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秋天剩余的日子婕雅無所事事地度過了。在最先幾周,當柏森顯然無意回來解釋他的行為後,她壓抑住自己的脾氣,並拒絕想他。他使她愛上他,奪走了她的童貞,再殘酷地拋棄她。只要想到就令她狂怒不已,也令她想哭;因此她斷然拒絕去想這件事。她告訴自己,就算沒有柏森的陪伴她很孤單,不過沒有人因孤單而死的。她在溫暖的屋子里過著嬌寵的生活,有大量的食物可以吃,還有一堆僕人供她差使。她自小便常夢想能過這樣的生活,當她想像天堂的珍珠門及黃金走道,都沒有這種日子的一半美好。她決心享受身邊所擁有的,不要去渴望無法擁有的。事實上,她所無法擁有的某樣東西——或更真確地說,是某人——並不值得她去渴望。
她保持閱讀的習慣,不久就把書房里為數頗多的藏書看了近四分之一。她對柏森離開的那一天自己流露出的土腔感到羞恥,因此也勤練發音,在書房里大聲朗讀直到那種上流口音成為她的第二天性。最後她終于有自信不論對象是誰,她都可以與人侃侃而談。她漸漸把詹太太視為朋友,而管家太太也常邀她一起喝茶,說出在貴族家里工作一輩子的觀察所得。婕雅幾乎每天都會出去散步一段時間。她喜歡踩在石楠花上的感覺。在微雨之中,野生薰衣草的香氣比任何香水更迷人。在晴朗的天氣里,無際的羊齒蕨明亮地向人召喚。在寒冷的天氣里,她則喜歡腳下石楠的清爽。動物們為過冬所做的準備工作令她這個城里人非常著迷。有時她會在一處小丘上一坐就是數小時,只是看著動物們來來去去地忙著。偶爾她也會坐在河岸邊看著魚兒閃亮的游動,或是獵魚的鳥兒。柏森走後一個星期,她開始覺得有人在她散步時跟蹤她。這念頭令她害怕,因為她知道伊莉還有柏森的哥哥都是在看似無害的環境中死去。那是個明朗的九月早晨,婕雅走到距只去過一次的修道院不遠處,她坐在一個小洞里看著兩只松鼠在一截腐爛的木頭里進進出出。陪伴她的只有恰人的浪濤聲,空氣清新而冷冽。突然間她抬頭四望,無來由地覺得背後有人。雖然沒看到人,但自己並非獨處的感覺一直揮不去。她過于活躍的想像力想到了一個友善的鬼魂,不過立刻又罵自己荒謬。她仍厲聲質問是否有人,但沒有回音。由于四周的視野很清楚,而且她知道這里只有她自己,因此她試著再回來觀察松鼠。可是松鼠們跑掉了,她也沒理由再待不去。她立刻回家去,但那一整天她都擺月兌不了有東西、或有人跟著她的感覺。她雖不時回頭察看,但眼前只有一望無際的荒廢石楠。第二次出現這種感覺時,是在屋子附近。事實上,她就在屋外的花園里散步,任何人要躲在灌木叢里都很容易。她雖四下搜尋,仍然找不到誰在跟蹤她。回屋的途中,她覺得十分不安。不過她漸漸地不再被這種感覺所困擾。她經常感覺有人跟著她,不過既找不到人也沒受到傷害。不久後,她就僅只回頭看一眼,聳聳肩繼續做自己的事。如果真是伊莉或是別人的鬼魂,她也較喜歡認為那是個友善的鬼。而如果只是她自己的幻想,她才不要讓潛意識破壞她出外散步的樂趣。
她也常花時間試著與可娜交朋友。她一個星期大約到育嬰室兩、三次,花大約一小時陪那孩子。每次她到訪時,可娜總是戒慎地縮在一張椅子里,婕雅則坐在遙遠的另一邊,大聲地念著小女孩的故事書。有時婕雅會拿出貝小姐聲稱可娜最喜歡的女圭女圭之一,她會替它月兌衣服,送它上床睡覺,念故事給它听,還給它晚安吻,而可娜會在一個安全的角落里看她表演。可娜從不曾加入,有時還好似一點也沒注意婕雅的存在。不過偶爾那雙與柏森如此相似的天藍眼楮會閃亮一下子,然後又避開去,彷佛可娜內心有套警告系統,不準她對四周的人事物太感興趣。
