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眾人同意決定,所有團體皆應規避傳播謊言及丑聞之人——
藍畢梧,巴斯城規
一夜無眠疲倦不堪,又厭憤齊雷克的高傲無禮,茱莉停在她外婆的廂房門外。他怎敢以為她會像急于找個貴族丈夫的野心平民女子,迫不及待地投入他的懷抱?答案顯而易見。他敢,因為她父親造成的事實。
她抓住門把,再度猶疑了。
馬場上一只公雞在啼叫。依舊幽暗的街道上,一名轎夫喊著︰「轎子,轎子,上轎付費。」熟悉的聲音有如一只友誼之手伸向她。茱莉不顧一切地抓著它。
她將允許齊雷克陪她一同去魏家俱樂部和參加幾項燕會,他的自尊將可因此而獲得挽回。她會讓他明白他將白費力氣,無功而返。他會離開巴斯城,日子將繼續如常。
她打開門走進去,親情和安全感立刻向她襲來。
背靠著一疊枕頭,腳前蜷縮著一只睡眼惺松的小獵犬,洛克堡公爵未亡人羅文娜斜靠在一堆地圖和書籍中間。一頭垂肩頭發,原本如秋天之火的紅艷如今閃動著一縷縷銀絲。雖然被一匹脾氣暴躁的獵馬摔下馬背以致一腿殘跛,她依然以格斗者的勇氣面對每一天。
茱莉的心為親情滿溢,她渴盼傾訴她父親最近的種種不義之舉造成的新創,但她腦中一個怔忡不安的聲音叫她不可操之過急。
女僕黎絲跪在壁爐前。
「你還沒把火生起來,黎絲?」外婆問。
女僕站起身。她長著雀斑的雙頰泛著紅赧。「對不起,夫人。火苗慢得像牛步,不過現在已經燒著了。」
茱莉對女僕微微一笑。這名女僕在巴斯城的僕從階層中是出名的長舌婦。
女僕低頭行禮,走出房間。
茱莉慢慢走向大床。「光太暗了,你該多點一盞燈。」
外婆頭也未抬,靈活的手腕一甩將地圖扔到一邊。地圖落在地上立刻卷回筒狀。「而且也該多享受五分鐘的寧靜,沒有年輕人在我耳旁呱噪。」雖然嚴厲,但聲調卻不帶怨責。
文娜雙指一彈,指上的寶石在燈光下閃耀。小獵犬立刻跳下床,取回地圖。
茱莉咯咯輕笑。「我就愛呱噪。」
文娜清澈的藍眸閃動著自信。「打賭五鎊,呱噪對你無益。」
強忍氣惱,茱莉說︰「同意。現在你只欠我四千九百九十五英鎊。」
文娜一怔。「倫敦的郵件遲到了?」
茱莉並未掩飾她的擔懮。「是的,大概得怪這惡劣的氣候。不過,你還是輸了五千鎊。」
文娜把床鋪清理出一塊空位,伸出雙臂。「當然得怪氣候。這麼冷的天,強盜也不可能鑽出溫暖的窩。道格大概在亨斯羅逗留了一夜,他今天就會回來的。」
茱莉投入文娜安撫的懷抱。近十年來這是她每天一早的例行公事。熟悉的玫瑰香飄入她鼻翼。「你睡得好嗎?」
「怎麼不好?我做人問心無愧,又活得好好的。你呢?」
強忍愧疚,茱莉說︰「好得很。」
「告訴我慶生會的情形。」
茱莉漫不經心地模著小獵犬。她亟想沖口說出痛心的實情,然而卻無法啟齒。「很熱鬧、盛大,跟往年一樣,不過天氣和……呢……其它一些事,打消了我們原訂步行至皇後廣場,將紀念碑正式獻給王子的計劃。」
「其它一些事?弗瑞怎麼了?生氣了?」
茱莉暗自發誓務必更謹慎措辭,她說︰「王子沒有怎麼樣,真的,而且他也不介意沒有見到紀念碑。」
「他當然不會介意,已經有十幾塊那種紀念碑獻給他了。你放心,在他離去之前必會對它大加贊許一番,而且他大概會送畢梧另一個俗麗的鼻煙盒。」她皺皺鼻子。「壞習慣。」
「這話你常告訴他。也許有一天他會听你的話,戒掉吸煙的習慣。」
「男人不會听女人的話,孩子。好了,告訴我昨晚有哪些人在場。余夫人守規矩嗎?」
「大半時間還不錯。一直到她喝光了白蘭地,指責畢梧是個妓女販子。」
