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緋月站在花園中的串子里,倚著雕花欄桿,低垂著美眸,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陣微風吹來,輕柔的拂過她的粉頰,為她帶來了遠方戰場上的消息。
突然,她輕擰了下眉。唉,他今天又受傷了,連同昨天的擦傷和上星期的腿傷,再加上之前的箭傷和骨折……可以想見這趟回來,他那原本就滿是傷疤的身子肯定又要添上不少傷痕。
「他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听進心里啊?出發前不是再三叮嚀,要他別隨便受傷的嗎?」忍不住喃喃抱怨著,但也明白在戰場上人人只求保命,真要保持毫發無傷,簡直是在作夢!
一個月前,剛好是他們成婚的隔日,竟有人潛入宮中企圖綁走她——結果當然不可能成功。隨時傍身守護的風精靈,沒讓那刺客踫著她一根寒毛,便將他摔了個七葷八素的,順便再將那不知死活的家伙空投到凱列面前自首。
凱列當然是氣炸了,就連離他好幾步遠的緋月,都能明顯感受到他身上的怒氣所引燃出的熊熊烈火,那刺客更是嚇得屁滾尿流,立刻乖乖的將自己的企圖、來歷全說個分明。
好哇,原來又是伊可瑪惹的禍。
為了報復被驅逐的恥辱,伊可瑪竟然找上了聖火族的巫師,並且讓他相信,里斯德帝國皇子剛娶進門的皇子妃是創世有史以來,唯一一位由火神欽點的神殿聖女。
一向自認是火神最寵愛子民的聖火族巫師,當下就下了決定,既然是火神欽點的聖女,理應在聖火族的保護之下,而聖女也理所當然要為他們服務,並且配合他們繼續欺騙更多無知的人民。
凱列一听之下,怒火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除了氣憤竟然有人試圖搶走他所保護的人兒,另一方面也是氣自己——這麼多年來征戰殺伐,早該將所有可能造成威脅的部族及國家全擺平了才是,怎麼還會有這麼一群漏網之魚?
可惡!他後悔當初沒將這些一向不看在眼底的勢力一並清除干淨!
于是乎,他火速召回返鄉探親的軍師、正在街上跟美麗小姐調笑的副將、不小心走過面前被他看到的侍衛總長兼好友爾特,順便再派人通知早被他踢回邊境的魔法師蜜蜜。
他,里斯德帝國的皇子,戰場上從沒嘗過敗績的東方戰神又要出征了,就在大婚過後的第三天。
緋月越想越不高興。他是否忘了承諾過要陪伴她左右?
哼。
雖然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她好,但對于他憤然前去殺敵的舉動,她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埋怨。他們才新婚哪,就算她再怎麼不了解人類的生活,也知道一般新婚夫妻多半是形影不離的。難不成他就這麼篤定她不會躲回寧靜地?這未免也太吃定她了吧。
不過,不滿歸不滿,她卻還是听話的留在這兒等人,沒真的跑回寧靜地。而對于自己這般的失常,她更加不滿了。
這可惡的希洛,讓自己變得不再像是自己了。
除此之外,她甚至還出現了更不尋常的反應——她竟然開始思念起他來了!
一向少有欲求的她,打從他離開的第一天起,就忍不住開始期待起他歸來的那日,甚至還時時要風兒為她帶回關于他的消息……
無意識的用手指描繪著涼亭柱上的雕刻,細雕的圖紋經由柔軟的指月復撫劃而映入腦海。記得不久前他還濃情蜜意的將她摟在懷中,溫柔的抓著她的手撫模這些美麗的圖案,一邊還仔細的為她解說這些有關于大地上古老傳說的圖形……
她想著遠方的他,此刻是否也同樣有著思念的心情——有些甜、有些酸、有點苦悶,心里卻又空空的,好像丟了什麼心愛的物品,徒生一抹說不出口的惆悵。
月神曾打趣的要她將凱列視為寵物,-她卻覺得事實反倒是顛倒了過來。
被照顧的是她、被保護的是她、被留在這里等待的還是她……
怎麼看,她都比較像被豢養的人,不是嗎?
原本無風無浪的平穩生活被他動搖了,向來無牽無掛的個性也因他而多了不曾有過的惦念。
她不喜歡這樣。
突然之間,一向無憂無慮的腦袋瓜子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在感情的領域中,沒有順利「霸佔」住高高在上的位子,讓她感到不是滋味……
「老大,你認真一點好不好?」一只厚實的手掌帕地拍在軍略圖上,震下幾支代表敵軍兵力部署的小紅旗。
凱列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軍事會議上恍了神,他甩了下頭,彎身拾起落地的幾支小紅旗,在副將的瞪視下,彎指彈到他身前的桌面。意思是——這些都歸他「處理」了。
「又要奇襲?老大∼∼我們已經連續打了十二天,弟兄們現在連走路都會睡著,再來一次夜襲,肯定會操死人的啦。」副將忍不住抗議的哇哇大叫。
「你只要告訴我行不行就好。」凱列頭也不抬的說,專注的瞪著桌上的軍略圖暗自思量。從開戰至今已經打了一個多月,照這樣的速度,最多再七天就能將所有余孽一網打盡。
副將倏地收聲,原本咆哮大吼的獅王一下子變成溫馴的小貓咪,悶悶回道︰「當然行……」老大都這樣說了,難不成他還能說不行嗎?
