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蔚藍,輕風拂面,山巒翠綠,小溪潺潺,在這風景如畫的山谷中央坐落著一棟茅草屋頂的灰色石屋。這里就像人間天堂一樣。一聲叫喊打斷莉安的沉思。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站在小屋的門階上,笑容滿面地跟布氏士兵打招呼。
狄良扛著亞力進入小屋。已經下馬的勃迪朝莉安伸出手幫她下馬,她滑進他的臂彎里。兩人的目光在那一刻交會,她凝視著這個相識不深卻全心信賴的男人。他犀利的目光仿佛能看透她內心深處的秘密,她努力拋開那個愚蠢的想法。他只不過是個男人,而且需要刮胡子了。他的臉頰和下顎布滿黃褐色的胡渣,她有股瘋狂的沖動想要撫模他的臉頰。
「你為什麼盯著我看?」她問。
「跟你盯著我看的理由一樣,姑娘。」
她看到他眼中閃過一抹促狹,但她沒有能力也不懂得如何打情罵俏。她推開他放在她腰上的手,往後退了一步。「我們為什麼要停在這里?剛才站在門口的那個人是誰?亞力不應該先進去──」
他打斷她的話。「亞力跟狄良在一起很安全,知道你不信任他會令他覺得深受侮辱。」
「但我確實不信任他。」她壓低聲音以免其他士兵听到。「我對他一瓤也不了解。」
「你也不了解我,但你既然決定信任我,就必須相信我說的話。我的士兵會死命保護亞力。」他沒好氣地說,暗示他不會再討論這個話題。~「我沒力氣跟你爭。」
「那就不要,跟布氏人爭是沒有用的。你不可能贏,因為我們布氏人從來沒有輸過。」
她猜他可能在開玩笑,但不確定,所以沒笑。他不是有怪異的幽默感,就是非常傲慢。
「來吧,我們在浪費時間。」他牽起她的手走向小屋。
「我們要在這里過夜嗎?」
「不,等安妮護理完你的手臂後,我們就要繼續趕路。」
「我不想打擾。」
「她會很榮幸替你療傷。」
「為什麼?」
「她認為你是我的新娘。」
「她怎麼會那樣想?我只對那個唐氏士兵說了謊。」
他放聲而笑。「消息不脛而走,人人都知道唐氏人守不住秘密。」
「天啊!我給你惹出不少麻煩,對不對?」
「沒有。」他回答。
抵達門口時,她靠近他低聲問︰「你信任這些人嗎?」
他聳聳肩。「我只信任布氏人。杜凱文的姊姊嫁給我的一個士兵,所以他也算是親戚。你在他們面前說的話都不會泄漏出去。」
狄良替她介紹。身懷六甲的安妮跟她年紀相仿。房間中央有一張長桌和六張椅子,顯然經常有客造訪。空氣中彌漫著剛出爐的面包香,莉安幻想自己戀愛結婚後建立的就是像這樣溫馨舒適的家。別傻了,她心想。她現在的生活充滿煩憂,哪里還有時間作白日夢。
「你的到訪是我們的無上光榮。」凱文對她說,但她注意到他的目光直視著勃迪。
安妮把一塊布鋪在桌面上,建議莉安在桌邊坐下上讓她檢查一傷勢。
莉安卷起衣袖解開繃帶。「傷勢不嚴重,但有點發炎。」她不覺得自己的手臂有那麼慘不忍睹,但安妮看到後卻嚇白了臉。
「天啊!你一定很痛。」
勃迪和他的士兵好奇地上前一探究竟。亞力跑過去緊挨在莉安身邊,他看起來很害怕。
「這些傷是怎麼來的?」狄良問。
「我自己弄的。」
「傷口必須切開清理。」安妮說。「領主,你們得在這里住兩天。她是淑女,我必須用和緩的治療法。」
「不,我不能逗留那?久。」莉安抗議。