文娜瞠目結舌。「真的。畢梧怎麼說?」
「他替自己辯護啊,當然,用的是外交辭令。」茱莉回想起昨晚最後的一段愉快時光,不由得笑了。「他說,男人嫖一個妓女不算是妓女販子,就像男人有一塊乳酪也不算是乳酪販子。」
笑聲在房中回蕩。「聰明的家伙,」外婆笑斥道。「我們的畢梧最會運用文字的巧妙。起來,我要坐到梳妝台前。你可以一面給我編辮子,一面告訴我其余的經過。」
文娜將她未跛的那條腿跨了床沿,出事以來的五年歲月使她磨練出敏捷的動作。茱莉伸手扶她的跛足。但是文娜拍開她的手腕。「把那只溺愛的手拿開,」她厲聲斥喝。「我自己辦得到,謝謝。」
茱莉心頭盈滿了溫情,然而她知道還是不爭辯較好。
兩手各抓住一根拐杖,文娜慢慢站起身。她的個子幾乎與茱莉一般高。老婦站穩了身子,然後辛苦地慢慢越過房間。一坐下,她立刻把梳子交給茱莉。「今天不要梳什麼花樣,我急著去洗溫泉。」
「我看,等我們到了那兒你就會改變心意。」話一出口,茱莉立刻後悔,因為城內的話題必然圍著她和雷克的事打轉。
「你有事瞞著我。什麼事?」
茱莉專心替她梳頭發。「父親又有花樣了。」
「他這次又做了什麼?」文娜嗤鼻道。「難道威脅你若不立刻赴克拉斯嫁給他最新選中的丈夫,他就要向巴斯城宣戰?」
茱莉伸手拿起一束綠色緞帶,那顏色令人清晰想起齊雷克的眼楮。她心緒大亂,扔下緞帶。「今天別系這些緞帶。」
「孩子,你父親到底做了什麼?」
茱莉放下梳子,將頭發逐一均分成小撮。「他又替我訂親了。」
「那個無賴!」文娜迸聲道。「到現在還學不到教訓。我以你死去的外公發誓,我——」
「別動。」茱莉對外婆和她自己的心說。
「如果你父親選丈夫的眼光跟他在海薩俱樂部詐賭的本事一樣高明,你早在十六歲,跟我同齡,就出嫁了。」她扭過身子,四目相對。「你不會嫁給一個白痴殖民地人,或窮光蛋領主的,那些人又蠢又狗急跳牆,才會落入你父親的陷阱。這個家伙又是誰?」
雖然外婆絕不會故意刺傷茱莉,但是文娜暗示只有狗急跳牆的男人才會娶她,令她感到受辱。她知道必須淡化情況。「我不會告訴你的,你必須猜猜看。」
文娜的雙眸就像期待果醬蛋糕的孩子一般增亮發光。「獎品呢?」
茱莉為自己鼓掌。「獎品是一萬英鎊。」
文娜停頓下來。在計算她的損益,茱莉心想。
「好,一言為定。他是殖民地的人嗎?」
「不是。」
「那就是英國人了。不過提醒你,剛才的問題不算在猜。」
「行,但是現在開始計算啦。」
「我可以猜幾次?」
茱莉估計或然率。「以你驚人的記憶力來看……再加上連愛爾蘭人都會羨慕的好運……我看……三次。」
搖著手指,文娜說︰「你這殘酷的女孩。晤,要得到知識就得付出代價。女人年年生孩子,縫聖服,不可能有出頭的一天。」
「在韓森園內倒不必操這個心。」茱莉喃喃道。
「別矯情,你該感謝我熱心關切你的未來。」
「哦,我是很感激,只要它不教我花一毛錢就行。我也許得掏光口袋才能打發他——就跟打發其它人一樣。」
文娜輕敲化妝台的大理石面。「他的家世可有爵位?」
「有。你又猜了一次啦。」
「爵位高于伯爵?我這只是收集資料,不算猜。」
「是的。」茱莉說,然後立刻罵自己話說得太快了。
「哦,不!」這下子文娜眼中閃動著真正的興趣了。她拿起梳子。「他在巴斯城嗎?提醒你啊,收集一般信息不算猜。」
「對,他昨天抵達的……跟在馬嘉生後面。」
「我們的馬嘉生多不幸啊,神秘的新郎又多難堪哪。他英俊嗎?」
英俊似乎不足以形容齊雷克濃郁出眾的外表和尊貴的體態。他真跟她一樣難堪嗎?