每當這種情形過後,可娜的雙眼會變得更渙散,漫不經心地瞪著遠方直到婕雅離開。有一次婕雅跟女圭女圭做了一段特別好笑的表演,她覺得好像看到可娜露出一抹笑容。在那之後可娜又出現尖叫並踢打不休的情況,直到力竭才啜泣著睡著。可娜這暴力性的演出雖令婕雅害怕,她仍繼續去看她。她跟這孩子之間的情形雖不見有明顯的改善,但她卻模糊地覺得兩人已成為朋友了。
詹太太也很關心可娜的健康。婕雅在育嬰室里玩時,偶爾會抬頭看到詹太太站在門邊,臉上帶著難過的微笑看著可娜。那孩子似乎也從不曾注意到詹太太,不過後者仍喜愛她,依舊會上來看看婕雅和她交朋友的進展。「因為我很喜歡她母親。」一個下雨的午後,詹太太邊喝茶邊向婕雅解釋。「當然我也很喜歡爵爺。那小女孩真是像極了她父親,不是嗎?」婕雅一點也不想討論柏森,或是可娜跟他有多像。因此她只是同情地點點頭並保持沈默,只希望詹太太不要繼續這個話題。不過今天她沒有那麼幸運。「我是看著她長大的,你知道。」詹太太沒有注意到婕雅的不安。「伊莉小姐小時候常往這里跑,還有洛琳小姐。洛琳小姐是個美女,跟伊莉小姐是表親,她父母雙亡後,就來投靠伊莉的父母。伊莉小姐很文靜,大家都以為艾德少爺會娶她。石家那時候還不是很富裕,你知道。爵爺大多數的財富都是來自伊莉小姐的嫁妝。話說回來,艾德少爺娶了洛琳小姐,大家都把她視為未來的伯爵夫人。伊莉小姐嫁給當時只是次子的爵爺,洛琳小姐似乎很高興自己的地位高于她。我想洛琳小姐成長期間必定忍受了不少的閑話,像是什麼窮親戚之類的。後來艾德少爺死了,然後病弱多年的老爺也跟著去世,頭餃就由柏森少爺繼承了。世事真是無常,下是嗎?」詹太太感嘆地停了下來。婕兒不由自主地產生興趣。「柏森和伊莉的婚姻不很美滿,是嗎?」
詹太太搖搖頭。「是呀,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看來梅妮又多嘴了。不過既然你也是家里的一份子,我想那也沒關系。這段婚姻自一開始就很不穩定。他們彼此並不合適,不過人總是當局者迷,可不是?你知道,伊莉小姐安靜得像只小老鼠,而柏森少爺——唉,他自孩提時起就格外俊美。起先我很奇怪他怎麼會愛上她,後來我注意到她仰慕他的神情,我知道他喜歡這種感覺。他小時候並沒有得到很多關愛,大家總是只注意到艾德少爺。而且伊莉小姐可以繼承一大筆錢,我相信這也是原因之一。如果不是,他就是個笨蛋了。」想到年輕的柏森娶了伊莉,讓婕雅有些心痛。她拒絕去理會,不久後這感覺就消失了。「你知道他們究竟有什麼問題嗎?」
「誰能完全了解一對夫妻之間的私事呢?」詹太太的口氣讓婕雅覺得這種問題不需要回答。詹太太再啜口茶後神秘地低聲道︰「我想可能跟伊莉小姐為人妻的職責有關,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她是個道道地地的淑女,而丈夫們的期望,淑女並不會完全喜歡。我雖有鄉紳家族的血統,可是我和丈夫之間從來沒有那方面的問題,不過我認為爵爺和夫人有。」「但是他們生了可娜呀!」
詹太太搖搖頭。「你也知道,爵爺必須生個繼承人。就算他想讓她獨處也不可能。她是他的正室,為他生孩子是她的責任。不過就我所知,可娜小姐出生後,他們就不曾同床了。我不認為她想再來一次,而爵爺也不願強迫她。如果她沒死,誰知道呢?或許她終究會給他一個繼承人I可是現在只有可憐的可娜小姐了。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和伊莉小姐的遭遇一樣悲慘,也許還更悲慘些。」「可娜在……她母親死前正常嗎?」詹太太點點頭。「正常得很。她是個可愛的小姑娘,既開朗又漂亮,大家把她寵壞了。不過伊莉小姐死後,可娜小姐就變成現在這樣子了。真是悲慘吶。」「她一直都這麼怕她……父親嗎?」婕兒問得遲疑,因為怕听到答案。
