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眼狗酒館」窗戶的厚玻璃閃著邪惡的光芒,壁爐的火焰制造出許多駭人的影子,它們搖擺晃動得恍如酒醉的鬼魂。
酒館里的酒客無疑是喝醉了,亞特心想,但他們絕不是無害的幽靈。他們大部分都可能身懷武器。「黃眼狗酒館」經常聚集著風化區里一些凶神惡煞。
玫琳從車窗里打量酒館。「幸好我想到把手槍帶來。」
他努力不要大聲申吟。雖然相處不到一小時,但他對她已經十分了解,所以那個消息並不令他吃驚。
「-最好把它放在袋子里別拿出來。」他堅定地說。「如果能夠避免,我寧願不要動到槍。它們往往會使場面變得一團混亂、慘不忍睹。」
「我很清楚那一點。」她說。
他想起關于她丈夫死亡的傳聞。「我想也是。」
「但在大街上擄走年輕女子並不好看,」玫琳繼續道。「我猜解決之道也不會好看。」
他繃緊下顎。「如果奈麗在『黃眼狗酒館』里,我應該不需要用到槍就能把她救出來。」
玫琳仍然滿臉狐疑。「我想不大可能,韓先生。那些酒客看來都像凶神惡煞。」
「所以更不該制造太大的聲響引起他們的注意。」他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只要-遵照命令,我的計劃就不會失敗,夫人。」
「既然答應依照你的計劃行事,我就會做到。」她停頓一下。「除非事情出差錯。」
他不得不滿意于那薄弱的承諾。黑寡婦顯然習慣于發號施令,而非接受命令。「好,開始辦正事吧-了解-的任務嗎?」
「放心吧,先生。小強和我會把馬車停在巷口接應。」
「務必做到。如果我帶著奈麗從後門出來時,沒有現成的交通工具可以離開,我會很不高興。」亞特把帽子拐在座椅上,然後開門下車。
拉摩把韁繩交給小強,然後爬下駕駛座與亞特會合。他站立在街道上比佝僂在駕駛座上時,看來更加高大壯碩,寬厚的肩膀遮住馬車燈大部分的燈光。
亞特想起先前對拉摩的印象──與其說是車夫,不如說是保鑣。
「我有槍,先生。」拉摩對亞特說,好像那樣能使他放心。
「你和你的雇主總是全副武裝地四處走動嗎?」
拉摩似乎很驚訝他會有此一問。「那當然,先生。」
亞特搖搖頭。「她卻認為我是怪人。算了,你準備好了嗎?」
「好了,先生。」拉摩瞪著「黃眼狗酒館」的玻璃窗。「如果他們傷害了我的奈麗,我會要他們所有的人都付出代價。」
「我懷疑他們有時間傷害奈麗。」亞特開始穿越街道。「說得露骨些,如果綁架她是打算把她賣給妓院,那麼歹徒會盡力避免做出降低她身價的事,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恐懼和憤怒使拉摩渾身僵硬。「我懂,先生。听說他們像拍賣賽馬那樣拍賣女孩子,價高者得。」
「別擔心,我們會及時把她救出來的。」亞特平靜地說。
拉摩轉過頭來,從酒館窗戶透出的昏黃光線照在他淒涼的臉上。「如果今晚能平安救出我的奈麗,我希望你知道我這輩子都會感激你,先生。」
那個可憐的家伙戀愛了,亞特心想。想不出還有什麼安慰的話語可說,他用力握一下拉摩的肩膀。「記住,給我十五分鐘,不多不少,然後制造混亂。」亞特開始往暗處移動。
「是,先生。」拉摩走向酒館,拉開大門消失在里面。
