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協會門階前圍著敏玲的那一小群時髦青年令東寧不安。他們每個人都表示很有興趣討論剛才的演講,但他懷疑他們大多別有居心。敏玲似乎沒有察覺到那個可能性,她忙著發表她對演講的看法。
「厲先生恐怕沒有在義大利待過,」敏玲說。「他對羅馬古跡和噴泉的描述一點也不傳神。我的阿姨和我不久前正好有機會在羅馬小住,我——」
「難怪你流行感十足。」一個年輕人熱切地說。「我發誓,你的衣裳是燦爛奪目的金褐色,就像傍晚的雲霞,只有你的剪水雙瞳能令其黯然失色,敏玲小姐。」
眾人低聲附和。
敏玲面不改色。「謝謝。好,就像我剛才說的,我的阿姨和我很幸運能在羅馬住了幾個月,我可以向各位保證,厲先生並沒有處理好他的主題。他未能形容出古跡真正的典雅。我在義大利時正好畫了幾張素描和圖畫——」
「我非常樂意看看你的素描,敏玲小姐。」人群邊緣的一個聲音說。
「我也是,敏玲小姐。」
「再壯麗的古跡也比不上你的優雅,敏玲小姐。」另一個聲音說。
他听不下去了,東寧心想。他裝模作樣地從口袋里掏出懷表。「我不得不插個嘴,敏玲小姐。時候不早了,我答應你阿姨五點前把你送回家。我們得快一點了。」
「好的。」敏玲對人群報以迷人的微笑。「辛先生說的沒錯,我們得走了。但我跟各位談得很開心,事實上是有點驚訝,沒想到你們有這麼多人對羅馬古跡和噴泉感興趣。」
「是著迷,敏玲小姐。」說話的青年穿的上衣緊到令東寧懷疑,他如何能夠在向她深深一鞠躬時,移動手臂。「我向你保證,那個主題和你的評論令我深深著迷。」
「如痴如醉。」另一人向她保證。
那些青年開始爭相說服敏玲相信他的學術興趣比其他人高尚。
東寧差點忍不住張牙露齒。他握住敏玲的手臂,拖著她快步走下門階,一片道別聲在他們背後響起。
「我不知道我們的時間這麼趕。」敏玲低聲說。
「別擔心。」東寧說。「我們會在你的阿姨開始焦急前回到家。」
「你認為厲先生的演講怎麼樣?」她問。
他猶豫一下,然後聳聳肩。「老實說,我覺得相當沈悶。」
她發出活潑的笑聲。「頗有同感。但我今天下午過得很愉快。」
「我也是。」
如果不必跟聚集在演講廳里的那群紈褲子弟擠來擠去,他會更愉快,東寧心想。他可以肯定吸引地們前來的不是演講的生題,而是敏玲。在最近幾次重要的舞會露面後,她也可以算是社交界的新寵兒了。
他很清楚,任憑薇妮用盡心機,缺乏傲人的財產和顯赫的家世,敏玲還是無法在頂級社交圈活躍太久。何況,精明謹慎的母親都會努力阻止她們的兒子對敏玲認真。
不幸的是,那阻止不了上流社會的年輕男子,對清新月兌俗的尤物產生興趣;那也阻止不了薄情的浪蕩子試圖引誘她。
他以敏玲的保護者自居,自認有責任替她排除不需要的殷勤。但近來最令他擔心的是,她可能決定品嘗一下個中滋味。
如果他能夠示愛求婚,事情就會簡單許多。但總而言之,他沒有能力讓她過她應得的優裕生活。
最近他花了很多時間思索他的問題,和各種可能的解決之道。總括求得的結論是,他必須趕快找到一個差強人意的謀生之道,以免某個在敏玲身邊打轉的年輕人違抗父母的命令,說服她跟他私奔。
由於日暮將至,以及天空中烏雲密布,所以他們加快腳步走向克萊蒙街。
「你怎麼了?」敏玲在他們抵達小公園時問。「是不是生病了?」
他從沈思中驚醒。發現她認為他體弱多病令他怏怏不悅。「沒有,我沒有生病。我在想事情。」
「哦。從你的表情來看,我還以為是我們先前吃的冰淇淋令你的胃不舒服。」
「我向你保證,我的健康狀況非常良好,敏玲。」
「我只是關心。」
「敏玲,你的阿姨表明希望你過完下一個社交季,再考慮接受求婚。」
「結婚跟這件事有什麼關系?」
他鼓起勇氣。「在今天的演講會後跟你搭訕的那些男子……他們之中隨時可能有人決定向你求婚。」
