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洗澡了。」蘿拉大聲說。
賈詹姆躺在床上,剛好從枕間的縫隙看到蘿拉放下活頁夾和筆。她天一亮就起來準備發言稿了。至于他自己,則一直讀到深夜才爬上床,而且一上床就睡得不省人事。說實話,他現在仍覺得昏昏沉沉的。
「嗯……」他含含糊糊地回答。
蘿拉遠望那個和她共度了一夜的男人。他彎曲著一條腿趴在床上,一只手臂則懸在床緣外。他仍然穿著牛仔褲和那件扣子已然開啟的襯衫,臉上也還帶著一臉濃密的胡子,以及顯現出他才睡了幾小時的倦容。可能的話,他這副不修邊幅的模樣看來要比昨晚性感多了,但是老實說,這讓蘿拉心底起了一把無名火。
「祝你有個明亮愉快的早晨。」她以不友善的口吻說著,一邊急著想找個可以拉遠他們之間距離的理由。
「嗯……」賈詹姆再一次發出囈語,然後在蘿拉關上浴室門的同時,又合上眼楮了。
過沒多久,她就已經站在溫暖且具有撫慰作用的速蓬頭底下了。她閉上雙眼,讓緊繃的肌肉慢慢松弛下來。她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樣情緒緊張的經驗了。自從結婚過後,她的工作量就特別令她受不了。
她轉身讓冒著蒸汽的熱水打在背上,企圖把昨晚夢中那個揮之不去的夢境驅離體外。然而它和她交戰著,把她包圍在淡淡的回憶之中。夢里有個男子,一個陌生男子,緊緊地跟隨著她。她覺得自己為他所吸引,然而他也令她畏懼,因為他似乎擁有可以傷害她的力量。
然後夢境倏而變成她乞求父親不要離開的畫面。她知道那個陌生人就是父親,然而當他轉過身時,即換了一張陌生人的臉孔。她有種感覺,彷佛只要再努力一點,就能看清那張模糊的臉孔。但是,不管是那時或現在,她都拒絕去看他。她低下頭來,讓潔淨的水流入她的發絲里。
她沒有听到電話鈴響。
處在半夢半醒間的賈詹姆听到電話鈴響,哥地跳了起來。模模糊糊中,他夢到了他即將舉行的考試,結果他遲到了,被拒于門外,不準參加考試。另一方面,他清楚地听到了遠遠傳來的水流聲。他男性的本能自然地編織一副女性的胴體,一副赤果果的、火辣辣的、令人想入非非的胴體。電話鈴響之前,幻想中的他正要揭開浴簾,和蘿拉一起步入浴盆里。
他低聲咒罵了幾句,既氣自己這種不當幻想,又氣這討厭的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美夢。他從床上坐起來,以手指梳了一下頭發,然後起身去接電話。
「喂?」他吼道。
「賈詹姆?」
電話中的聲音听來很熟悉,但賈詹姆听不出那是誰,「是的,我就是。」
「我是聶道格。」
他認出了他的聲音,「噢,嗨,道格。」
「我知道你們兩個被逼著去度蜜月了。」
「我們不妨說,是蘿拉的祖母太有說服力了吧!」
兩人的對話停頓了一會兒。在這段時間里,賈詹姆發誓他這位法律教授真正想問的是,他們兩個互相把對方殺掉了沒。然而,道格卻很技巧地問︰「情形如何?」
「還好。」賈詹姆在心底又加了一句,對兩個想把對方殺掉的人而言。
「我並不想打擾你們,但是,我有重要的事必須和蘿拉談談。」
「她在洗澡。」賈詹姆再次陷入先前折磨著他的那個遐想,並和它交戰著。
「真不巧!」一陣沉默後,道格接著說︰「對不起,我有個不情之請。你能否幫我叫叫她。通常我會請她回我電話,但是因為我不知道我還會在這里待多久,而且老實說,我必須盡快和她聯絡上,事關即將開庭的案子。」
「噢,好。」賈詹姆回答︰「你等一下。」他放下听筒,朝浴室走去。浴室里的流水聲相當清晰,不知怎麼的,他的脈搏跳得愈來愈快了。于是,他一邊咒罵自己像個白痴,一邊大聲喊︰「嘿,電話!」
除了水流的聲音外,沒有任何回音。
賈詹姆敲敲門,再叫一遍,「嘿,你的電話。」
還是沒有回音,還是只有水流的聲音,而且水流聲似乎愈來愈大。
「蘿拉?」賈詹姆大聲叫。