亞特進入酒館後方的巷子,走不到三步就有一陣惡臭撲鼻而來。狹窄的巷弄顯然被當成廁所兼垃圾場。等今晚的這件事結束,他的靴子會極需清潔。
他抵達巷子深處,轉過轉角,來到一座荒蕪的庭院。酒館的廁所位在庭院一角。廚房門敞開著讓空氣流通,二樓的一扇窗戶亮著燈。
亞特一邊走向廚房門,一邊拉起大衣衣領遮住臉孔側面。如果有人注意到他,他可以冒充成風化區來找樂子的酒醉浪蕩子。
他找到後樓梯,一步兩階地奔向二樓。他在樓梯平台上听到兩個男人在爭吵。激烈的爭吵聲是從幽暗走廊旁的一扇房門後面傳來的。
「听我說,她是上等貨。我們可以用兩倍的價錢把她賣給薔薇街的那個老鴇。」
「我跟人家說好了,我不能說話不算話。我得顧慮到我的名聲。」
「我們這是做生意,大笨蛋,不是在玩有規則得遵守的紳士運動。賺錢才是重點,听我說,我們把她賣給薔薇街的妓院老板可以拿到更多──」
爭吵被一樓爆發的騷亂打斷,驚叫和-喊在樓梯間里回響。亞特認出最響亮的那個聲音是拉摩發出的。
「失火了!廚房失火了!大家趕快逃命,這里很快就要變成一片火海了!」
亞特听到沉重的腳步聲走向房門,然後是類似桌子翻倒的重物落地聲。
他停在進入走廊後遇到的第一扇房門前,伸手嘗試轉動門把。門把一轉就動。他把門推開一半就暫停下來。直覺告訴他黑漆漆的房間里沒有人。他走進房間,讓房門虛掩著。
「拉警報!」拉摩的吼叫聲從樓下傳來。「廚房里的煙現在濃得伸手不見五指了。」
二樓走廊里的第二扇房門猛地打開。躲在暗處的亞特看到一個彪形大漢出來,後面跟著一個獐頭鼠目的瘦子。房里的燈光照出他們粗陋的衣服和不確定的表情。
「出了什麼事?」壯漢沒有特定對象地問。
「你听到叫聲了。」瘦子徒勞地想繞過壯漢。「失火了,我可以聞到煙味,我們得離開這里。」
「女孩怎麼辦?她太值錢,不能丟下她。」
「她不值得我賠上性命。」瘦子終于擠到走廊上,拔腿就往前樓梯跑。「如果你不嫌麻煩,你可以去背她出來。」
壯漢猶豫不決地回頭瞥向點著燈的房間。「真要命。」
不幸的是,貪婪勝出。壯漢轉身回到小房間,一分鐘後扛著一個不省人事的女子出來。
亞特來到走廊上。「讓我幫忙你英雄救美。」
壯漢憤怒地橫眉豎眼。「別擋路。」
「抱歉。」亞特讓開。
壯漢怒氣沖沖地快步走向前樓梯。亞特伸出一只腳,同時用手刀朝壯漢的肩頸要害處砍了一下。
壯漢大吼一聲,左臂和大部分的左側身體都麻木起來。他被亞特伸出的那只腳絆到,頭往前地倒下。他放開奈麗,伸出右臂,徒勞地試圖阻止自己摔倒。
亞特在壯漢倒地前及時接住奈麗,扛起她走向後樓梯。樓下傳來人們試圖從廚房門逃出的吵鬧聲。
一個人影出現在狹窄的樓梯上。
「人救到了嗎?」拉摩問,接著看到亞特肩上的女孩。「奈麗!她死了!」
「只是睡著了。可能是被下了迷藥。快,老兄,我們得快一點。」
拉摩二話不說地轉身下樓,亞特緊跟在後。
抵達一樓時,他們顯然是最後一批撤出酒館的人。廚房里濃煙彌漫。
「你在爐灶里倒了太多煤油。」亞特在觀察後說。
「你沒說該倒多少。」拉摩不悅地回嘴。
「算了,有效就好。」
他們匆匆穿過庭院轉進巷子。有幾個人在街上徘徊,但驚慌的氣氛在迅速消散。只有煙沒有火使失火的假象打了折扣,亞特心想。他看到一個男子,可能是酒館老板,遲疑不決地走回酒館。
「動作快。」亞特命令。
「是,先生。」