反正,只不過是幾天沒睡覺,了不起事後多放弟兄們幾天假,好好彌補消耗過多的元氣。副將在心中這麼安慰自己,然後垂頭喪氣的轉身走出營帳,準備向弟兄們宣布這個「振奮人心」的大消息。
「蜜蜜。」凱列喚了聲。
窩在角落的棉被堆、正埋首書冊中的小女孩隨即抬起頭來看他。
「明天你混進去,幫我燒了他們的田地跟作物,我要阻斷他們的退路。」斬草除根是他作戰的最高準則。
「簡單。」蜜蜜應了聲,又埋首書中跟懸疑刺激的劇情奮斗著,輕松自若的態度像是窩在自己家中,一點也沒有身在戰場的緊張感。
坐在一旁好一會兒沒吭聲的軍師,悠哉的放下茶杯,起身晃到凱列身邊,「怎麼?從沒看你打得這麼急,怕皇子妃跑了嗎?」他挪揄道。
聞言,凱列抬起頭,神情怪異的瞥他一眼,復又低頭研究眼前的軍略圖,思索該如何攻防才能盡快解決戰事。
軍師說得沒錯,他就是怕緋月跑了。
當初之所以會毅然出兵,只因他根本沒將小小一支聖火族放在眼底,也有把握在短短幾天內一舉殲滅那完全談不上是對手的對手。
只是,出乎意料之外,聖火族在散布各處的教眾牽線之下,勾結了幾個曾敗在他手中的小國,集結成一股不小的兵力加以反擊。
事情不如當初所想,的確令他驚訝了下,但,也只有這樣,他仍有十足的把握贏得勝利。試想,幾支從未合作過、甚至曾彼此敵對的軍隊,怎麼可能贏得過他旗經百戰的精銳兵馬?
因此,這一個月來次次交鋒,他旗下大軍皆輕松取勝,唯一令人不滿意的就是戰期延長了……
他嘆了口氣,著實擔心這一趟回去,若是發現新娘子真的不見,只怕要悔不當初了。
「要你跟著我一輩子是很困難的,畢竟,你的一輩子對我來說,只是永恆生命中極短暫的時間。所以,就讓我陪著你過‘你的一輩子’,你覺得呢……」
別忘了你的諾言呀,緋月。
要不,等這場仗打完,我可能真的得向眾神宣戰來要回你了……
想到此,凱列不自覺的輕笑了下,隨即抓過一旁面露狐疑之色、頻頻打量他的軍師,繼續研究眼前這一堆紅紅藍藍、分別代表敵我雙方兵力的小旗子該如何部署攻防……
薄雨輕輕灑下,像綿細的絲網自天空一層層攏落地面,沒完全收起的陽光在透明雨點上映透,反射出一絲絲光點。
蒙著紅紗的女子在雨中悠閑的漫步著,周身仿若有一道透明的牆壁,雨點沾不上她的身而紛紛滑落,遠遠看去,整個人就像籠在一片輕煙之中,奇幻的不似人界景象。
來到階梯前,緋月櫻唇輕啟,輕喚倚在庭廊雕花欄桿上沉思的美婦。
「薇席雅。」
「啊,緋月。」薇席雅歉然的笑了笑,「抱歉,我剛剛在想事情,你有什麼事嗎?」見她還站在雨中,踏步出去就想牽她進來,還沒走出屋檐遮避的範圍,就教一陣突來的勁風將腳步給吹回原處。她詫異的看向緋月。
「別忙。」緋月朝她搖搖手,「只是來告訴你一聲,這一陣子我悶煩了,想出去走走。」
薇席雅听了心中一驚,連忙又開口道,「你、你要去哪里?這……」緊張得連說話都結巴了,心里暗罵著,都怪那笨兒子,才剛大婚沒多久就去打仗,看看現在,皇子妃都打算落跑了,他人卻不知道在什麼鬼地方。
緋月知道她誤會了,好笑的搖搖頭,「我不是要離開,只是想出宮去走走,你別想太多。」
听她這麼說,薇席雅才放下心來。
「出去走走也好,不然一直悶在宮里也挺無趣的。」這點薇席雅也感同身受。「我找幾個人陪你吧,這樣也比較安全些。」她熱心的提議道。
「不用了,我一個人比較自在……況且,也沒什麼好不放心的,相信我,我絕對有自保的能力。」輕輕點了下頭,緋月旋即轉身離去。
但走沒幾步,她又回頭微笑道︰「他只受了些皮肉小傷,你別想太多。」抬起頭面向天邊,「放心吧,再過五個夜晚他就會平安歸來。」
清甜的嗓音奇異的教人心生信服,讓為兒子懸心掛念的薇席雅松了一口氣。
在薇席雅釋然的神情中,緋月拎起及地薄紗,笑著離開了。
經過廚房附近時,一陣小女孩的哭泣聲引起她的注意,不由得駐足聆听。
「嗚,晴晴好疼……嗚嗚……」
「晴晴乖,不哭,怎麼啦?哥哥在這里,不怕不怕。」
「哥哥,晴晴跌倒……嗚,腳痛痛。」
「別哭哭,哥哥吹吹就不痛了,你乖,晴晴好勇敢的,不哭喔。」
「嗯,讓哥哥吹吹,晴晴就不會痛了。晴晴不哭了,晴晴要當乖孩子,而且是勇敢的乖孩子。」
小女孩說完,原先停不住的啜泣聲竟然真的收了起來。
頓時,緋月也跟著笑了出來。真是天真爛漫的小女孩。
听著小兄妹的童言童語,她腦海里登時浮現一幅小哥哥對著受傷哭鬧的小妹妹好言相哄的景象,心里頗覺有趣。
人類小孩都是這樣可愛逗人,並且帶著純淨芳香的氣息,讓人樂于接近嗎?不知道希洛小時候是不是也這樣討人喜歡?
