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說聶家在附近買了間新房子,是不是真的啊?」尹母總會利用打牌的時候向牌搭子求證一些馬路消息。
「應該是真的吧。」吳太太丟出一張北風。「聶太太命好,人家孩子都大了,出社會做事幫家里的忙了,買房子是遲早的事嘛。哪像我呀,想住新房子恐怕只能指望咱們這眷村早點改建了。」
「唉,我听我家那口子說,眷村是快改建了耶。前幾天總部好象有人來自治會跟村長和干事們開過會,談的就是這檔子事呢。」牌桌上另一位太太搭著腔。
「改建是很好啦,可是這麼一來,咱們就得先搬一趟家,在外頭租房子住,光是找房子就夠折騰人的了。」
「說的也是。不過這會兒也才剛開始談嘛,事情沒那麼快可以解決,好象大伙兒意見還挺多的。」
「什麼意見?」
「你們想想,有好幾家不是為了兒子娶媳婦房間不夠,要不就是孩子大了,男女孩不能再擠一間房,早就堆磚砌瓦地加蓋了房子,才花了錢的,這會兒說要拆房子,少不了有反對的聲浪。」
「也是。何況听說這改建房子每戶多少得自付一些錢,政府並不是全額補助,這個問題也不小,不是每家都有閑錢的。」
「不過,這眷村鐵定是要拆的,大家也就是多開個幾次會罷了,事情總會解決的。」
「改建期間政府倒是會補助咱們一些房租津貼。」
「那當然,要不然誰會同意改建?這一租,一兩年是跑不掉了,房租得花多少錢啊?
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耶。」
「唉,到那時候,咱們全住到外面去了,可不能像現在這樣一天見上個好幾回。」
「那可不,全給拆散了,怎麼租也不可能全租在一塊兒是吧?」
「唉,先說好,牌照打喔。」尹母比較關心這一點。
「那當然。」眾人同聲附議,不管住到哪兒,國粹照樣得發揚。
韓彥瑤高二生涯結束前的兩個月,眷村改建的事終于塵埃落定。政府決定暑假拆房。韓彥瑤整個春假都跟著爸媽到處看房子,準備夏天搬家。村外頭這幾年陸陸續續蓋了好多公寓房子,村民不愁找不到房子租,只是租金問題比較讓大家傷腦筋。
地點方便環境好的房子,房租自然就高一些,便宜的嘛多半地處偏僻的地方,有安全上的顧慮。總是不能盡如人意,韓家一直還沒物色到合適的房子。
「媽,今天你跟爸爸自己去看房子,我不去了好不好?」星期天爸爸不上班可以陪媽媽,她不想當跟班了。反正她的要求不高,而且也輪不到她作主,爸媽自己決定就是了。
「好吧,那你乖乖在家里念書。」
「知道啦。」
「尹仲堯!」
爸媽走了之後,她只念了一個鐘頭的書就上隔壁去了。喊了尹老二的名字,她人也已經進了他的房間。尹家後門很少關上的。
吉他聲停了,尹仲堯抬頭望著來人。
「你爸媽是不是也去找房子了?」她抓過椅子坐了下來。
「廢話,不是跟你爸媽一起出門的嗎?」八只眼楮肯定比四只眼楮看得仔細,四張嘴加起來也比兩張嘴容易討價還價。
「唉,你說我們兩家以後還會像現在一樣住隔壁嗎?」
「可能不會了吧。」
「為什麼?」
「反正機會不大。你以為搬出去還住眷村啊?就算有挨在一起等著出租的兩間房子,你爸媽和我爸媽也未必會同時看上。」
這個她不是沒想過。「唉,你哥當兵去了,你也成年了,你爸媽應該會听听你的意見才對,」她轉了轉珠子,好似在盤算什麼。「要不,你去慫恿他們,讓我們繼續當隔壁鄰居好不好?」
「你干嘛一定要住我家隔壁啊?」
「哎呀,人家習慣了嘛!你看,你住我隔壁,我有免費的家教老師,又有免費的吉他老師,多好啊!」她搖頭晃腦,說得如意。
誰告訴她免費來著?想得美!等他想收學費的時候,要她用人來還!
「你最好早點改掉你這壞習慣。」
「為什麼?」她疑惑不解。這尹老二真是無情,鄰居一場竟毫不留戀?