馬車就停在亞特指示的地點。至少那個女人遵守了命令。小強手持韁繩坐在駕駛座上,車門在亞特接近時猛地打開。
「你把她救出來了!」玫琳喊道。「謝天謝地!.」
她伸手幫忙亞特把奈麗弄進狹小的門口,拉摩跳上駕駛座接過韁繩。
亞特把奈麗送進車廂後準備跟進去。
「不要動,搶人的王八蛋,不然我要朝你的背脊開槍了。」
亞特認得那個聲音──那個瘦子。
「拉摩,快走!」亞特縱身躍進車廂,在身後帶上車門。
他伸手把玫琳從座椅拉到地板上,以免她的側影出現在窗口而成為目標。但不知何故,她極力抗拒。馬車突然啟動時,亞特感覺到她在拚命掙扎。她舉起手臂,他瞥見她手里的小手槍,距離他的耳朵只有幾。
「不要!」他大吼,但知道為時已晚。他放開她,用雙手-住耳朵。
白光一閃,在小小的車廂內,槍響有如炮聲般震耳欲聾。
亞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馬車顛簸前行,但伴隨的車輪和馬蹄聲只是遙遠的嗡嗡聲。他睜開眼楮,看到玫琳焦急地注視著他。她的嘴唇在動,但她說的話他連一個字也听不見。
她抓住他的肩膀搖晃他,她的嘴巴開了又閉。他明白她在問他是否安好。
「不好。」他說。他這會兒耳鳴得厲害,無法確定自己的音量有多大。他希望他在大吼大叫,因為他真的很想大吼大叫。「可惡,我一點也不好。我只能希望-沒有使我永遠地耳聾。」
XXXXX
黃春菊、接骨木花和醋的氣味從敞開的門口飄出來。玫琳停下腳步,探頭望進小小的蒸餾室。
充滿燒瓶、研缽、研杵、大大小小的罐子,以及各種藥用干燥花草。蒸餾室總是讓玫琳想到實驗室。她的姑姑穿著大圍裙俯身察看一個冒著氣泡的燒瓶,很容易被誤認成瘋狂的煉金術士。
「蓓妮姑姑?」
「等一下,親愛的。」蓓妮頭也不抬說。「我正在浸泡。」
玫琳不耐煩地在門口徘徊。「抱歉打擾-,但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問問-的意見。」
「沒問題。再過幾分鐘就好。這種藥水的藥效完全視花可以浸泡在醋中的時間而定。」
玫琳交抱雙臂,斜倚在門框上。姑姑在調制藥劑時催促她是沒有用的。拜蓓妮之賜,玫琳十分肯定她們家擁有全倫敦最多種類的鎮靜劑、補藥、藥膏和其它藥方。
蓓妮對她的藥劑非常狂熱。她聲稱自己有神經衰弱的毛病,總是在實驗新藥治她的病。她也很喜歡診斷其它人的類似毛病,然後根據他們的體質為他們調配特殊的藥方。
蓓妮花了許多時間研究治療神經疾病的各種煎劑和調劑的古老配方。她熟識倫敦的每個藥師,尤其是少數那幾個販賣稀有梵薩藥草的藥師。
玫琳如此容忍姑姑的嗜好只有兩個原因。第一是,蓓妮的藥方往往成效驚人。奈麗那天早上喝的藥草茶對她過度緊張的神經產生了神奇的鎮靜作用。
第二個原因是,沒有人比玫琳更了解偶爾像這樣分散一下注意力有多麼必要。將近一年前那個深夜發生的事,足以對最強韌的神經造成極大的負擔。過去幾天的惱人事件只有使情況更加惡化。
四十出頭的蓓妮是個文雅縴細、生氣勃勃、心思敏捷的迷人女子。多年前她曾經是社交界的寵兒,但在嫂嫂依莎去世後,她放棄社交界的光輝絢爛,接手照顧哥哥尚在襁褓中的女兒。
「好了。」蓓妮把燒瓶移離火焰,用濾網把瓶里的藥水濾進一個盆子里。「現在得讓它冷卻一小時。」