「哦,我懷疑。他們的父母都不會同意的。他們都可以物色條件更好的妻子,我相信他
們到時一定都會那樣做。」
「不顧後果的男子帶著他父母認為不合適的女子私奔,這種事時有所聞。」東寧陰郁地說。
「就像薇妮阿姨愛讀的那些詩集里的男人常做的那樣?」敏玲低聲輕笑。「真浪漫。但我非常懷疑我是那種使人興起私奔念頭的類型。」
「你正是那種類型。」東寧突然停下來轉身面對她。「你必須小心提防,敏玲。誰也不知道何時會有浪蕩子三更半夜出現在你的臥室窗口,求你跟他一起搭上在街邊等候的馬車。」他說的正是幻想中的自己所做的事。
「私奔去格雷塔格村結婚?」敏玲瞪大雙眼。「別亂說。我想像不出那些男子中,誰會有魄力做那麼刺激的事。」
東寧感到胃糾緊。「你是說你認為跟那種腦袋空空的紈褲子弟私奔很刺激?」
「對啊!」
他听得心都涼了。
她接著露出微笑。「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他隨聲附和。「那當然,絕對不可能。」
「沒錯。」
但他很清楚那並非不可能。據他所知,上一季就至少發生過一次,這一季無疑還會發生。遲早會有一對不許結婚的年輕情侶在半夜私奔到格雷塔格村。如果他們震怒的父親沒有及時追上,他們就會成為新婚夫妻回來。他們的父母會被迫接受既成的事實,社交界會多了另一個茶餘飯後的八卦話題。
如果還有一點點腦筋,他就會三緘其口,東寧心想。但他還是清清喉嚨。
「呃,你為什麼說跟那些男子中的一個私奔結婚,是不可能的事?」他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是因為我不愛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她瞥向別在大衣上的小懷表。「走吧,東寧,我們得快一點了。快要下雨了,如果這件新衣裳被淋濕,薇妮阿姨會氣得昏過去。」
她不愛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那並不表示她愛他,他提醒自己,但至少她沒有愛上別人。
他突然精神大振地咧嘴而笑。「別緊張,敏玲。能夠和拓斌結為事業夥伴的女人,不大可能會為了淋濕的衣裳而昏厥。」
敏玲大笑。「你不知道薇妮阿姨花了多少錢在芳雪夫人的衣裳上,她把那些衣裳看作是投資。」
不幸的是,他很清楚薇妮近日為什麼花大錢向一流裁縫訂做衣裳,他心想。她仍然奢望把敏玲嫁入豪門。
走在克萊蒙街上時,他看到拓斌和薇妮步上七號的門階。
「看來今天回家遲了的不只是我們。」敏玲愉快地說。「薇妮和麥先生一定是出外運動了。」
東寧看到拓斌斜倚在鐵欄桿上等薇妮從手提袋里掏出鑰匙。即使離得這麼遠,他仍然可以察覺出姊夫的滿足。拓斌看來就像飽餐一頓後的雄獅。
「相當激烈的運動,如果我沒有猜錯。」東寧咕噥。
「你說什麼?」敏玲詢問地看他一眼。
拓斌正巧在這時轉頭看到他們走向門階,使他不必多作解釋。
「下午好,敏玲小姐。」拓斌點頭致意。「演講怎麼樣?」
「不如期望中精彩,但東寧和我還是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敏玲輕快地說。
就在薇妮找到鑰匙時,管家邱太太打開前門。
「要不要進來喝杯茶?」薇妮問東寧。
「不用了,謝謝。」他望向拓斌。「我想跟你談一談,如果你不介意。」
拓斌挑起一道眉毛,站直身子。「能不能等?」
「恐怕不行,事情很重要。」
「好吧!我們邊走邊談地到我的俱樂部去。」他轉向薇妮。「再會,夫人。」
「再會。」
薇妮在道別時的語氣反常地溫柔,東寧听了有點驚訝,但拓斌似乎不覺得奇怪。
他們等兩個女人平安進門後,才走向街角叫出租馬車。