「我們不會一輩子當鄰居的。」她早晚要住到他家來。
被他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激怒了,她霍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尹仲堯!你這個沒心沒肝沒血沒淚的人,我再也不要跟你說話了!你也別想再——再——」她就這麼斷斷績續地「再」不出下面的話來。
「再怎麼樣?」他一點也不為所動,依舊神閑氣定地坐在那兒。
「你還敢問!你這個大、變態狂!你偷親了我好幾次敢說沒有!」她激動地指著他的鼻子罵,一張臉脹得通紅。
他笑了。「你是說我要是不想辦法讓兩家繼續當鄰居,就不能再偷親你了是嗎?」
「啊!不要臉!」她自己說可以,他說就不可以。捂著耳朵,她尖叫出聲。
「我哪有偷親你!不都是面對面的時候親的?」
「你還想狡賴,我說偷親就是偷親!偷親、偷親、……。」
「閉嘴!」他大吼一聲。「你這麼大聲嚷嚷是想讓左鄰右舍都知道你被人親過了是不是?」白痴!
他的警告的確對她起了立即的作用,本來就快大哭出聲的她,頓時住了嘴,憋著氣,不停顫抖著肩,兩手拭著臉上豆大的淚珠。
他不是沒看她哭過,可像眼前這樣的景況還是頭一遭。她的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沒完沒了地往下滴落,一把眼淚還外帶一把鼻涕,夾著急急的抽噎聲,一副就快要氣絕的樣子。就算哭得快斷氣了,她還不忘惡狠狠地盯著他。好象如果他再不承認是他偷親她的話,她就不管什麼隔牆有耳,準備放聲大哭了。
管他的!去他的左鄰右舍,去他的三姑六婆!她再也忍不住了,突然解放了聲帶,哭了個呼天搶地、如喪考妣!
尹仲堯只看過一個人像她這麼哭過——他媽。小時候他看媽媽每次跟爸爸吵架,吵到最後就是這副德行。原來女人在她這種年紀就會用這一招了。悶哼一聲,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把她拽進浴室里,打開洗臉抬上的水龍頭。
「洗臉!」他放開她,要她清理門面。
她是卯上他了,杵在鏡子前,一動也不動地看著自己。
「還看什麼啊你?夠丑啦!」他索性按下她的頭,然後自己動手替她洗臉,還捏著她的鼻子要她把鼻涕擤掉。她也就不客氣地把一肚子火全奮力集中在那一把把鼻涕里,用力擤在他的手上,他則默默地替她把臉洗干淨了。
「拿毛巾給我呀!」她還趴在那里。
「我家沒你的毛巾!」
「拿一條新的給我不會呀!」
「我不知道我媽把毛巾放哪。」
她只好用手擠掉臉上的水,再甩掉手上的水。「讓我出去啦!」她推了他一下,那麼大個人堵在小小的浴室門口,讓她有窒息之感。
「你剛才說我——偷親了你?」他沒打算讓路。
「本來就是。」還理直氣壯。
「那——以後不讓我偷親了?」
「對啦!」
「好,」他雙手往胸前一交叉,很慎重地告訴她︰「那我以後不再偷親你就是了。」
她沒想到他竟承認了那是偷親,而且還承諾不會再越矩。她更沒想到的是自己竟有那麼一點點失望。一點點,只是一點點而已。
「那——你可以讓我出去了嗎?」她的聲音听起來可就不是一點點失望而已了,根本是有氣無力,沮喪到了極點。
「請便。」他先閃回房里去了。
她又跟了進去,兩眼無神地盯著地板。
「還不回家啊?」他在書桌前坐下,翻了翻筆記簿,大約是想念書了。他可是什麼都得靠自己,不像她還有個人專供咨詢。
「尹仲堯,上大學是不是很好玩啊?」她擺明了沒有要回家的意思。半趴在他書桌上,手支著下巴,眨著她剛被淚水沖刷過的晶亮胖子,無限神往地問著他。
「要玩上哪兒都能玩,不一定要上大學。」他邊看筆記邊回答。
「喔——,那就是說,我不一定要上大學嘍?」她听的跟他說的完全是兩回事。