「也是從夫人死了後才這樣。爵爺把夫人的尸體帶回家並去告訴可娜小姐時,她就像瘋了似的一直尖叫。她一看到爵爺就開始尖叫,他連話都還沒說呢,所以不是因為知道媽媽死了她才尖叫。我們認為她可能在窗前看到爵爺帶夫人的尸體回來,以為是他害死她的。我們只能想出這個解釋。」詹太太突然有些不自在。「還有什麼其他的可能呢?」她的口氣缺乏信心,婕雅不禁猜測詹太太是否在懷疑可娜的直覺告訴她爸爸害死媽媽。即使像詹森夫婦這種老僕人也沒有排除這種謠言。
詹太太像是擔心說太多似的換了話題。兩人天南地北地閑聊,直到該為晚餐做準備。不過在那次談話後良久,婕雅仍想著她們談的事。詹太太無意間提供了柏森可能謀殺妻子的兩個動機。第一個是為錢,第二個則是伊莉無法或不想給他繼承人。不過盡管柏森希望甩掉這個妻子,並不表示他真的謀殺了她。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他殺妻,而除非找到證據,婕雅拒絕認定他有罪。盡管他待她不好,她仍不相信他會犯下謀殺罪。
冬天以和秋天差下多的方式過了,等到春天的訊息出現時,婕雅驚訝地發現她在費萊爾莊園已住了將近一年。她幾乎已記不得以前過的苦日子,而且也一直把自己當成施婕雅,一位淑女。她再也不要回到以前的樣子。
她也很少想起在去年夏天與柏森共度的快樂時光。隨著那些回憶而來的,是他奪走她的童貞的那個羞辱的晚上,還有她滿懷快樂與愛意向他走去卻被他摒棄的那個早晨。她猜兩人總有一天會再見面,畢竟他是她的監護人,不過在那天來到之前,她不要讓與他有關的回憶破壞自己的生活。就算偶爾她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她也只安慰自己,告訴自己總有一天那張有著湛藍雙眼的俊美臉龐會在她心中漸漸淡去。
春雨泥濘的三月天過了近一半時,一輛馬車出現在莊園的圓形車道上。在外散步的婕雅心跳仿佛停止。幾個月來莊園里都沒有訪客上門,只有兩個男人在她來此之後幾天來訪,他們跟柏森密談了大約一小時,此後再也沒有外人前來。如今唯一可能來訪的人只有柏森,他終于回來了嗎?她的心髒加速跳動。第一個念頭是盡可能快速地跑向那輛馬車,第二個念頭則是回身跑開且永不回來。不過在柏森離開後的這些日子,婕雅已學會冷靜自制,因此她既沒有跑上前,也沒有落荒而逃。她繼續散步,並在四十五分鐘後才回屋里。如果她存有想讓柏森知道她一點也不在乎他是否回來,那麼她是在白費功夫。
那輛馬車帶來的是柏森的訊息而非他本人,他在簡潔的信函里指示她在兩周內到倫敦城里去。
柏森派了一輛密閉式的馬車來接她,花了兩天才抵達倫敦。只有梅妮的陪伴,婕雅很快就覺得快瘋掉。這鄉下女孩對初次離開主教村很是興奮,一路上吱吱喳喳個不停。在倫敦住了一輩子後,當初柏森帶她到鄉下時,婕雅也有過相同的情緒,因此在某一方面她頗感同情。不過她仍很想叫梅妮安靜五分鐘。不過她的善良使她不願做出這種事,只好祈求旅程快些結束。
然而到了黃昏,她們抵達倫敦郊區,行駛在狹窄的巷道及擁擠的大街上時,她又希望這旅途永遠不要停。想到要再度見到柏森,就讓她非常恐懼。
車子在里耳街停下來時,婕雅真不想下車,只從車窗向外看好拖延時間。她的胃在翻動,她雖堅稱是暈車,不過她知道是由于緊張。她驚訝地看到一排整齊的小屋子,在街道兩端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溫馨且歡迎人。這是個迷人的屋子,不過不像柏森會住的地方。有個男僕打開門,並拉下階梯。婕雅無法繼續拖延,只好皺著眉頭讓他扶她下車。她原本緊張的情緒如今更為不安。第一次看他的訊息,她就注意到他要她去的地址並非他位于葛凡諾廣場的房子。她猜想那可能是律師的辦公室,或著是類似的辦公地方。不過花邊窗簾及門邊種的花顯示這絕對是某人的家。她怎麼也無法想像柏森住在這漂亮小屋里的樣子。就她對偉大的默楠伯爵的認知,豪華的排場對他而言就跟呼吸一樣自然。她扮了個鬼瞼。在這里胡思亂想只不過是拖時間的另一個方法。她遲早都得進去面對柏森。他現在就在里面嗎?這個問題驅走了她心中其他的疑問。她遲疑地站在通往門口的石階底部,彷佛看著地獄之門般地看著那有著簡單門環的白色門扉。不過除非自己走進去,否則她無法得知究竟。
