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他們一起坐在艾森的辦公室。
「我不懂,」施哈利說。「你告訴警方那家伙曾企圖勒索喬依,而他們依然認為他被射殺,是因為他太接近毒品販子的地盤?」
「那是他們目前的理論。」艾森說。
喬依和莉雅對看一眼,後者正坐在艾森從外面房間拖進來的椅子上。莉雅的樣子和往常一樣冷靜,但今天卻有些地方不大一樣。喬依無法確切地指出來,不過她知道這一定和坐在她身旁、眼神滄桑的瘦削男人有關。
在警方冗長的問話之後,他們聚集到艾森的辦公室來。艾森煮了咖啡,那是很好的咖啡,喬依想著,可是假如她喝了可能會是個嚴重的錯誤。她的緊張級數只差幾個刻度就到達紅色的警界區。
「我想,羅警官本來認為我有很大的嫌疑,」她說。「因為他顯然不像上次那樣友善。不過當艾森告知我們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他立刻就提出那套毒販的劇碼。看來那些舊倉庫最近已成為本地一群喜歡做實驗的小伙子,聚會的場所。」
「在謀殺案發生的時刻結婚,這大概是我近來所听過比較高明的故事了。」哈利說。「你們有目擊證人和一切。」
「飯店員工對我們應該很有印象,」艾森說。「我們曾要求換房間。」
莉雅用一個充滿疑問的眼神看著喬依。
「第一個房間有張圓床,天花板上還有一面鏡子。」喬依說。
莉雅點點頭。「這當然得換。」
「為什麼?」哈利問。「天花板的鏡子很好啊!已經不常見到那種東西了,至少在我通常居住的地方就沒有。」
「因為一個非常好的理由,」喬依說。「它粗俗低下。此外,身處一個地震帶,它會變成一種危險。」
「拉斯維加斯是地震帶?」哈利帶著極大興趣地問。「從來沒听說過。」
艾森抬起腳擱在書桌的角落。「我對那樣的擺設沒有問題,可是喬依不喜歡,所以我們就換了。結果也使得我們的不在場證明穩若磐石,讓警方只剩下凶手必是毒販的想法。」
「這想法有道理嗎?」
「老實說,是有一些可能。」艾森同意道。「警察抓了幾個跟本地毒品犯罪有些關系的孩子進去,他們坦承有個符合葛雷恩描述的人,在午夜左右和他們接觸,說要提供來自醫生處方的藥。」
「他們當然會說他們沒有搭理那個人,對吧?」喬依嘲諷地說。
哈利哼了一聲。「那當然。只要說不,不是嗎?」
艾森聳聳肩。「是啊!但是略加審問,他們就承認陌生人離開後,他們听到可能是槍擊的聲音,也說是來自舊房子附近。因為不確定,所以他們沒有報警。」
「而且警察在葛雷恩尸體旁的袋子里找到幾瓶不同種類的精神控制藥物;車子的行李廂里還有更多。」喬依作出結論。「我敢說那些都是他從燭湖莊偷出來的。」
「那里有很多小偷,」莉雅若有所思地說。「所以毒販殺人的可能性不是不可能。」
艾森看著哈利。「我只是好奇而非故意無禮,你的故事會被采信嗎?」
喬依花了好一會兒才听懂這個問題的言外之意,而當她猛然理解,差點就被口中的咖啡嗆到。
「艾森,」她結結巴巴地說。「你不可能是在暗示說,哈利他……」
「只是問問。」艾森向她保證。
「別擔心,」莉雅伸手輕拍她的手背。「我們的不在場證明每一部分都和你們的一樣堅固。那些孩子在午夜左右听到槍聲,對吧?哈利和我昨晚到‘最後出口’去了。我們待到兩點才離開,有酒吧的帳單為證。」
「哇!」喬依說。「那就好,那就好。」
「那里的爵士樂很棒。」哈利補充。
「警方想知道葛雷恩為什麼勒索你嗎?」莉雅問喬依。