「我明白了,」文娜用手心輕拍著銀梳。「這方面是他的優點。很好。他結過婚嗎?」
「若回答這個問題就得算你猜第三次嘍。」
「那我收回。他未來會成為公爵嗎?」
「這可是第三猜?」
「我不該把機會浪費在不可能的事上。」她拿起一面鏡子,用修剪得一無暇疵的手指檢視她的容貌。「喬治不太有機會給你找個公爵丈夫,就像畢梧沒有機會阻止禁賭法律的不通過。不過,要猜出你新任未婚夫的身份需要較大的功夫。你,安茱莉,對一個老太婆要求太高了。」
這下子輪到茱莉開懷大笑了。文娜若無人牽扶永遠無法再走路。但她可以用目光讓一名王子有如女僕一般低下頭。「別想從我口中套出他的名字。外婆。你的伎倆我一清二楚。」
她投給茱莉的目光顯示她願意放她一馬。「我們來算算,」她放下鏡子。「有合法兒子的公爵總共有十一位。」
「而我計算你已猜過兩次了。」
「你毫不尊重老弱殘廢。」
「你既不老弱也不殘廢。」
文娜伸出穩定的手挑選了一瓶香水,珍愛地放下它。「李家兒子有可能。」她拿起另一瓶放在前一瓶旁邊。「歐家兒子尚未結婚。」她又拿起一個精致的紅寶石色水晶瓶。「齊家絕不會強迫他們那位被寵壞了的少爺,不過那小伙子也未結婚。」
茱莉呆立不動了,沉浸在游戲中的外婆似乎並未注意到。
「芮家已取完喪期。」又一只碧玉瓶。
她繼續數著,直到十一只瓶子並列排在她面前,十一名全英國最有價值的單身漢就在她指尖下。有一個能讓如此尊貴的男人們降格為一排昂貴香水的外婆,茱莉心想,真是妙絕。
茱莉意識到文娜炯炯目光的威力。她不受威迫,一徑翻弄檀香木盒找發夾。
「是其中之一,我猜想。」文娜的口氣有如在挑選拐杖。
「你還剩一次機會,」茱莉含著一口發夾說。「別這樣坐立不安的。」
「我從來不會坐立不安。你盯著碧玉瓶——我肯定。看著我,孩子。」
茱莉別上最後一根發夾,然後在鏡中審視效果。「讓你佔我的便宜?」她搖搖頭,調整一下辮子。「我才不要呢。」
「可是你父親不認識芮家。」她口氣迷惑不解。「他用什麼法子找到一個貴族的?」
茱莉避開文娜的凝視。「我不能說。除非,這算你的第三猜。」
宛如神祗抉擇凡人的命運一般,文娜剔除了幾只瓶子。「艾家小兒子還在穿短褲。韋家兒子已訂親,對象是……」她聚精會神地思索,拿起一只玫瑰色石英瓶輕觸嘴唇。「白家女兒,我記得好象是。」滿意了,她把它放在已剔除的瓶子之列。她繼續過濾,最後剩下五瓶;其中,那只紅寶石瓶尊貴地鶴立雞群。
「我看,我把最後一個問題保留到洗完溫泉回來之後。」她等到茱莉與她對視,才又說︰「十字浴室。」
「不公平。」一夜無眠而助長的焦慮這下子一股腦兒重視。但還有一份新的感受撞擊著茱莉︰一種身價只不過跟香水瓶雷同的感受。「你喜歡皇後浴室,我們去那兒。城里的每一個長舌人土都會在十字浴室。」
「又如何?」
「你會佔便宜。」
文娜伸手取過象牙頭手杖。「現在是隆冬呢,孩子。今天這種天氣只有老弱殘廢才會去泡溫泉。你自覺老弱殘廢嗎?」
茱莉感到一陣難為情。「我感覺很健康。可是今天我下去十字浴室,外婆。你知道她們多喜歡說你我的閑話。我們的浴袍還沒濕,那些長舌婦中必有人月兌口說出他的名字。」
文娜冷冷瞪著茱莉。「有多少人知道?」
「只要有余夫人在內,夠多了。」
文娜作了個苦瓜臉。「那個老惡婆。」她捏捏面頰,看看鏡子。「要知道別人的想法就得付出代價。當然,不該讓他們的意見左右自己的生活。」
頭頂著辮子,玫瑰色絲質更衣袍在粉紅色曙光中生輝,文娜看上去像個年輕女郎,倒不像個寡居的公爵未亡人。「你會學會如何應付男人的。」
然而,茱莉感到保護自己比安慰面前驕傲的老婦更迫切。「我說了,外婆,」她斷然道。「我不會去十字浴室。」
「這個意外我欣然接受,」文娜邊說邊站起身。「看來你正學著運用我給你的聰慧。拿我們的浴袍,就去皇後浴室。」
里著帳篷般的傳統浴袍,戴著白色帆布帽,茱莉小心翼翼走下通往皇後浴室的陡斜窄梯。在溫泉冒出的嘶嘶熱氣聲中,她听到女性的低聲交談。無毒的腐蛋味還不及下方的閑話令她倒胃口。
她打了個寒顫,吞回涌至喉頭的胃液,走進浴室大門。
稠密、異味的濃霧自浴池蒸騰上升,漸漸飄散在寒冬的天幕中。浴池內及上方牆壁前人影幢幢。她抓住濕濕的金屬欄桿,踩入浴池。溫暖的水淹過她的足踝、膝蓋。隨著她越浸越深,她慶幸地發覺沒有人能看清她的臉。
上帝是存在的,她想,而且今天它決定要睠顧我。
「把我放下,你這笨蛋!」文娜的大嗓門震天價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