「如果她是男人,你會怎??治療?」勃迪問。
「切開傷口,引出膿血,澆下「母之火」。那種特制藥水療效奇佳,但會非常非常痛。」
「我見過不少戰士在安妮用「母之火」療傷時鬼吼鬼叫。」凱文說。
勃迪等莉安決定要用哪種療法。她認為杜氏夫婦夸大其詞,但那並不重要。她不能為避免一點點疼痛而浪費寶貴的時間。勃迪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
「那些戰士在接受「母之火」治療後是停留幾日還是立刻離開?」
「等我在傷口涂完藥膏,他們就走了。」安妮回答。
「他們指的是那些站得起來的人。」凱文插嘴。
勃迪看到莉安微微點頭後說︰「用戰士療法替莉安療傷,她不會在你治療時出聲。她是布氏人。」他似乎認為最後那句話就能解釋一切。
「我不會出聲,領主?」她問,他惱人的傲慢令她感到好笑。
他一本正經地回答︰「對,你不會。」
她突然想高聲尖叫來氣一氣那個傲慢的男人,但她沒有那樣做,因為怕嚇到好心的安妮和幼小的亞力。等跟勃迪獨處時,她要提醒他她不是布氏人,幸好不是,因為布氏人都有點太自以為是。她注意到勃迪說她不會出聲時,他的每個士兵都點頭附和。
安妮傾身靠近丈夫對他耳語。莉安只听懂幾個字,但猜得出安妮是要凱文同意讓她下迷藥使莉安昏睡。凱文征求勃迪同意時,安妮忙著準備必要的用品。莉安搶在勃迪回答前說︰「我不希望被迷昏。謝謝你們的關心,但我必須保持清醒以便趕路。」勃迪點頭,但莉安不確定他同意的是凱文或她的要求。「我是說真的。」她再次強調。「不要對我下迷藥。」
亞力輕扯她的衣袖。「什麼事,亞力?」她低頭問,從眼角看到安妮把褐色藥粉摻進一杯酒里。
「我肚子餓。」
「等一下我們會找東西給你吃。」
凱文端來幾杯酒。「領主,我可以敬你和你的新娘一杯酒嗎?」
「但我不是──」莉安開口。
勃迪打斷她的話。「可以。」
她對他皺眉頭,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澄清誤會,但決定等一下再要求他解釋。
凱文把一杯酒放在她面前,把其他的酒杯放在一段距離外。「我可以叫其他的士兵進來一起敬酒嗎?」
勃迪走到門口吹聲口哨,其余的士兵魚貫進入屋內。莉安幫忙遞酒杯給每個人。人人都有酒後,凱文舉杯祝酒。「祝你們長命百歲,幸福快樂,子孫滿堂。」
「干杯。」眾士兵異口同聲地說。
大家等莉安喝了一口酒之後才各自飲盡杯中酒。勃迪朝安妮點頭,拉出一張椅子跨坐在莉安對面。他示意她把手伸出來,然後握住她的手。她知道那是為了預防她在治療時縮手。
狄良繞到她背後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勞柏,把孩子帶出去。」
亞力急忙抱住莉安的手臂。「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可以留下來,但不可以礙事。」
「好。」亞力說,然後靠在她身上。
安妮站在她身旁遲遲不動手。「夫人,你有沒有感到一點想睡?」她謹慎地問。
「沒有。」莉安回答。她注意到凱文猛打呵欠。「安妮,叫你丈夫坐下來好嗎?」
凱文用力眨幾下眼楮。「為什麼叫我坐下?」
「以免你跌倒。」