她帶著微笑,繼續往宮外走去,可才走沒幾步,突然一陣男性驚叫讓她頓住腳步。這還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男人也可以叫得這麼淒厲……
「啊啊,小夏,你在做什麼呀?你忘了自己懷孕了嗎?還不快把水桶放下!要是肚里的孩子有個什麼意外,我就把你給休了!」
男人的大嗓門傳遍了整個院子,緊接著一個重物落地聲,她猜是那個叫小夏的懷孕婦女被這大嗓門嚇了一跳,而滑落了手中的水桶。
「看吧看吧,又給我惹麻煩!就叫你沒事躺著就好,你偏不听……有沒有怎麼樣?有沒有撞到哪里?」雖然語氣仍是火爆十足,但听得出隱藏的那份貨真價實的關心。
真是愛面子的男人……她想起了希洛,不禁抿嘴笑了。
希洛也常這樣呢,明明拿她沒轍,表面上還是要假裝一下,然後才「勉為其難」的屈服。
「你呀,拜托一下好不好,我只是懷孕,又不是殘廢,你若當真要我在床上躺幾個月,孩子還沒生,我人已經先發霉了。」
「說什麼傻話!哪個懷孕的人像你這樣搶事做的?你該學學隔壁琳娜婆婆的媳婦,人家都乖乖待在屋子里,叫她吃就吃,叫她睡就睡,沒有第二句話——」
「你干脆去養頭豬算了!」
听到女人的咕噥聲,緋月差點噴笑出來,幸好即時咬住唇,要不就會被發現她躲在這兒偷听了。
「你就不能安分一點嗎?也才這幾個月而已!」男人又吼道。
「哼,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擔心我,還是只擔心肚子里的孩子……我、我不要生了啦!你以前都沒對我這麼凶,嗚嗚……」也許真的是懷孕的婦女比較會胡思亂想,說到傷心處,眼眶一紅,眼淚就這麼撲簌簌掉了下來。
「喂喂,你這女人!哭、哭個什麼勁呀……」听得出來那男人率性慣了,不習慣軟言哄女人,只听得他慌張的安撫著,「一個是孩子,一個是老婆,我兩個都擔心呀。哎呀,你、你別哭了啦,那麼大的人了,很難看耶。」笨拙的幫妻子擦眼淚,粗魯又緊張的舉動,終于讓她破涕為笑。
「好啦,相信你啦!討厭,都是你一直講孩子孩子的,讓我听了吃醋嘛。」她又哭又笑的,可愛的模樣引發了丈夫的柔情,擁她入懷。
「傻女人,你這是吃哪門子的醋呀,你和孩子在我心里一樣重要。況且,我們吩這個孩子盼了這麼久,你不也跟我一樣高興嗎?」
「知道了啦,是我說錯話了嘛。」她倚在丈夫懷里輕聲道,「其實,我真的好高興可以為你生寶寶,這讓我覺得自己為你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才不是一個,是兩個、三個、四個……」
丈夫的聲音被妻子的抗議打斷,隱隱約約還能听見她抱怨生那麼多,總有一天會變成母豬……
但緋月已經沒有原先的好心情再繼續听下去了。她悄悄移步,小心的不去打擾到那對忙著纏綿熱吻的夫妻,無聲無息的離開原地。
有孩子……對一對夫妻來說,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嗎?
希洛是否也像那個丈夫一樣,期盼自己的小孩出世?
但……
她不能,不能夠呀。
這副身子是玉石所化成的,永遠也沒辦法為希洛孕育寶寶的……
突然,緋月的心情變得低落極了,這是她第一次發現,原來世界上也有她無法達成的事。
此刻,她似乎也有些明白,什麼叫作心痛……
那一定就是像現在這樣的感覺——苦澀、又摻雜著一股說不出的疼,自心口不斷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