她一邊轉身,一邊在圍裙上擦手,銀藍色的眼楮里閃著滿意的光彩。「-想要跟我談什麼,親愛的?」
「韓亞特恐怕會說到做到地在今天下午來拜訪我們。」玫琳慢條斯理地說。
蓓妮聳起柳眉。「他不是打算來拜訪我們,親愛的。他想要拜訪的是。」
「就算是吧!但重點是,昨晚送我們平安回家後,他直截了當地說有些問題要問我。」
「問題?」
玫琳緩緩吐出口氣。「關于我怎麼會那麼了解他和他的事業。」
「不然還會是什麼。這也不能怪他,畢竟他費盡心血隱藏他私生活的許多層面。然後在某個夜晚,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突然把他叫出他的俱樂部,要求他幫忙搭救她的女僕。在這過程中,她告知他她很清楚他不但是『夢幻閣樂園』的神秘業主,也是一位梵薩師父。任何與他相同處境的人,都會自然而然地感到惴惴不安。」
「他不大高興是可以確定的,我不指望我們會相談甚歡。但在他昨夜幫了我們那麼大的忙之後,我覺得今天拒絕見他會很無禮。」
「的確。」蓓妮說。「听來韓亞特昨夜成了英雄,拉摩整個早上都在歌頌他的功德。」
「拉摩說的輕松,我卻得在今天面對他,和向他解釋我怎麼會知道他的事業細節。」
「我想象得出來那會有點尷尬。」蓓妮目光敏銳地看了她幾秒。「-焦慮不安是因為-昨夜樂于利用他的技能,卻不知道今天下午該如何面對他。」
「他是梵薩人。」
「那並不代表他就是惡魔。並非所有的『梵薩學會』會員都像迪倫偉。」蓓妮上前一步把手放在玫琳的手臂上。「-只要看看-父親就知道我說的是事實。」
「話雖如此,但是──」
「-的記錄里沒有任何資料顯示韓亞特有邪惡的傾向,對不對?」
「對,但是──」
「這就是了,他對昨夜顯然相當通情達理。」
「我沒有給他選擇的余地。」
蓓妮聳起道眉。「那可未必。直覺告訴我,韓亞特存心刁難時可以非常難纏。」
玫琳心中燃起一絲希望。「-說的也許對,蓓妮姑姑。韓亞特昨夜非常合作。」
「我相信-下午一定可以把一切解釋得令他滿意。」
玫琳想到昨夜他送她到家門口時,冷酷堅決的眼神,剛才的釋然立刻消失無蹤。「這我可沒有把握。」
「-的問題只不過是神經過度緊張。」蓓妮拿起桌上的一個藍色小瓶子。「來,喝茶時在茶里加一湯匙,-馬上就會恢復正常。」
「謝謝,蓓妮姑姑。」玫琳心不在焉地接過瓶子。
「我不會太過擔心韓亞特。」蓓妮說。「我認為他最關心的是,-會不會泄漏他『夢想商人』的身分。這也難怪。他目前出入的都是一些極其勢利的社交圈。」
「對。」玫琳柳眉微蹙。「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像是那種會在意上流社會想法的人。」
「當然是為了物色妻子。」蓓妮自信滿滿地說。「如果他是生意人的秘密泄漏出去,他的尋覓範圍會大幅縮小。」
「妻子?」玫琳被自己的反應嚇了一跳。韓亞特為了物色妻子而隱瞞從商事實的想法,為什麼令她大吃一驚?那是非常合邏輯的推論。「那當然。我沒有想到那個可能性。」
蓓妮心照不宣地看她一眼。「那是因為-最近都在忙著幻想有什麼可怕的陰謀,和把最稀松平常的小事認定成不祥之兆。難怪-神經緊張到睡不著覺。」
「也許吧!」玫琳轉身準備走開。「有件事是可以確定的,我必須說服韓亞特相信我絕對不會泄漏他的秘密。」