他們順利叫到一輛馬車。拓斌在車廂坐定後,凝視著東寧。
「發生了什麼事?你看來像是吞了一湯匙苦藥。」
這是一個小時內的第二次有人憑他的表情臆斷他病了,他覺得很不爽。
「我需要一大筆錢。」他開門見山地說。
「我們誰不需要?」拓斌伸直左腿。「如果你找到了,通知我一聲。我會很樂意與你分一旱。」
「我是認真的。我想要弄到一筆錢,使我能夠像樣地供養一名妻子。」
「該死!」拓斌直視他的眼楮。「你愛上了敏玲小姐,對不對?」
「對。」
「該死!我擔心的正是這樣。你向她表白愛意了嗎?」
「當然沒有。我開不了口,因為我無法要求她嫁給我。」
拓斌了解地點頭。「因為你沒有錢。」
東寧用手指輕敲窗框。「我最近都在反覆思量這件事。」
「我可受不了想太多的年輕人。」
「我心意已決。」
「看得出來。我猜你已經想出獲得這筆錢的方法?」
「我很有玩牌的頭腦,只要稍加練習——」
「不行。」
「听我說完。」東寧傾身向前,專心強調他的論點。「大部分的賭徒在牌桌上都不會運用邏輯。事實上,他們通常都是在喝醉後才坐到牌桌邊,難怪大部分的人都輸得很慘。但我打算從數學問題的觀點來看待賭博。」
「如果我讓你進賭場,你姊姊會回到陽間來找我算帳。你跟我一樣清楚她最擔心的就是你會變成賭徒。」
「我知道安妮擔心我會像我們的父親那樣淪落到一文不名。但我向你保證,事情不會變成那樣。」
「該死!令她憂心忡忡的不是你們的父親賭性堅強,輸到傾家蕩產,而是他企圖翻本時,為了一手有爭議的牌送掉性命。到頭來,那一行是只有輸沒有贏的。」
「我不是我的父親。」
「我知道。」
東寧渾身一僵。從細心擬訂計劃起,他就知道沖突不可避免而心生畏懼。策略很復雜,但他告訴自己必須堅持到底。
「我不想為這件事跟你爭吵。」他說。「我們都知道你阻止不了我。我已經長大了,我可以自己作決定。」
拓斌的眼神有如大海上的狂風暴雨。東寧和一手撫養他長大的拓斌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幾乎沒有在拓斌眼中見過如此冷酷無情的保證。一陣寒意竄下他的背脊。
「讓我們把這件事說清楚。」拓斌用他最輕柔、卻是最危險的聲音說。「如果你堅持進賭場,那你和我絕對有得吵。你或許認為我阻止不了你,但你絕對會在每次轉彎時發現我擋住你的去路。我對你死去的姊姊有義務,別以為我會忽視對她的承諾。」
他早就知道這件事會很困難,東寧提醒自己。他深吸口氣,挺起胸膛。
「我不想為這件事跟你爭吵。」他說。「你很清楚我尊敬你和你對誓言的忠誠。但我實在是走投無路,別無選擇。」
拓斌沒有再次說教,而是轉頭望向車窗外漸暗的街道,默默不語地兀自冥想。
東寧忍到忍不下去,最後嘗試化解車廂內的凝重氣氛。
「拓斌,你打算從此不和我說話了嗎?」他擠出微笑。「那太不像你的作風。我還以為你的反應會比較激烈一點,例如威脅要取消我的零用錢之類的。」
「剛才我跟你說過不是只有你想得到一大筆錢。」
話題的突然轉向使東寧愣了一下。「我以為你在開玩笑。」
「我向你保證,我不是在開玩笑。」
東寧恍然大悟。「天啊!都是為了雷夫人,對不對?你在考慮向她求婚嗎?」
拓斌微微轉頭。「就像你沒有條件向敏玲小姐求婚一樣,我也沒有條件向她求婚。」
他不可能找到更好的開場白了,東寧心想,現在該進行計劃的第二階段了。
「恰好相反。「他油滑地說。「你的處境沒有那麼困窘。事實上,我羨慕你,畢竟你並非毫無財源。你從事密探這行時,常賺到豐厚的佣金。」
「你很清楚密探這行是非常不穩定,和不可預測的謀生之道。」
「你替杜夫人調查臘像命案,她付給你的酬勞就非常豐厚。那筆錢足夠你投資柯恆鵬伯爵的船,不是嗎?」
「我只買得起一股。何況,在那艘船從東方回來之前,我無從得知投資是否成功,更不說是到什麼程度。而船要幾個月後才會返航。」