她深吸一口氣穩住情緒,再走上階梯,終于安靜下來的梅妮跟在她身後。她才走近門就開了。一個男人站在門口,但並非柏森。那個矮瘦蒼白的人穿著僕役長的制服,他看婕雅的方式她一點也不喜歡。他很快地掃視她穿著大衣的身軀,而她則困惑地瞪著他。「施夫人嗎?」他的聲音十分恭敬,或許她只是誤解他眼中的神情了。
她決定給他一點顏色,因此只對這她尚有些不習慣的頭餃冰冷地點頭確認。他躬身迎她進屋,里面全以黃色及白色做裝飾,很迷人,但仍不像她所想像的伯爵住所。不過應該沒錯,畢竟這僕役長知道她的名字。
「我是葛菲利,夫人,若有任何需要,只需告訴我。這里人手不多,只有一個身兼廚娘的管家、兩名女僕還有我而已。還加上你自己的女僕。」
隨婕雅而來的男僕正在把她的行李搬進來。葛菲利突然大聲叫喚︰「瑪莉!」一個胖胖的女孩應聲出現,他指示她帶施夫人上樓回房。
婕雅再也受不了猜疑的壓力。「默楠伯爵在這里嗎?」她必須知道他是否會像惡魔般地突然出現。
葛菲利露出一個她看不懂的表情。那絕對沒有絲毫敬意;她甚至可以發誓他很輕視她。不過那是不可能的。沒有哪個僕人會因主人一個純真的問題而露出那種神情,那會使他被解雇。她必定是太累了,才會過于多心。「爵爺指示說,只要你一到達就通知他。他很快就會過來。」這些話雖很平淡,但她很確定其中暗藏玄機。是輕蔑嗎?難道這個人知道她的背景?但那怎麼可能?她很確定柏森絕對不會說出去。她冷冷地道聲謝,就跟那名叫瑪莉的女僕走上樓,梅妮則提著隨身行李緊跟在後。
瑪莉帶她去的房間夠大了,不過婕雅仍看得出這房子的確很小。她的房間佔去了二樓整個前半部,跟樓下一樣以黃及白色為裝飾基色。牆邊有一張大床,婕雅一進門就停下來瞪著它。床頭及床腳都是鍍金的,並雕刻著在藤蔓間嬉戲的果女及小愛神。床罩則印滿了粉紅色的花卉,粉紅色的天鵝絨床幃使睡在上面的人得以有完全的隱私。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令她十分震驚。她畏縮地想像柏森睡在這堆粉紅色天鵝絨及花朵里的樣子。她愈來愈無法相信這屋子是他的。也許是他朋友的,他只是借用一下,好讓他們可以私下談話?「小姐,你看看這個。那些女的都沒穿衣服!」身後梅妮震驚的低語讓婕雅知道她也被那張床嚇呆了。不過如果這里不屬于柏森,她不願因不喜歡家具而侮辱了這里的主人。「安靜,梅妮。」她說完轉過身,看那女僕以不該在紳士居所出現的粗俗聲音告訴她各種用具的位置。「我相信你一定想換下旅行裝並洗個澡,我就告退讓你休息了。」瑪莉說完就往門走過去。然後她似乎突然想到似的在門邊停下,並轉過身問道︰「要我拿你的睡衣去燙平嗎?旅行常把衣服弄壞。」
「替我燙一件正式的衣裙吧,瑪莉,謝謝你。」她想這女僕可能不知道柏森今晚會來看她。「先拿些熱水給我清洗一下,晚一點再洗澡。爵爺很快就會到,我不想讓他等太久。」「是的,夫人。」瑪莉唇邊有一抹笑容。婕雅注意到了,並皺眉轉身告訴梅妮拿哪一件衣服出來燙。那女孩的表情令她迷惑,也許瑪莉只是太單純了。不過一想起僕役長的態度,她又搖搖頭。或許全部的僕人都頭腦簡單。