「我相信足智多謀的-很輕易就可以做到,親愛的。」
玫琳走進書房,把藍色小瓶子里的藥水倒進窗邊的盆栽里,然後在書桌後面坐下來。她滿腦子想的都是韓亞特。
蓓妮說的沒錯。韓亞特昨夜非常合作。他還展現了相當有用的技能。也許她可以勸誘他在未來幫更多的忙。
XXXXX
亞特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里,心不在焉地用拆信刀輕敲著靴子。他望著坐在書桌對面的健壯男子。
從他還沒有任何重大的生意事務可以處理時起,雷亨利就是他的辦事員。亨利可以說是他從父親那里繼承來的。
其實韓卡爾用得著亨利的地方也不多。亞特敬愛父親,但不容否認的是,卡爾對投資理財毫無興趣。妻子去世後,他對管理韓家剩余財產的那一絲牽掛也完全俏失。
亨利和亞特被迫無奈地看著亨利所有的明智建議,都被沈溺在吃喝嫖賭里的卡爾所漠視。到最後還是亨利到牛津通知亞特,卡爾不僅在一場賭博糾紛的決斗中喪命,還把韓家的財產敗光了。
只身在這世上,為了生存,亞特也只有投身賭場。與父親不同的是,他對玩牌很有一套本領。但賭徒的日子過得朝不保夕。
有天晚上,亞特在牌桌上遇到一個贏得既有條理又有效率的年長紳士。其它人玩牌時紅酒是一瓶接一瓶地喝,老紳士卻是滴酒不沾。其它人都以時下流行的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把牌拿起來後隨手扔下,贏家卻密切注意手中的牌。
亞特在牌局中途悄悄退場,因為他看得出來到最後他們都會輸給這個身分不明的紳士。陌生人終于拿起他羸得的錢離開俱樂部,亞特尾隨他來到街上。
「先生,我必須付出什麼代價才能學會像你那樣玩牌?」他在陌生人正要爬進等候的馬車時問。陌生人用深思熟慮的冷靜眼神把亞特打量了整整一分鐘。
「代價非常高昂。」他說。「很少年輕人願意付出那種代價。如果你真的有心,明天可以來找我。到時我們再來討論你的未來。」
「我沒什麼錢。」亞特苦笑道。「事實上,我現在比在牌桌上遇到你之前更窮了。」
「只有你在看到勢之所趨時懂得放棄。」陌生人說。「你可能有潛力成為優秀的徒弟。我會期待明天上午與你見面。」
亞特在第二天上午十一點來到陌生人的家門口。他一進門就看出這是學者而非職業賭徒的家。他很快就發現夏佼濟是個本身愛好又受過訓練的數學家。
「我只是在實驗特定數字在一連幾手牌里出現的或然率,」他解釋。「我對在牌桌上謀生沒有多大的興趣。在我看來太不可預測。年輕人,你呢?打算一輩子在賭場里度過嗎?」
「除非逼不得已,」亞特回答。「否則我寧願選擇比較可預測的職業。」
夏佼濟曾經是梵薩人。他不介意教導亞特一些梵薩哲學的基本觀念。當他發現他的學生勤奮好學又有慧根時,他主動表示願意出資送亞特去梵薩嘉拉島。雷亨利也認為亞特應該把握這個機會。
亞特在園圃寺修行了整整四年,每年夏天返回英國探望佼濟、亨利和愛人簡凱玲。最後一次回國時,他發現佼濟因心髒病發而病歿,凱玲離奇摔死。
在兩人的葬禮上,亨利都站在他身邊。葬禮結束後,亞特宣布不再返回梵薩嘉拉島。他打算留在英國找機會發財和復仇。亨利對復仇的想法並不熱中,但對發財的計劃大表贊同。他接受亞特提供的辦事員職務。