「當然,」喬依說。「我們說了一個部分為真的版本。我告訴他們,我曾在葛雷恩工作過的一家私人醫院待過一段時間,我當然不願意我生病的歷史被未來的顧客知道,警方非常能夠理解。當然,我們沒有提到你。」
艾森盯著鞋尖。「沒有理由不給警方一些事實。說真的,愈多人知道喬依結婚了愈好。我們也沒有理由把你的名字扯進這團混亂,莉雅。不過,我認為你和哈利離開幾天會是個好主意。」
莉雅皺眉。「為什麼?」
「就我們所知,葛雷恩並未察覺你的新身分,這幸運的表示沒有人知道你在輕語泉。但是我們無法百分之百肯定這個結論。」
「他是對的,」哈利對莉雅說。「離開幾天是合理的,至少到艾森搞清楚來龍去脈。他需要找出真正是誰殺了葛雷恩。」
莉雅的眉毛高高地揚了起來。「那是你將要去做的嗎,艾森?調查葛雷恩的謀殺案?」
「對,」艾森說。「我想是的。我要確定警察的說法,確定他是被毒販所殺。」
「但是還有誰有動機?」莉雅問。
「該死!那家伙到處勒索,」哈利指出。「勒索者總是有很多敵人。」
「那喬依呢?」莉雅問艾森。「她會平安無事嗎?」
「我的身分已經曝光,」喬依指出。「不過那沒有關系了。現在我是個受人敬重的已婚婦女,把我拖回‘仙那度’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別擔心,」艾森說。「晚上的時候,喬依都會和我一起待在‘夜風樓’,直到這一切結束。」
喬依放下杯子。「是嗎?」
「是的。」艾森刻意加強了語氣。「我會送你上下班,盡可能和你在一起。我的研究工作可以在你的辦公室內進行。如果我無法待在那里,我會確定有人陪著你。除非我把不清楚的地方都解開,我不要你獨自一個人。」
「但是根據你的理論,我們結婚後,我應該就不會有事了。」
「現在的情況有些古怪,我不要冒險。」艾森說。
喬依開口想要抗議。
「很好,」莉雅搶在喬依說出任何字之前說道。「我喜歡這個方法。」
「真高興總算有人喜歡,」艾森說。「還有一些其他的預防措施。我是真的認為喬依現在很安全,但我寧願她在我找出答案之前,不要自己亂跑。」
「可是我已經和幾個客戶約在他們的住所見面了。」喬依很快地說。
「可以請他們到你的辦公室嗎?」
「有的或許可以。」
「試試看。如果不行,讓我知道你的行程,我會護送你往返。」
她扮個鬼臉。「這有必要嗎?」
「相信我,這是必要的,即使只是讓我安心。」艾森轉向莉雅。「不過如果你和哈利消失一陣子,會讓事情更簡單。」
「我想我的助手應該能管理藝廊。」莉雅不情願地說。「你認為我們該去哪里呢?」
「我有一個目的地了,」哈利離開椅子站起來。「紐奧良怎麼樣?」
莉雅看著他好長一會兒。「好像很……有趣。」
「我想我們該去整理行李了。」哈利說。
莉雅起身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喬依听著他們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下,她看著艾森。
「那兩個人發生了什麼事?」
「別問我,保鑣和客戶間的關系是絕對機密。」
「那是你們私家偵探手冊里的規則嗎?」
「你怎麼猜到的?」
◇◇◇
那天晚上九點半,他站在家中書房前的走廊,注視喬依瀏覽書架上的書。
「期刊、日志,還有一些舊謀殺案的紀錄。」她從書架拉出一個塑膠封套,打開它,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潘海葉被殺實錄與凶手自述」,她查閱了一下,日期是一八七O。