梅妮取出一件縐得不像樣的黑絲服讓瑪莉帶走。不久另一名女僕端了一盆熱水上來,婕雅開始稍做梳洗。她希望在柏森抵達前準備妥當。她了解他,如果她令他等候,他很可能不顧禮俗地直接進她房間來。這念頭令她心跳加速。她穿著內衣坐在小梳妝前,讓梅妮重新替她弄頭發,她則視而不見地盯著鏡子。
想到柏森就令她呼吸困難。這幾個月來她都能擋住這個思緒,如今再也擋不住了。他羞辱了她,她輕視他,也很氣他。她討厭他頤指氣使的樣子︰他送去的那封信語氣非常粗魯。但再怎麼無禮,他要再度見她的要求,卻讓她的心急速跳動,令她擔心它會爆炸。她痛恨他對待她的方式——不過或許他即將對自己的行為提出解釋,好消弭她的恨意。門上的輕敲打斷她的思緒,衣服送回來了。
「爵爺已經到了。」瑪莉帶著那惱人的笑容說道,在交出衣服後,就行禮退出去了。婕雅看她關上門,覺得胃部正不安地攪動。她再深吸口氣,讓梅妮為她套上衣服,高雅的發型一絲不亂。她站在鏡子前讓梅妮為她扣好衣服,手不停地顫抖。她用力將手緊握成拳。她拒絕讓柏森看出她的不安,她的自尊要她跟他一樣冰冷。他雖是個伯爵,不過她跟他一樣有尊嚴。
「你看起來好美,婕雅小姐。」梅妮說著退後一步。婕雅笑著謝謝她,然後轉身背對鏡子。老實說,她緊張得不敢看自己鏡中的倒影。希望她的不安看不出來。「去吃晚餐吧,梅妮。我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不過如果我需要你,我會拉鈴。」再也沒有延遲的理由了,婕雅手心出汗地走下樓去與柏森見面。
他的第一個感覺是她變了。
她打開側廳的門,並在門邊停了一下子,門廳照過來的燭光照亮了她縴細的身影。禮貌要求他應在她走進來時站起身,但看她如此冷靜自制地站在那里,而他卻像個初次參加舞會的女孩般不安,因此他惱怒地仍坐在椅子里。
她看了看室內,最後才看到他坐在靠窗的高背椅上。他看著她發現他時的表情,那雙金色眼眸如強酸般穿透他的心,柔滑白皙臉龐上的蹙眉逝去。他的第二個感覺是,天哪!她真是美極了。第三個感覺則是無來由的憤怒,她不該如此美麗。
「看來你的禮貌依然不同凡響,爵爺。」這略帶侮辱的冰冷聲音令他刺痛。他更加惱怒。老天在上,她不該是指責他缺乏教養的人。她盡可假裝她是個天生的淑女,不過他很清楚她不是。她不過是被他選來改造的小流浪兒。
「你好,婕雅。」他選擇仍以悠閑的姿勢坐在椅子上,而不跟她爭論。他確定她的所學已足夠知道他的姿勢是種侮辱,紳士絕不會在淑女面前坐得這樣懶散。他打量著她恰人的曲線。令他略感失望的是,他的記憶並沒有騙他。她的每一寸都跟他的記憶中一樣美好,這事實不應惹惱他,畢竟她是他的。
看他沒有再多做評論,婕雅便走進房里並關上門。她走到壁爐前背對它而站。室內一片安靜,他打量著她,從優雅的發型,看到自裙下露出的小羊皮靴尖。光看她的外表,沒有人猜得出她並非出生在貴族之家。高額骨、尖下巴、小巧直挺的鼻子,寬額頭、大大的金色雙眼,紅潤甜美的雙唇,豐盈閃亮的黑發及穠縴合度的曲線,在在都不像低階層美女的類型。珊妮美得令人屏息,但她的嫵媚,她不知怎麼染成的閃亮金發、圓圓的臉蛋,甚至手和腳的形狀都顯示她低下的出身。不過婕雅有著縴細的骨架、修長雪白的雙手及窄小的腳。他突然納悶她父親會是什麼人。他雇來調查她的私家偵探說她母親是妓女,但她父親呢?看著婕雅,他猜想那人必定出身良好,不然她不可能有這種外表,且學習能力這麼強。「你叫我大老遠跑來這里,就只為了瞪著我看嗎?」她暴躁地問。
他不情願地淺笑一下。很少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無論她是怎樣的人,她絕非膽小之輩。他滿意地想著兩人即將發展出的關系,他會很享受有個尖嘴利舌的情婦。在珊妮接受他供養的期間,她對他說的話哼都不敢哼一聲。「你喜歡這房子嗎?」柏森看得出這個問題令她很訝異。他自己也很訝異。他原打算先誘惑她,然後再把這令人愉快的轉變告訴她。他早就學到以這種方式,他才不必忍受一堆故做害羞的推拒。從婕雅那晚在書房對他的反應看來,他確定她會很樂于當他的伴;比較難的是要讓她承認。或許他該坦白告訴她。這將是個好轉變,況且他也不想誘惑她。他比較想扭斷她的脖子。