亨利的表現非常出色,不僅在處理投資時極其謹慎,而且擅長打听其它人的財務細節。亨利提供給亞特的那種情報,是颯奇和他的耳目不可能在街頭得知的,那種情報只有正派體面的辦事員才有可能查到。
但今天上午,亞特認為那樣還不夠。
「亨利,關于對狄夫人,你只查得出這些嗎?流言蜚語和二手丑聞?你剛才告訴我的,我大部分都已經知道了。那些在俱樂部里都是眾所周知的事。」
亨利從筆記本里抬起頭,從金邊眼鏡的上緣凝視亞特。
「你沒有給我很多時間調查,亞特。」他故意瞥向落地鐘。「我今天早上八點左右才收到你的信,現在是下午兩點半、六個半小時真的不夠進行你想要的那種調查。過兩天我會有更多消息回報。」
「可惡!我的命運被掌握在黑寡婦手里,你能告訴我的卻只有她有殺夫的習慣。」
「她只有過一個丈夫,所以不能稱為習慣。」亨利更正,他那種力求精確的態度令人生氣。「而且那種說法來自傳聞,而非事實。我要提醒你,在她丈夫的命案里,狄夫人從未被視為嫌犯。她甚至沒有遭到訊問,更不用說是拘捕。」
「因為沒有證據,只有猜測。」
「的確。」亨利低頭察看筆記。「根據我所能查到的事實,那天深夜竊賊闖入時,屋子里只有迪倫偉一個人。歹徒射殺迪倫偉,放火湮滅證據,偷走貴重物品。」
「但社交界沒有人相信事情經過真是那樣。」
「迪倫偉與妻子不和並非秘密。狄夫人在婚後幾個星期就搬離丈夫的寓所,她拒絕回去與他過夫妻生活。」亨利清清喉嚨。「據說她有點,呃,倔強。」
「這一點我可以作證。」亞特用拆信刀輕敲靴跟。「關于那個倒霉的丈夫,你查到了什麼?」
亨利的粗短灰眉皺在一起。「恐怕很少。如你所知,他叫迪倫偉。查不出有任何親人。戰時似乎在歐陸待過一段時間。」
「那又怎樣?」亞特看他一眼。「你也待過。」
亨利清清喉嚨。「但我們不妨說他不是在閑蕩監視拿破侖。無論如何,迪倫偉大約在兩年前回到倫敦。他結識利瓦伊敦之後不久,就和利瓦伊敦的女兒李玫琳訂婚。訂婚不久後,就結婚了。」
「訂婚的時間不長。」
「事實上,他們是靠特許證結的婚。」亨利不以為然地翻著筆記。「據說狄夫人的個性魯莽急躁。結婚不到兩個月,迪倫偉就死于非命,她謀殺親夫的流言開始甚囂塵上。」
「迪倫偉想必是個令人失望的丈夫。」
「事實上,在迪倫偉正好喪生之前,狄夫人的父親利瓦伊敦曾叫他的律師打听宣告婚姻無效,或正式分居的可能性。」
「宣告婚姻無效。」亞特把拆信刀往桌上一扔,猛地往前坐。「你確定嗎?」
「就手頭有限的事實而言,確定。考慮到離婚的困難重重和費用昂貴,宣告婚姻無效雖然費時,但看來無疑是比較簡單的方法。」
「卻會令迪倫偉臉上無光。可以作為宣告婚姻無效的理由畢竟不多。在這個案例里,我猜可用的理由只有與迪倫偉不能人道有關。」
「的確。」亨利再度清清喉嚨。
亞特提醒自己亨利在遇到肌膚之親的事情時,就會變得有點老古板。「但即使有高明律師的協助,狄夫人也得花上好幾年才能證明丈夫不能人道。」
「毫無疑問。幾乎整個上流社會都認為她沒有耐性經由法律程序來。」亨利停頓一下。「或是她發現父親負擔不起那個費用。」
「所以她采取行動,以她自己的方式來結束婚姻,對不對?」
「流言確實是那樣傳的。」
昨夜親眼所見使亞特明白,她是個意志異常堅決的女子。但她真的會因急于結束婚姻而不惜殺害丈夫嗎?