兩秒鐘後,凱文突然往前倒下。幸好厄倫的反應夠快,在凱文的頭撞到桌角前及時接住他。「夫人,你掉換了酒杯,對不對?」
「她迷昏了凱文?」勞柏咧嘴而笑。
莉安臉頰發燙地盯著桌面,努力思索該如何向凱文的妻子道歉。安妮不知所措地望向領主。勃迪看似失望地搖頭,但眼中流露出喜色。「看來是凱文把自己給迷昏了。厄倫,把他扔到床上。安妮,快動手吧,我們還要趕路。」
安妮點點頭,顫抖地拿出刀子。勃迪抓緊莉安的手腕,她感到刀刃劃開手臂的皮膚。起初她認為他反應過度,但安妮一開始探查傷口,她就慶幸有他的緊握。縮手是本能反應,但勃迪不讓她的手動彈。治療不如她預期中可怕,傷口切開後反而紆解了腫脹帶來的疼痛。
亞力害怕地鑽到她的右臂下抱住她。「很痛嗎?」
「不會。」她平靜地回答。
她的鎮靜消除了他的恐懼。他好奇地問︰「像那個人揍你的臉時一樣痛嗎?」
「有人打你?誰?」安妮一直在用干淨的布條清理傷口,亞力的話使她驚駭地問。
房間里突然一片死寂,每個人都在等她回答。「是誰並不重要。」她搖頭道。
「不,非常重要。」狄良說,其他人同聲附和。
「他是英格蘭人。」亞力月兌口而出。
「我就知道是英格蘭人,我從來沒听說過高地人打女人。」安妮嘟嚷。
幾個士兵點頭表示同意。亞力好像受到鼓勵似地主動報告。「他喝醉了。」
「亞力,沒有人想听──」莉安開口。
「不,我們都想听。」勃迪溫和的語氣掩飾了他真正的感覺。會欺負弱女子和小孩子的是什麼樣的瘋子?他決定在天黑前得知所有的細節。
「那個人用拳頭把她打倒在地上,然後不停地踢她。」亞力說。「我嚇壞了,我想要阻止他,但他不肯停。我可能哭了。後來我撲到莉安身上,但是她把我推開,翻身抱住我,用她的手臂護住我的頭,以免我被踢到。」
「然後呢?」廉恩問。
「她輕拍我,叫我不要出聲。她不讓任何人傷害我,我果真一下也沒被踢到。」
莉安想要用手捂住亞力的嘴。每個人都面露驚駭地盯著她看,令她感到十分難堪。
「只有一個英格蘭人對她動粗嗎?」勞柏問。
「另一個人也打了她。」亞力轉向勃迪。「你知不知道她在挨打後做了什麼?她故意露出微笑氣他。」
安妮把布條收到旁邊,把一條厚毛巾墊在莉安的手臂下。「領主,傷口清理好了。」
勃迪點頭。「孩子餓了。如果不會太麻煩,請給他一片面包。」
「也許淋點蜂蜜在上面。」亞力建議。
安妮微笑。「當然會淋蜂蜜。」
「到外面去吃。」勃迪命令。「勞柏會看著你,以免你闖禍。」
「但是我想跟莉安在一起,勃迪叔叔。她需要我,她也許會寂寞。」
「我會陪著她。勞柏?」勃迪叫喚,勞柏應聲上前。
亞力立刻抱著莉安不放。她傾身對他耳語。「如果有需要,我會叫你。」她不得不再三保證,他才相信她不會在他離開的那幾分鐘里消失。然後他奪下安妮手中的面包就往外跑,匆忙中忘了道謝。
「他等一下會向你道謝的。」和安對安妮說。「謝謝你對他的耐心。他還小,而且吃了不少苦。」
「但你幫助他平安月兌困。」狄良在她背後說,再度把手放在她肩上。她不知道他是在稱贊、安慰她,還是在防止她逃跑。
片刻後,安妮從廚房拿出一個平底鐵鍋,加熱過的鐵鍋里是氣味難聞的藥水。她把手指伸進藥水里試溫度。「藥水不會很燙,夫人,但澆在傷口上會非常痛。如果你想叫──」
「她不會出聲的。」勃迪以堅定的語氣重復。
他的霸道令莉安有點氣惱。要不要勇敢應該由她來決定,他憑什麼認為有權替她作主?
