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乃前來阻止富貴之人做出無心之事——
藍畢梧,巴斯城規
茱莉懷著難以忍受的期待穿上樸素的服裝,梳好頭發。她的心頭空洞洞的,只剩下一點傷感︰雷克竟然不告而別。她執拗地擁抱痛苦,把它當作盾牌,她馬上就要面對一點也不愛她的父親了。
她听到內心深處有個小女孩哀哀哭著要父親,她很習慣地安慰心中那個小女孩,想象她有個魁梧的父親,臉上煥發著愛的光輝,張開雙臂迎過她。
她哀傷得幾乎站立不穩。她究竟犯了什麼大錯,竟惹來如許之背叛及痛苦?先是外婆,再來是雷克,而父親則是一向都是如此。
她的臉貼著冰冷的鏡面,她的氣息使鏡子蒙上了一層白霧。她自我檢討。卻想不起自己曾犯下什麼罪行。
命運發給你的牌太糟了,畢梧多年前曾這麼跟她說過。你是要盡力玩下去,還是要鞠躬退出牌局?
膽小怕事之人會打退堂鼓,安茱莉可不是膽小怕事的人。
她走下樓去。她在每個轉角都踫到郵童。昆彼把她攔下來十分鐘,問她要怎麼做閉著眼楮都會做的事。道格堅持要復述每一匹新郵馬的特性。威克也把她攔下來,問她要不要把布里斯托郵車漆成亮藍色。
當亞伯向她沖來,說馬廄中的母貓生小貓時,她幾乎要發脾氣了。
他抓住她的手。「噢,小姐,請跟我去看看,那些可是最可愛的小貓呢。你想出來的名字一向最好。」
她突然明白這些男孩在干什麼。他們是擔心她,設法讓她不必去見她的父親。
她笑盈盈地看著紅頭發的孤兒亞伯。「是啊,我想我們應該替它們命名,可是我得先向我的客人說一聲。」
「讓我去,小姐。」道格在她背後說。
「謝謝你,道格。」
她到馬廄去的短短時間中,她又重拾自信心,也想起自己有多幸福。她有很好的生活,工作充滿了回饋,又有這麼多的人關心她。她的年紀已不再需要父親,也不需要愛管閑事的外婆。可是她能不能沒有齊雷克呢?
不久之後,她站在漢柏室門口,注視她父親在來回踱步。她高高的鞋跟和鞋面上的金制紐扣、撲粉的灰色假發、淺藍絲絨裁制的服裝,在茱莉眼中看來,在在都像是一個想要外表看來魁梧的虛榮小個子。不過她很訝異他還很年輕。
「你好,父親。」她低頭看他。
「老天爺!」他愣在那兒,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
她倚著壁爐冰冷的大理石架子。「有什麼不對嗎?」
訝異融入冷淡的交談中。「當然沒有。」他又突兀地加了一句︰「我沒有想到你這麼像——像文娜的家人。」
「嘉生一定跟你提過。」她說。「多謝你的關照,他跟我常常見面。」
他瞇起浮腫的雙眼。「替女兒挑選丈夫是父親的職責。」
她想起他多年來所怠忽的「職責」。「你什麼時候當過我父親了?我甚至不認識你。我們沒有一起慶祝過生日或聖誕節,我也從未跟你共進晚餐。上回我看到你時,你忙著跟桶匠討價還價,根本不想見我。」
「我很忙,我不是宮廷里的紈?子弟。」
「根據恩德利公爵夫人的說法,你還曾勾引國王的情婦,所以他才把你趕出英格蘭。你強迫雷克請國王讓你回來。」
他的目光迎觸到她的,又匆匆移向他處。「男人總有年少放蕩的時候。」他裝腔作勢地說。「我可不準我自己的孩子向我耙灰。」
「我不是孩子,」她冷冷地說。「我自己挑選丈夫。」
他的前額皺在一起。她注意到他前額的皮膚比臉上其它部位要白,活像他常常戴帽子,而且常待在太陽底下似的。這真不合邏輯,因為她父親這輩子從未做過工作。還是做過?她突然傷感地發現她對他幾乎是一無所知。
他又掃現她。「你不喜歡齊雷克?」
她的心在抽痛,但她的自尊開口了︰「他只不過是你的另一個人質。」
「不管是不是人質,我都要你嫁給他,茱莉。」
在他口中說出的她的名字听來就像是他頭一次試用的咒語。「就算我簽了五十份婚約,你也不能逼我嫁給她。你不是我的監護人。你冒犯國王,把我拋在修道院時,你就算是放棄了這個權利。」
他拿眼覷她。「我以為你待在那兒會好一些。」
「可是那時我還只不過是個孩子,我需要父親。」
他又開始來回踱步。「那時我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我的露——」他的聲音便咽一下,他清清喉嚨。「我的妻子剛過世,我不可能照顧你。」
「看得出來這些年並未改變你的感受。」
他瞅著她頸際的絲帶。她真希望她戴的是眩目的鑽石項鏈,亮得讓他睜不開眼來。
「你非嫁他不可。」
她心一橫。「我不嫁。」