「你說迪倫偉中彈是在屋子著火之前?」
「驗尸報告是那樣寫的。」
亞特起身走到窗前。「我必須告訴你,昨夜狄夫人展現出相當熟練的槍法。」
「嗯,那恐怕不是淑女該有的技能。」
亞特暗自微笑地望著窗外高牆圍繞的花園。亨利對女性舉止抱持十分傳統的觀念。「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狄夫人的父親是『梵薩學會』的創始會員,而且是師父級的人物。」
「這我知道。」
「他娶妻生女時歲數已大。據說妻子去世後,他對女兒溺愛有加,甚至教導她許多公認是年輕女子不宜的事。」
「看來用槍就是其中之一。」
「顯然如此。利瓦伊敦近年來離群索居,致力于他的死語研究。」
「據我所知,他是著名的古梵薩文專家。」亞特說。「說下去。」
「利瓦伊敦在大火後的第二天清晨去世。傳播丑聞的人聲稱,得知女兒發瘋殺夫使他震驚過度,心髒病發作身亡。」
「原來如此。」
亨利輕咳一聲。「身為辦事員,我覺得有必要指出,由于這一連串的家庭變故,狄夫人繼承了她父親和丈夫的所有遺產。」
「天啊!亨利,」亞特轉身凝視他。「你不是想要暗示她謀財害命吧?」
「當然不是。」亨利厭憎地抿緊嘴唇。「我不相信天下會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女兒,我只是在指出這些不幸事故的結果。」
「謝謝你,亨利。你知道我仰仗你的精闢分析。」亞特回到書桌前靠在桌緣上。「談到顯而易見的事實,我無法不注意到另一個。」
「什麼,先生?」
「迪倫偉修習過梵薩術,殺他並不容易。」
亨利眨了幾下眼楮。「我懂你的意思。很難相信一個弱女子能夠做到,對不對?」
「普通的竊賊也是。」
亨利煩惱地看他一眼。「沒錯。」
「殺害迪倫偉的可能嫌犯有兩個︰一個是他的妻子,另一個是身分不詳的盜賊。在兩人之中,我想我會賭他的妻子。」亞特慢吞吞地說。
亨利露出痛苦的表情。「我發誓,想到女人訴諸這種暴力令男人頭皮發麻,對不對?」
「頭皮發麻我不知道,但那確實引出幾個有趣的問題。」
亨利大聲申吟。「我擔心的正是這樣。」
亞特望向他。「什麼意思?」
「早上我一接到你的信就知道這整件事有點不對勁。你對狄玫琳太過好奇。」
「她給我出了一個問題,我想要收集與那個問題有關的資料。你了解我,亨利。我喜歡在采取行動前擁有全部的事實。」
「別想用那套無力的說詞哄騙我。這對你來說不只是另一件公事,亞特。我看得出來狄夫人令你著迷。說真的,我好久沒有看到你對女人產生如此濃厚的個人興趣。」
「我還以為你會為我高興,亨利。你老是說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復仇。不管怎樣,狄夫人與我的瓜葛可以暫時擴大我的興趣和活動範圍。」
亨利悶悶不樂地看他一眼。「只怕不是有建設性地擴大。」
「即使如此,在等待其它的計劃完成前,我還是有些時間要消磨。」亞特停頓一下。「我想我不妨就對狄夫人進行更詳細的調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