勃迪對還在猶豫的安妮點個頭,安妮把藥水澆在莉安切開的傷口上。椎心刺骨的灼痛立刻吞噬了莉安。她的手臂好像被剝了皮浸在堿液里,她的皮膚好像著火一般。她立刻感到胃翻、頭昏、視線模糊。若非被狄良和勃迪壓住,她早就從椅子上跳起來了。劇烈的疼痛絲毫沒有減輕的跡象。第一波劇痛後,她的皮膚開始搏動,手臂好像有燒紅的煤炭嵌在傷口里。背抵著狄良,她倒抽口氣,閉緊眼楮忍住淚水,咬緊牙關以免自己大聲尖叫,使出全身的力氣抓住勃迪的手。
她以目光向他求助,他冷漠鎮靜的表情使她恢復自制。哪怕他只流露出一絲同情,她都會忍唆不禁地哭出來。發現自己抵著狄良,她強迫自己挺直背脊。但她無論多努力也無法松開勃迪的手。就在她肯定自己再也無法忍受時,劇痛開始減輕。
「最痛的部分過去了,夫人。」安妮听起來好像也想大哭一場。「我會在傷口上涂些藥膏,然後把你的手臂包扎好。疼痛減輕了沒有?」
莉安說不出話,只能僵硬地點頭。她凝視著勃迪背後的牆壁,祈禱自己不會昏厥過去。
安泥迅速涂好藥膏,但包扎時費了一些工夫,因為莉安仍然不肯放開勃迪的手。疼痛不再難以忍耐時,她才發覺他的拇指在揉擦她的手掌。他的表情不變,但那不著痕跡的輕撫卻讓她覺得被他擁抱在懷里。包扎完後,莉安深吸口氣,終于從勃迪的掌握中抽回手。
「好了,」安妮說。「最近兩天別讓傷口踫到水。」
莉安再度點頭,以沙啞的聲音道謝。「失陪了。」她緩緩站起來。狄良伸手扶她。她在他身上靠了一下,然後緩緩站直身子,走出小屋前朝安妮點個頭。每個士兵都在她經過時鞠躬為禮。她知道他們都在門口看她,所以不願用跑的躲進樹林里。亞力在溪邊玩耍。幸好他沒有看到她往反向走,也沒有听到她在樹林里的啜泣。
廉恩皺眉望著她的背影,然後轉向安妮。「「母之火」還有剩嗎?」
「還剩幾滴。」她回答。
廉恩走到桌邊抽出匕首在自己的前臂割出一個小傷口。他的朋友都知道他要做什麼,所以沒有人感到訝異,因為廉恩是他們之中的懷疑主義者。他把前臂放在厚毛巾上。「倒些藥水在這傷口上,好讓我知道是什麼感覺。」
安妮不敢多嘴,乖乖地把剩余的藥水滴進廉恩的傷口。廉恩毫無反應。好奇心得到了滿足,他朝安妮點個頭,然後走到屋外。勃迪和其他人跟著出去,圍在廉恩身旁耐性地等他報告。當他終于開口時,沙啞的聲音使厄倫忍不住微笑。
「痛死了,」他低聲說。「不知道她怎麼受得了。」
勞柏扛著亞力加入他們。發現莉安不在時,亞力的歡笑聲戛然而止。他滿臉驚惶地爬回地上,扯開喉嚨高聲尖叫莉安的名字。
勞柏用手捂住他的嘴巴。「別慌,亞力,她在樹林里,馬上就會回來。」
亞力哭著跑向他的叔叔,勃迪把他抱起來。「我忘了你還小,莉安沒有離開你。」
為自己的驚慌失措感到慚愧,亞力把臉埋在勃迪的頸窩里。「我以為她走了。」
「從你認識她以來,她有沒有離開過你?」
「沒有但有時候我害怕。」他小聲承認。「我以前不會,但現在會。」
「沒關系。」勃迪嘆口氣。「你現在安全了,我不會讓你出任何事的。」
「莉安也那樣說過。」他抬頭凝視勃迪。「你一定要照顧她,因為她只是個弱女子。」
勃迪放聲而笑。「我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絲軟弱。」
「但她有時會背著我偷偷哭泣。我告訴她她需要你,我不希望再有人傷害她。」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的。」他保證。「別擔心了,跟勞柏牽馬去。一等莉安回來,我們就要上路。」
莉安十分鐘後才紅著眼楮回來。勃迪把她抱上馬鞍,然後坐在她身後。飽受折磨的她癱靠在他身上。他突然有股強烈的想要保護她、安慰她。他溫柔地用手臂環住她,她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他策馬前進,把她移進他的臂彎。她的長發輕拂著他的大腿,他用手背輕撫她天使般的臉孔。他終于對見面以來就糾纏著他的渴望屈服。他低頭親吻她柔軟的唇,看到她皺鼻嘆息使他露出微笑。
他的頭腦不斷告訴他要理智。她是英格蘭人,天知道他有多?受不了任何跟英格蘭有關的人事物。他在年輕愚蠢時曾經去過那個可恨的國家,想要找一個跟麥依恩的妻子茱麗一樣理想的新娘,但那趟徒勞無功的旅程讓他受到了教訓,因為依恩找到了英格蘭唯一的稀世珍寶。勃迪一直是那樣深信不疑,但遇見莉安以後他不再那麼肯定了。
「你有過人的勇氣,」他點個頭。「這一點我承認。」
但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