還是沒有回音,他一邊低聲咒罵了幾句,一邊轉動門把。在他這麼做的同時,他告訴自己,這樣其實不是明智之舉,然而一直等到他從門縫里窺伺到浴簾後面的人影,他才明白這麼做簡直就是玩火。突然間,他覺得口干舌燥,手心出汗。他知道自己惹上大麻煩了。他要自己把頭轉開,但是做不到。他家中了邪似地,只能盯著蘿拉柔軟光潔的側影,盯著她弧形的頸項,看著水流過她的頭發,流過她小巧的,曲線玲瓏的胸部和臀部。
突然間,水流停了。把門關上,賈詹姆告訴自己。接著有一只手從塑料浴簾後伸了出來,模索著浴巾。不一會兒,浴巾就被拿進去了。賈詹姆再次告訴自己,關上門。然後,浴簾拉開的聲音充塞在這小小的空間。啊,糟了,賈詹姆心想,現在要關門也已太晚了。這個想法在蘿拉抬頭看見他時,當場得到了證實。
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們兩人就這麼對峙瞅著對方。賈詹姆看到的是一個索價高昂的律師,以女人的形像出現在他眼前,而且身上僅僅里著一條浴巾,臉上脂粉未施,只有濕潤的頭發貼著臉頰。蘿拉看到的,則是她一直刻意想要保持距離的臉孔。她現在才發現,她的努力根本徒勞無功,就好象她現在才發現,雖然里著毛巾,自己在這個男人的面前,還是一絲不掛。她還發現,這個男人就是出現在她夢里的陌生人。蘿拉不想再繼續後來這個想法,因為這實在令她有些卻步。
「你要干什麼?」她的語氣听來好象他是個擅闖女人浴室的變態狂。
他要干什麼?噢,太多了。第一,他要他的心髒不要再像個鼓槌似的敲個不停。接著,他要蘿拉的唇別再誘惑他,別再吸引他去親吻她。然後,他最想要的是,和她一起走進淋浴間里,拉下她身上的浴巾,對她盡情。然而,最重要的是,他需要一個心理醫生來告訴他,為什麼他會有以上的,而對方根本是一個他不喜歡,甚至也不想去喜歡的女人。
他大膽而鹵莽地帶著欣賞的目光,把蘿拉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包括她在外的每一寸肌膚,甚至包括她隱藏在浴巾底下的部份,然後慢條斯理地說︰「我沒要干什麼,萬人迷,是聶道格想和你講話。」
蘿拉雖不碓定她真正想听到的是什麼,但絕對不是有關道格的部份。而且,她也絕不想在他的目光下露出燥熱惱人的不自在。這種感覺只有增添她的怒火,「那麼,你可以給我幾分鐘的隱私嗎?」
「當然可以。事實上,我可以給你一整個世紀的隱私。」
她嘲諷地微笑道︰「多謝你的慷慨。」
幾分鐘後,蘿拉走出浴室接電話。賈詹姆則走進浴室。在浴室里,他月兌掉了襯衫和牛仔褲,走進淋浴間。那冰涼的浴水似乎很適合他目前的情況。他讓凜冽的冷水沖擊著他,把引誘他的那些濕頭發、緊里的浴巾和嘴唇都隨之沖掉。然後,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蘿拉接的那通電話上。他敢打賭,她和道格一定在為某個有錢的客戶設計一場合法的陰謀。他還敢打賭,必定有個窮笨蛋要為這場勝利付出慘痛的代價了。最後的這個想法令賈詹姆覺得舒服多了。沒錯,蘿拉就是這樣的人。不管是作為一個律師或女人,她都不是他喜歡的那一型。
終于,暴風雨結束了,包租的飛機穿越萬里無雲的晴空,一路飛回巴吞魯市。在和道格通過電話後,蘿拉除了以很短的時間打發了早餐及午餐外,其余的時間就一直不停地寫著開場辯論詞。現在,再過幾分鐘就到巴吞魯市了,而蘿拉的請詞也已經完成。
蘿拉深深吸了一口氣,望著坐在走道另一邊的那個男人。她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她很高興他沒有坐在她旁邊。自從浴室事件後,她必須和他保持安全距離,尤其在他仍然有辦法讓自己看來更性感,且面無愧色的時候。他已經洗過澡,也換上了干淨的牛仔褲和襯衫,但沒有刮胡子。性感的胡鬢使他看起來更粗獷。若是換作別的男人,那道胡鬢必定會今人覺得倒胃口,然而,這個男人——
「寫完了嗎?」賈詹姆打斷她的思緒。雖然他應該專心讀書,但實際上,他大部份時間都在偷瞄她。他不知道為什麼他提有關她講詞的事,也許是因為他必須先提醒自己,她是個律師,然後再想到她是個女人吧!