他頭都不抬,大手往她後腦勺一拍。「你少斷章取義好不好?都快上高三了,還考慮上不上大學,你要是不想念大學,當初就不該上普通高中,應該去念職業學校才對!」
她一反常態,沒頂他的話,繼續懶洋洋地支著下巴。他說的那些她當然懂,也許她想听他說些鼓勵的話。
「我是怕考不上嘛。」
他好奇地瞥了她一眼,為那聲音里的哀怨。女人的善變由她身上可見一斑。
記得她才上國一就整天信誓旦旦地說非北一女不讀,言猶在耳呢,她卻已是這副胸無大志的德性,當年的女豪杰今安在哉?當真是因為沒了假想敵可以激勵她的斗志才變得這麼沒信心嗎?原來他哥對她的影響力還不小呢,可惜他哥當兵去了,不然隨便找個假想敵騙騙她也好,至少她書會讀得起勁些。
不!不能讓她成天只知幻想,老是活在虛無飄渺中,她該為自己而活,不論做什麼,
都應該是為她自己——或者是為他,尹仲堯。
「你一定考得上的。」
「是啊,多考幾年總會考上的。」她幽自己一點。
「我沒跟你開玩笑!」濃眉一斂,他正色道︰「你明年必須考上大學。」
「你別說得那麼嚴肅好不好?我爸媽都沒要求我一定要考上。」
「我要求!」他凜然宣告。
「憑什麼?」她一雙眼珠子三五八萬地往天花板瞧去,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憑什麼?他盯著剛承諾不再偷親的紅唇思索著他憑什麼要求她。就憑他一路陪她長大、等地長大,憑他對她有求必應,又教功課又教吉他的,憑他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她,憑他——算了,說了她也不會懂的,就算懂了也不見得領情,這個反應遲鈍的笨蛋。
「憑我吻過你。」
「你說什麼?」她的大眼立刻盯回他臉上。「唉,你別忘了,你剛才答應不再偷親我的。」
「我沒說要偷親你呀。」
「那就好。」
「我要吻你!」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已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一手托著她的後腦,用兩片唇牢牢攫住它的。
他果然不是偷親。這一吻他可不像前幾次那樣蜻蜒點水式地輕觸她的柔軟,而是扎實實地狂吻了一遍又一遍。
推不開他堅實有力的雙手,掙扎中又讓他的唇攻佔了她的頸窩,她越是掙扎就引來他的狂取。他邊吻邊站了起來,半坐半靠在桌沿,他拉她貼向自己,把她夾在他的的雙腿之間,就這樣抱著她,對著她的唇喘息不止。
他好可怕!他怎麼能讓她就這樣被他緊緊抱著卻絲毫不願抗拒,噢不!她的手繞在他頸項上不放呢,她好象該說點什麼才是。
「你害我做壞事。」她軟軟柔柔的口吻,一點也听不出有埋怨的味道。
「回去吧。」戀戀不舍地放開她。「你再繼續待在這兒才真會害我做壞事呢。」
他坐回書桌前,而她回家去了。
七月初,整個眷村陷入一片人仰馬翻的搬家浪潮之中。前後不過幾天光景,昔日人氣沸騰的眷村如今已是人去樓空。
大伙雖不似從前住得那麼集中,倒也沒離得太遠。幾乎所有人家都租了附近的公寓房子,進出還是打得上招呼。尹家和韓家不再毗鄰而居——韓家住四樓,尹家住二樓。他們為了節省房租,同時選上了這棟兩房的公寓。尹母人胖怕喘,不想每天爬四層樓,于是跟韓家商量,要了二樓這一間。
所以,尹仲堯大四這一年注定要繼續接受韓彥瑤隨時會出現的騷擾。到了高三下學期,她格外的用功,顯然為了考上大學要做最後的沖刺。她是村子里少數選讀理科的女孩之一,各家伯伯媽媽莫不嘖嘖稱奇。在尹仲堯看來,那些長輩無非是少見多怪。她讀理科有什麼好奇怪的?粗枝大葉的她,數理頭腦好得很呢,反正不是個繡花枕頭就對了。
「尹仲堯!」
這不就來了嗎?有門鈴不按,永遠大呼小叫的替他打知名度!