「海葉是舊金山的一個妓女,她被自己的顧客殺害。注意到插圖中那張優雅的床嗎?還有凌亂的被褥和花樣繁復的抱枕?那是插畫家正以不夠精巧的方式,想要強調她的職業和性的暗潮。」
「真有人買這些小冊子?」
「十八、十九世紀時,跟謀殺案有關的以及後續的審判報導,都很受歡迎。在眾多讀者的眼中,還要愈可怕愈好。」
「那些和性扯上關系的則是最暢銷?」
「當然。」他交叉雙臂,靠在門框上。「有些事情永遠不會改變。」
她將小冊子放回塑膠套,重新歸回書架。「他們把凶手石約翰吊死了嗎?」
「是的。根據我的調查,那是一樁處理失當的審判。」
「你不認為他有罪?」
「石約翰是個訴諸暴力的人,而且得要命。他可能要為某人的死負責,但不是潘海葉這一案。」
「誰殺了她?」
「我認為最有可能的嫌犯是一個名叫金喬治的人。他是海葉的老顧客之一,很富有、白手起家,計劃經由結婚而進入高級社交圈。」
「你為什麼會認為是他殺了她?」
「她成了絆腳石。我掌握了一些海葉寫給朋友的信,她懷孕了,而且她很確定孩子的父親就是金喬治。她因為他要終止他們的韻事而很憤怒,威脅要公開他們的關系。」
「所以他殺了她。」
「我是這樣認為。金喬治擔心,如果他富有的未婚妻和她的家人發現他和花名在外的妓女有著長久的關系,他們會甩掉他。可惜事隔多年,已經沒有任何方法能夠絕對確定事情的始末了。」他停下來,想要找些恰當的言語來形容他看出這個公式、並用以解釋這件謀殺案所感到的滿足感。「但它感覺很對。」
她仔細地看著他。「它感覺很對?」
「金喬治若是凶手,就能解開所有不清楚的地方,至少我認為如此。」他離開門框,走到書桌旁邊。「但是現在已無關緊要,所有相關人士全都去世很久了。」
「你常做這些嗎?」
他靠在桌子上。「調查以前的謀殺案?對。除了看電視,那是打發晚上時間的另一個選擇。」
「說起這些陳年舊案,」她瀏覽著房內的書籍。「所有這些書、期刊、小冊子和報紙,都是你這調查圖書館的一部分嗎?」
「對。」
「你為什麼要做這些?」
「也許是因為我很在行。」他停了一下。「而且,如果我弄錯了也不會有什麼不好的影響。」
「因為想要知道答案的人都死了?」
「沒錯,它只是一種學術性的演練。」他的下巴指向電腦。「我不是唯一做這種事的人,還有很多同好。我們把調查的結果寫成報告,貼在網上供人們閱讀和檢驗。」
「誰會上網去查詢結果?」
「我們吸引了很多系譜學者和對自己的家族史有興趣的人,這個網站同時也引來了很多研究跟謀殺有關的心理學、歷史學及其他社會議題的學者。」
「看來怪人還真不少。」
「是的,這世界充滿各種奇奇怪怪的人。」
她往後看看走廊底端的戲院,然後看著他。「我相信你一定也在調查傅凱蜜的死?」
「既然住在‘夜風樓’,這是在所難免的事情。」
「官方說法是,她在峽谷中跌死的,對嗎?」
他點頭。「當時有謠言說她丈夫可能推了她一把,但從來沒有獲得證實;當局也沒有再繼續調查。」
「你想她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嗎?」
「非常有可能。」他拿起傅班納的札記本。「這是她丈夫的筆記本。根據我所讀到的部分,他認為她和一個叫徐杰瑞的人有染,並因為她竟然邀請徐杰瑞參加在‘夜風樓’舉辦的大型周末宴會,而極為憤怒。那天這里聚集了許多賓客。凱蜜在這一天晚上的某個時刻死亡,她的尸體于清晨被發現。」
「誰發現的?」
