腔的怨氣仿如有了目標似的全泄了出來,「你說,你姐姐到哪里去了!」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竟然說不知道!」店小二驀地大叫起來,「好呀,爺今個兒算是栽了,踫上你們兩個吃霸王餐的騙子姐弟!」
「我不是騙子!」男孩小聲辯解道。
「不是騙子,那你姐姐好好地前門不走,偏要跳窗!要不是我進來得巧,你這小鬼怕是也溜了!」小二氣勢洶洶走上前,扭住男孩的胳膊便向外走,「我拉你去見官!」
「見官?」男孩一愣,心中立刻想起了從前村里老人們說起的官老爺的可怕,嚇得鼻涕眼淚一起流。
「嗚……我不見官,我不見官!放開我啦!嗚……」全是騙人的,男孩邊哭邊想,那個姐姐竟然是個騙子。他原先就不明白,一個外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對他這麼好!果然是假的!他劇烈地掙扎起來,揮動著手臂使勁地推著那個店小二,無意中露出了手上的玉環。
「咦!」小二停來,看著那環子,「原來你還有這個東西,給我拿下來!」不顧男孩的喊痛,他使勁地把玉環扒下來,仔細地看了又看,唉,成色不好,大概值不了多少錢。
正想著,那男孩趁小二分心之時,死命地掙月兌開來,拼命地向外跑去。
「想逃!」小二回過神來,飛快地趕上身去,再次揪住男孩的小胳膊。然後,一個巴掌便狠狠地扇了上去。
「咕咚咕咚……」男孩一路滾下樓梯,耳朵里轟鳴作響,人已經半暈了,不知怎麼,最後竟滾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他試著睜開眼楮,卻只看到一位身著錦袍、眉清目秀的男子抱著他,沖他喊「余茵!」接著,便陷入了沉沉的黑暗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