「房子?它……滿不錯的。」她奇怪地看著他。
他突然站起來把手插進褲袋里。只有如此,他才壓得住想握她的肩、把她搖得頭昏眼花的強烈沖動。
「如果你想要,它就是你的。」他雖想表現得迷人,卻不由自主地低吼出這些話。光是看她一派天真地站在那里,而他卻明知她毫不純真,這點就快令他發瘋了。「這房子要給我?」她的口氣好像他瘋了似的。她皺眉看他,接著又松開眉心。「噢,這是提姆的房子?」
他咬著牙更上前一步,手在口袋里插得更深。
「不,不是提姆的。提姆留下的遺產是一份約兩萬鎊的基金。數目不大,不過若小心運用,也足以使你三餐溫飽。不過那些利息收入無法給你像這房子的享受。」「若不是提姆的,那又是誰的?怎麼可能給我?你是在建議我買下它嗎?」他露出一個丑陋的笑容。「身為你財務上的監護人,我絕不會建議你花錢買這種不必要的東西。我並非要你買下它,不過如果你要,它就是你的。我是屋主,而且我很樂于把它送給你。」
「你要送我?」她滿眼不安地看著他。他再度對她微笑,但不是想要說服她的迷人笑容,而是一個冰冷的笑。
「不只這房子,還包括家具、馬車,以及維持這些所需的錢。就定為兩萬鎊吧,與你可以自提姆那里繼承的遺產數目相同,有這兩筆收入就夠你一輩子吃穿不愁了。」他原本沒打算給她這麼多,那樣太蠢了。通常男人供養一個情婦只需負擔她的開支。等他厭煩之後,再給她一小筆錢,而她則可以另找情人。他以往從不曾把這房子贈與情婦,這地點很方便他來訪,他有三任情婦住過此地。不過他以前也不曾如此渴望一個女人。他先是不安,後來則狂怒地發現,回到城里後,其他女人都無法滿足他的欲求,他決定只有引起這渴求的女人可以滿足他,而且他將不計代價地得到她。
「我要付出什麼代價呢,柏森?」他露出那狼般的笑容,插在口袋里的手緊握成拳。
「做我的情婦。」他粗魯地回答。
她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試著吸收他說的話。她的臉色轉白,令他以為她會暈倒。毫無血色的臉上,一雙琥珀色的眼眸瞪著他。她一手緊握住附近一張椅子的椅背,這個動作與慘白的臉色是唯一泄漏她的不安的跡象。「你叫我到倫敦來,是為了要我做你的情婦?」她僵硬的語調仿佛說話十分困難。柏森突然有股暴力的沖動。當他知道她不過是個娼妓時,她怎麼能夠看起來那麼——那麼震驚地站在那里?「在費萊爾莊園書房的那一晚,你就讓自己變成我的情婦了。這樣的安排只是讓它具體化。」他的口氣冰冷,一點也沒有顯露內心翻騰的情緒。自從發現他那純真的被保護人其實並非是塊璞玉後,幾個月來他一直擺月兌不掉內心狂怒的風暴。
她顯然花了些力氣才放開椅背,一言不發地向他走去。柏森的手仍插在口袋里看著她走到他面前。兩人間雖然仍有一小步的距離,他卻能感受到她的體熱。不過那熱度無法與她眼中的火焰相比。他開始把手抽出來想握住她的腰,可是尚未完全伸出口袋,她就已使盡全力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聲音與他猛然的抽氣聲相呼應。他的頭向後仰,不完全是因這一巴掌的力道,多半是因太過意外。他回過神來,怒氣猶如狂濤沖堤,他伸手模模灼熱的臉頰並怒瞪著她。她仍倨傲地站在他前面,下巴高抬,雙眼冒火。
「你侮辱我。」她冷冷地說完便轉身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