「寫好了。」她努力不去注意他襯衫領口露出來的胸毛,以及他落在額前的一綹亂發。
同樣的,賈詹姆也努力不去看蘿拉那覆蓋在臉頰上的秀發。在淋浴時,它也是這樣緊緊黏貼著她,今人忍不住想伸手模它。
「你呢?」蘿拉問。
賈詹姆在合上書本的同時,也下定決心要結束紊亂的思緒,「我還有約四十頁要念。」
「考前看得完嗎?」
「應該可以,今天下午我就可以看完,晚上重新復習一遍。」
「你為什麼要念大學?」
「你是說以我這麼一大把年紀﹒﹒」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事實上,你還算不上老。」
「是嗎?我倒是經常覺得自己像個老秀才,尤其在開了整夜的出租車,第二天上課時又得努力保持清醒的時候。」
贊佩之情在蘿拉心里掃過,但是她故意漠視它。雖然她並不想欽佩這個男人,然而她還是忍不住對他感到好奇,「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麼想重回大學念書?」
賈詹姆聳聳肩,「我已經厭倦了居無定所的日子。過去我所做的工作,唯有「多彩多姿」四字可以形容。」
「好比哪些工作呢?」
「幾乎什麼都有。我在南方做過建築方面的工作,也在緬因州沿岸的海面上釣過龍蝦,甚至還在麻州的膠帶工廠做過事。反正,對于你提的那個問題,我的答案是,我已經厭倦到處流浪的日子了。」賈詹姆的表情轉為嚴肅,「而且,我父親過世了。」
「對不起。」
賈詹姆抬眼看她,兩人的目光融合在一起。薩拉看見他的眼里有著某種深沉的悲傷。
「沒關系。」他只說了這句話,但是他陰郁的表情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所以你就回來了,而且開始上學?」
「對,我星期一到星期五上學,星期六和星期日就到我哥哥在哈蒙德附近的牧場幫忙。他是我們家里真正的牛仔。我只能做一些簡單的工作。」
「什麼工作?」
「就是修理圍籬,蓋牲畜的房舍,把不听話的牛羊關起來等等。」
蘿拉笑了,但是她的笑容很快就消退了,「你為什麼要念法律?」
陰郁的表情又回到賈詹姆的臉上,「其它的都不太適合我。」
蘿拉知道他在回避問題,「為什麼選法律?」她又重問了一次,然後等了差不多有一個世紀之久,就在她以為賈詹姆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時,他終于開口了。
「我父親是個單純的,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也是個很容易相信別人的人,可是,最後他卻苦了自己。」
如果他是想吊她胃口的話,那他已經得逞了,「我,呃,我不懂。」
「是的,你們這種人是不會懂的。」
蘿拉感覺得出他的憎恨。那種仇恨不但呼之欲出,而且偏執得令人窒息,「我想你該為我解釋一下。」
也許是的,賈詹姆心想,或者,他只是想把長久以來隱藏在心里的傷痛全都說出來,
「剛開始,我父親擁有一塊五十畝的地,並且和我哥哥在那塊土地上放牧牛羊。在他的隔壁,還有一塊五百畝的牧地,屬于一位名叫戴威爾的老先生。這個人生性孤僻,不喜言語,但是人還不錯。」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有一天,他來找我父親,問我父親有沒有興趣買一百畝土地。戴先生說他需要用錢。那塊地是上等牧地,所以我父親拿出了所有的積蓄,投資了這項他認為極為穩當的買賣。有了這塊地後,他就可以養更多的牛羊,而銀行也已經答應借錢給他擴大牧場規模。」
蘿拉在賈詹姆停下來時說︰「我猜事情並不順利。」
賈詹姆苦笑道︰「沒錯,大律師。我父親和戴威爾之間是所謂的君子協議。噢,他們把上面寫著我父親購買了那塊地的一些文件集中在一起,但是那些文件並沒有經過法院公證。也就是說,那些文件不具法律效力。我說過了,我父親既單純,又容易相信別人。」
「後來呢?」蘿拉完全被這個故事給迷住了,雖然她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好象她不會喜歡這個故事後來的發展。
「一年後,戴威爾死于心髒病。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有關他的一切。」
「是什麼……」
「他來自普萊格教區一個非常富有的家族。他的女兒出現後,我才了解為什麼威爾要逃離他的家人。我從沒有見過有人比她更貪婪了,總之,她請了一個收費很高的律師……」他吐出了最後那兩個字,彷佛他說的是條可怕的毒蛇,「那個律師證明了戴威爾頭腦不清,是我父親佔了他的便宜。」賈詹姆再次苦笑起來,「戴先生也許稱得上是個怪人,但是他絕對和你我一樣清醒。」
「所以你父親失去了他的土地?」
賈詹姆的目光再次和蘿拉的交纏在一起,「是的,他失去了土地,以及他後來買的那些牛羊。有一陣子,他還和我哥哥一起努力想法子平衡收支,直到現在,我哥哥還一直朝這個目標努力。」
「後來呢,你父親又為什麼過世了呢?」蘿拉小聲問。
「他的死亡證書上寫的是死于肺炎,但他其實是懮傷致死的。」
蘿拉猜得沒錯。她不喜歡這個故事的結局,也不喜歡賈詹姆的暗示,雖然她可以理解他仇視律師背後的原因,「所以,你不信任收費高昂的律師和有錢人。」
「我不信任他們,也不喜歡他們。以我的價值觀來說,他們都大貪婪了。」
他這項指控再清楚不過了。「而我剛好是個高收費的律師,又是個有殘人。」
這時,飛機已經著地,正在跑道滑行。沒多久,飛機就停了。
「我可以給你一個忠告嗎?,」見到賈詹姆似乎沒有回答她的意思,她繼續說︰「過去我有一個法律教授常說,一個好律師從來不會只看事情的表面。」
賈詹姆沒有回答,而她也沒有給他回答的機會,因為她說完後就徑自拿起自己的行李,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