「尹——尹媽媽。」一見開門的人不是尹仲堯,她立刻斂聲,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尹仲堯在嗎?」
「在在在!快進來吧。」尹母迎她進屋。「仲堯!彥瑤來啦!」她習慣性地扯著大嗓門。「他人在房里,你進去找他吧。」說著,她就進廚房里洗碗去了。
「你在干嘛啊?」韓彥瑤盯著書桌前他的背影問道。
「準備研究所考試。」他放下手中的筆,轉身面向她。「你又來問功課啦?」
「對呀!不然我來干嘛?」她把手上一堆課本和參考書住他桌上一擱,一看房里沒有多余的椅子,又到飯桌旁搬了一張進來。「快點!先教我啦!」他的事不能比她的重要。
英數理化統統來,忙煞他了。
嗯嗯嗯、喔喔喔地,花了一個多鐘頭的時間,她滿意地合上所有的書。
「謝啦!」抱起那一堆書,她要回家了。
「站住!」
「干嘛?」她在房門口回過頭。
「陪我去打球。」
「打球?你不是要準備考試嗎?」
「我剛才也在準備考試呀,你干嘛來打擾我?」他沒好氣地瞪視眼前的自私小人。
「我現在想去打球,你得陪我。」
「好嘛,那我先把書拿回家,待會兒在樓下等你。」她一溜煙回到四樓。
職校的籃球場邊,韓彥瑤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看他練球。她體力沒他好,兩三下就不行了。
「尹仲堯,你干嘛考研究所啊?」
「不行啊?」
「那尹大哥當初畢業怎麼不考,一下子就去當兵了?」
「他考托福,準備留洋。」
「那你干嘛不留洋啊?」
「不行啊?」
「隨便問問,你那麼沖要死啊?」她白了他一眼。
「唉,你聯考不會有問題吧?」他運球經過她面前時間了一句。
「不會。」
那麼有把握?「想讀哪所學校啊?」
「隨便。國立大學優先考慮是一定的,學費便宜嘛。」
「尹伯堯是台大畢業的,你不想上台大嗎?」
「他台大畢業關我屁事啊?」
漂亮!他一個遠投——中了!尹伯堯想放洋也關他屁事!
人一爽,身手也矯健了,他一連進了好幾個球。可以收手了,他抱著籃球走到她身旁坐下。
「我聯考那兩天你要不要來陪考呀?」她的口氣听起來像是他應該很想去,而她呢,也願意給他機會似的。
「你想要我陪啊?」
「才沒呢。」她好-喔!「不過,你考大學的時候,我去陪你了耶。」
陪他?陪尹伯堯才是真的吧?討人情討成這樣,厚顏——無恥。
「我不一定能陪考,現在說了也不能算數。」他很認真地說。
「哦?為什麼?你為什麼說不一定?」她有一點點緊張。
「那得看我考不考得上研究所,考上的話我可以考慮去陪考,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要是沒考上呢,我就去當兵啦,小姐。」
「那你想辦法考上就是了嘛!」她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地,好象他可以自己閱卷似地。
「我爸媽都沒要求我一定得考上,你憑什麼要我想辦法?」他斜睨著她。
「憑我陪你考過!我不管,說什麼你也得陪我去,我先跟你說喔——我只打算考這一次,你要是不陪的話,那你不是永遠欠我一次?我不甘心!」她賴皮的時候就會像現在這樣,恨不得將他的鐵臂搖斷。
什麼爛債一筆!有人像她這麼算的嗎?
「你發什麼愣啊?說話呀!」
「說什麼啊?」
「說你會去陪考嘛!」
「我——好好好,我陪!我陪!」賠得還不夠慘嗎?
尹仲堯失蹤了。
六月中旬,畢業典禮過後沒幾天,他就跟幾個同學登山露營去了。
「仲堯啊!我的兒呀!」尹母已經在家中痛哭流涕一下午了。
「尹太太,你別再哭了,吉人自有天相,仲堯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
陪在一旁的韓母不斷地安慰著,但她心里也覺得不踏實。
「這孩子也真是的!像平常一樣去打打球、彈彈吉他的,不是很好嗎?沒事跟人家去登什麼山、露什麼營的干什麼啊——」尹母拿著手帕邊擦眼淚邊數落。「這下好了,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拔到這麼大,大學畢業了呀!他要是就這麼、這麼——你教我怎麼能不難過、不傷心啊……。」
韓母沒能再勸她什麼了,只能時而拍拍她的肩,時而在屋里來回踱著步。
尹父和接到消息從部隊里趕回來的尹伯堯已經去了派出所,到現在還沒回來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個人心中的恐懼隨之一點一點地往上爬升,魂飛魄散、六神無主。唯一能做的事只是等待。