「你是怎麼搞的?他是全英國最好的對象。」
她想說實話,結果卻撒了個謊︰「我不嫁給我不愛的人。」
「為愛情結婚是愚蠢的,我不會讓你犯下這種錯誤。你已簽了婚約,現在又想打退堂鼓了?」
雷克會克服他的困難,而她破碎的心也總有一天會愈合。「是的。」
「你該嫁個有錢丈夫,」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這樣就不必委屈去處理郵務了。」
「我喜歡當巴斯城的郵政局長。你一定很高興我只送信給公爵以上的人。」
「我說你要成為恩德利公爵夫人。」
她嘆口氣。「不,父親,我不要。雷克不會向你的勒索屈服的。」
他瞪著她。「勒索?你在說什麼?」
「你當真以為我會笨得相信雷克和其它人是迫不及待的想娶找?」
他面紅耳赤。「誰告訴你的?除非……是文娜嗎?我要勒死那婊子。」
「你在改變話題,我們是在談齊雷克。」
「如果你不喜歡他,又為什麼要保護他?」
她鼓起勇氣。「我會保護任何人,免于被你卑鄙的把戲迫害,你跟外婆一個樣子。」
他冷笑。「如果你是男人,我就要因為你侮辱我而找你決斗。她是個只會惹是生非斷治巫婆。」
「而拜你之賜,我是她撫養長大的。」
「茱莉,我——」他跨前一步,雙手好象要擁抱她,卻又停了下來。「她一個親人也沒有,只剩傷感的回憶,她說我欠她——她答應我會好好照顧你。」
父親是不是也一直被文娜操縱?也許是,但也不能拿自己女兒當報復工具吧?「她曾經照顧我,如今我已經可以照顧自己了。」
他咬牙說道︰「我會為你著想。你必須嫁給齊雷克,要不然我就要他好看。」
她突然一驚。「我早料到你會這樣做。」
「你的口氣像文娜。」
「原來你也發現了。」
「到魏家俱樂部去,你就會明白我替你挑的著實是全英國最好的丈夫。你不必再跟你外婆同住在一個屋檐下。」他把藍畢梧最新公告交給她。
茱莉不想爭論這一點。外婆深深傷害了她,但有關外婆和郵局的煩惱都結束了。「父親,現在要考慮我住在哪里已經太遲了,不過不必擔心,文娜跟我在韓森園中常常好幾天見不上一次面。」
「這我才放心些。」他端詳她的臉,表情變得很痛苦。「你很高——像你母親。」他望向別處。「再見,記得,齊雷克的命運掌握在你的手掌心。」
她目送他離去,心里覺得很奇怪,他似乎不太敢看她,大概是不屑一顧吧。
她收拾好受傷的心情,低頭看看畢梧修改賭博法案的公告。難怪大家稱他為巴斯之王。她仔細讀著他在魏家俱樂部安排的節慶細節時,心想。
為了致力解救英國,使之免于沉淪罪惡,國會立法禁止使用數字的牌戲。為免巴斯城破產,藍畢梧創立了一種稱為學者的新游戲,使用印有字母的紙牌,叫玩牌著造出字來。
她因恐懼而顫抖。雷克的字母還不夠熟,無法造字而她父親知道。
星期五傍晚,雷克站在魏家俱樂部賭博室中的棋桌旁。他是前來面對他的恐懼的。他內心的恐懼淹沒了一旁藍畢梧和安喬治的談話,牌局終于要登場了。
雷克月復中翻騰,不知味地嘗著手中的白蘭地。天哪,他真希望茱莉在旁邊。
即使他知道徒然,仍在人群中搜尋茱莉的身影。她絕不會再進賭博室,他佩服她的力量和實際。她多年前就已當過受害者了。
今晚的受害者是雷克,她不會前來目睹他的滅亡。也許這樣最好。茱莉已把秘訣告訴他,如今要解開文字的奧秘全看他自己了。
他回想這幾天來的挑燈夜戰,就某種程度而言他是成功了。
突來的寂靜將他揪回現實,音樂中止了。他感覺有只手搭在他肩頭,低頭一看,是他的行刑者。
「我很意外,雷克。」安喬治低聲說。「我沒想到你居然未能得到我女兒的芳心。傳言說你可以使修女動凡心。」
雷克苦笑一聲。關于失去茱莉這件事,有誰會比他更難過?「是你教茱莉賭博的?」
安喬治下巴一揚,這動作像極了茱莉。「我一直沒有民主教她任何東西。」他咕噥道。「是文娜——或許也是我的疏忽——使茱莉跟我作對。拜那老太婆之賜,我的親身女兒恨我。」
「你為何堅持要這些婚約,不給她日夜渴求的父愛?」
「我一看到她就會想起去世的妻子,所以我退而求其次。替她找個公爵丈夫。」
「未來的公爵,」雷克更正。「而且是她不想要的。」
「你爽約了,爵爺,你應該娶她、替我生個外孫才對。如今英法兩國的人都會知道你的秘密了。」
雷克見多言無益,便撇開話題。「不能面對女兒使你毀滅了幾個人?」
「別以為你可以推卸責任。」
恩德利公爵也曾跟雷克說過類似的話,他黯然發現茱莉的父親跟他自己父親一樣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