「在這期問,你只有耐心等待,希望雷夫人不會對某個養得起老婆的男人一見鍾情。」東寧說。
「所以說我並非不同情你的處境。」
東寧聳聳肩。「如果能讓你感到安慰,我很懷疑雷夫人會為了金錢而結婚。」
拓斌一言不發,轉頭繼續凝視著窗外。
「敏玲跟我討論過她阿姨對婚姻的看法。」東寧說。
那句話引起拓斌的注意。「敏玲小姐跟你說了什麼?」
「雖然雷夫人總是強調金錢的重要,但敏玲相當肯定她阿姨私底下是個生性非常浪漫的人。」
「薇妮?浪漫?敏玲從哪里來的那個念頭?」
「我猜是來自雷夫人對情詩的喜好。」
拓斌思索片刻,然後搖搖頭。「見鬼!薇妮確實很喜歡詩。但她太講究實際,不會容許它影響她的個人決定。」
東寧暗自嘆息。他提醒自己,雖然拓斌有許多優點,但他的姊夫受不了浪漫或多情的表示,也不曾費心磨練討女人歡心的技巧。
「敏玲似乎非常肯定,由於生性浪漫,所以雷夫人絕不會同意沒有愛情的婚姻。」他耐心地說。「無論那樁婚姻可能是多麼穩當的長期飯票。」
「嗯。」
在別的情況下,拓斌悶悶不樂的模樣幾乎令人感到好笑,東寧心想。但事實上,他很替姊夫難過。
拓斌以前也傳出過幾次緋聞,東寧回想。但自從安妮和胎兒多年前去世後,他就沒有見過姊夫為哪個女人動情而陷入這種絕境。拓斌對雷夫人是認真的,他需要人指導。
東寧清清喉嚨。「我想你最好還是以比較浪漫的方式對待雷夫人,我無法不注意到你對她有時似乎相當粗魯無禮。」
「那都是因為她堅持在每個關鍵時刻跟我爭執,我沒見過比她更固執的女人。」
「我猜她厭煩了听你發號施令。」
拓斌繃緊下顎。「別指望我能變成拜倫那種人;一則是我老得無法扮演浪漫詩人,二則是我根本不會寫詩。」
「我不是建議你當詩人,只是建議你偶爾可以嘗試富有詩意的措辭。」
拓斌眯起眼楮。「比方說?」
「比方說,早上第一次見面問候她時,你可以把她比作女神。」
「女神?你瘋了嗎?」
「只是建議。」
拓斌開始按摩左大腿,沈吟半晌不語。
「哪個女神?」最後他問。
「這個嘛,把女人比作維納斯絕對不會錯。」
「維納斯?鬼扯!薇妮會當著我的面大笑。」
「我想不會。」東寧輕聲說。「沒有女人會在早晨發現自己被比作維納斯時發笑。」
「哼。」
目前能做的他都做了,東寧心想,現在該言歸正傳了。
「如果我能籌到足夠的錢,」他以漫不經心的語氣說。「也許柯恆鵬伯爵也會讓我投資他的船貨。」
「你在傻瓜企圖靠骰子和紙牌發財的那些賭場里,是找不到所需的資金的。」拓斌說。
車廂里的陰影拉長。
拓斌撇撇嘴。「我跟你說過好多次,你可以成為優秀的代理人。你對數字和細節有天分,柯恆鵬伯爵會很樂意把你推薦給他的朋友。」
「我對那一行沒有興趣。」
拓斌不吭聲。
「我倒是有另一個提議。」東寧說。他現在是步步為營,慢慢接近他的最終目標。
拓斌一臉戒備。「什麼?」
「你可以雇用我當你的助手。」
「你已經當過好多次了。」
「但都是很不正式的。」東寧越說越起勁,這個想法已經在他的腦海里盤旋一下午了。「我的意思是擔任你的正式助理,就像是你的代理人,但你得教我明查暗訪的訣竅。」
「你希望得到什麼?」
「一份收入。」
「而不是零用錢?」拓斌挖苦道。
「正是。偶有分紅就更好了。」
「那可不?」
東寧深吸口氣。「至少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好嗎?」
拓斌正視他的眼楮。「你是認真的,對不對?」
「再認真不過。我自認有從事這一行的天分。」
「我不確定從事這一行有任何天分可言。」拓斌說。「根據我的經驗,一個人只有在從事其他較高尚職業的收入都無法填飽肚子時,才會淪入這個跟拉客賣婬差不多的行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