他印象深刻。「好問題!」
「我听說警方總是嚴密調查第一個發現尸體的人。我發現培登那天,的確被審問得好慘。」
「很多時候,凶手就是報案的人,這一件很可能就是個好例子。」他將筆記翻開到最後一篇。「傅班納在那天早上發現凱蜜,你看,這是幾星期後他寫下的文字。」
「……我仍無法相信我失去了她,所有的美貌、魅力和靈魂都永遠消失了。我在屋里走著,每一次轉身,都看到她可愛的、笑個不停的鬼魂,嘲弄著我……」
「很像一個傷心的丈夫。」喬依輕聲說。
「我認為他是心煩意亂,」艾森合上札記本。「但是‘可愛的、笑個不停的鬼魂嘲弄著我’這一部分很有意思。」
「你想他會不會是飽受罪惡感之苦,因此相信凱蜜纏著他?」
「或許吧!我還沒有讀完。」
「你有一些疑惑?」
「的確有一些。」他放下札記本,拿起寫有他對此案之觀察心得的本子。「我對時間的前後順序有一些疑點。一直到午夜時分,都有人看到凱蜜進進出出,可是在那之後則沒有人記得看過她。而在此的稍早,凱蜜曾經和徐杰瑞同時消失了一小段時間。傅班納在札記中提到,他看到他們返回屋內。他認為他們發生了性關系。」
「傅班納曾和他們當面對質嗎?」
「根據他的記載,他因為自己竟然比不上徐杰瑞、得不到妻子的愛而太過沮喪,所以回到臥室,喝完一瓶威士忌。接著他什麼事也不記得,直到隔天早晨醒來,為了想讓自己清醒些而到屋外散步,接著就發現了凱蜜的尸體。」
「他這陷入酒醉狀態直到隔天的說法,的確是個很方便的藉口。」
「可能是藉口,但也可能是實情。他回房後沒有一個僕人見過他;也沒有人在午夜之後看過凱蜜。」
「如果傅班納是直到隔天才走出房間,那麼一整屋子的嘉賓都有嫌疑了。」
「倒也不盡然,」他說。「我認為這只讓徐杰瑞成為最有嫌疑的人。問題是,雖然凱蜜從宴會中消失,卻有許多人在直到三點左右、大家終于都入寢之前,還看見徐杰瑞。但是他一定曾再次出門,因為有個僕人在黎明前不久看見他經過花園回到主屋。他說他單獨出去散步。」
「然而,這個情人有什麼理由殺她?」
「因為他非常想要她,」艾森很快地說。「她卻拒絕為了他而離開富有的丈夫。不過就像我說的,時間的先後次序有問題。在相同時間從宴會消失的只有凱蜜和傅班納。」
「這就解決了,我打賭是丈夫。多麼典型的模式。」喬依研讀著艾森的表情。「你要怎樣找出答案?」
「徐杰瑞在凱蜜死後幾年結婚,但是喝酒喝得很凶,他太太和他離婚,後來再婚。徐杰瑞生了病,在離婚之後不久去世,沒有子嗣。我正嘗試尋找他前妻的子孫,看看是否存有任何可能記載著有關她第一樁婚姻的信件或札記;我也試著尋找一些當晚賓客所寫的信。」
「我的天,你可能得花上好幾個月、甚或是好幾年繼續追蹤真相。」
「反正我又不急。」他說。
「但是它很值得,是嗎?」
他聳聳肩。「就像我說過的,打發晚上的時間。」
「不,」她用了解而深刻的眼光看著他。「不只是那樣。這是一種使命。」她走到他站著的地方,指尖輕觸他的下顎。「當你真的獲得解答,你便創造了一點點正義,也讓某處一個看不到的天秤得到平衡。即使沒有人知道或在乎,你還是做了一件很好的事,艾森。」
她了解,他想。他的嗜好曾激起一些人的好奇心,有些人嗤之以鼻,少數人則有學術上的興趣。可是直到現在,沒有人深入了解為什麼他要調查這些陳年舊案。
她踮起腳尖親吻他,他伸出手臂將她擁住。
他听見一切事物卡進正確位置的喀嚓聲,感覺到渾身的暖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