韓彥瑤坐在書桌前,她應該是要專心地準備畢業考的,可是她已無法專心。
她此刻心中只惦記著一個人——尹仲堯。
他會不會就這麼一去不回了?不,不可以的!他不可以這樣丟下她,絕不可以!他怎麼能在將她整顆心佔據了之後,又永遠地離開她呢?他真是可惡極了!她小時候,他總是對她若即若離,三分關心,七分嘲弄,教她想不討厭他都很難。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漸漸不討厭他了,甚至還有點喜歡他、有點崇拜他、有點依賴他,他在她心中的分量,就這麼一點一滴地累積,由點而線而面,不知不覺中,把她的一顆心填得滿滿、滿滿的。
他會回來吧?他還欠她一次,她還等著他陪考呢。快點回來吧!她要告訴他,她想讀台大,因為他考上了研究所,她想跟他讀同一所學校。她可以為他斗志高昂,可以為他發憤用功,可以——可以讓他抱她、吻她。
焦急的淚水自她眼角串串流出,雙手合十,她無語祈求上蒼保佑,保佑尹仲堯乎安歸來。末了,她在心中起誓︰如果他平安回來,那她長大了之後要嫁給他。
尹仲堯和同學在山上才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被淅瀝嘩啦的雨聲吵醒,警覺性高的他一躍奔出帳蓬外,只見大雨如水柱般傾瀉,打得草木東倒西歪,他們所在的周圍頃刻間水流成河。
「趕快下山!」同學中一人喊著。
「這附近應該有地方可以躲雨,我看暫時還是不要下山的好。雨這麼大,我們離山下又遠,如果硬要下山,難保不會遇上土石坍塌,太冒險了。」尹仲堯冷靜地分析給大家听。
「我看就听仲堯的好了,他說得有道理。」
果然,他們才走了幾步,就已舉步維艱。山區不比平地,任何危險的狀況在這樣的豪雨中隨時都可能發生。路面濕滑,一不小心就會被泥漿沖下山谷,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听見。
拿著地圖,幾人在一片鉛灰色的周遭模索著前進的路,湍急的泥漿滾滾直流過他們的腳下,強勁的流勢主導著他們的方向。尹仲堯緊咬著牙根,奮力抗拒著,只恨身邊沒有東西可以幫助他穩住腳步,伸手無一可供支撐的物體,重心稍一不穩便會跌落泥漿。
他不由更加戰戰兢兢,幸而有強大的意志力支持著他,讓他能數度化險為夷。
幸好,不遠處終于出現了一間小房子,看起來像是有人居住的,敲了門之後,屋主收留了他們。
「少年仔,」阿伯操台語問他們︰「台風要來了,你們不知道嗎?」他給了每人一杯熱茶,關切道。
「阿伯,我們從台北出發的時候,沒听說有台風要來呀。」
「對啦,這個台風說來就來,來得好快。」
「阿伯,你可以告訴我們怎麼走可以回到大路上嗎?」
「大路啊?從我這到大路要走一兩個鐘頭呢,現在在下大雨,不要出去比較安全啦。」
「阿伯,可以借你的電話用用嗎?」
「電話啊?電話這時不通了啦,連電都沒啦。我們這里只要一踫上台風,不管大小,一定會斷電的啦!我看要修好也沒那麼快,你們就先待在我這里,等雨停了才看看啦。」
幾人謝過阿伯。阿伯好心地又去煮東西說要給他們吃。
「看來我們計劃得還是不夠周詳,要不是遇上阿伯,下不下得了山還不知道呢。」
尹仲堯劫後有感而發。
「下是一定下得去,只是不知道是自己走下去的還是給人抬下去的。」
一句話听得幾人啞口無言,面面相覷,心中莫不感慨萬千。要是這次就這麼掛了,家人朋友不知要如何傷心呢。他們才剛畢業,似錦前程等著他們,如果就這麼英年早逝的話,怕是自己也不甘心吧?
不過,如果今天下午他們還下不了山,家里的人就會開始擔心害怕了,因為這里一定已被列為災區。也許家人情急之下已報了警,那麼救難隊員不久就會到了。
韓彥瑤在教室里如坐針氈,好不容易挨到最後一科考完,背著書包,擠了兩趟公車,一路從車站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跑回家中。
「媽!尹仲堯回來沒有?」汗流浹背的她,問得上氣不接下氣。
「回來了,回來了!」韓母好欣慰。「剛回來,他啊——」
「我去看他!」她人都還沒進家門呢,又沖到樓下去了。
「尹仲堯!」她不停地叩著門,心中還焦慮不已,她要親眼看見他才相信他真的回來了。
門開了,尹仲堯站在她面前。她只是直直地望著他,沒有說半句話。
「進來嗎?」他已欠身準備讓她進門。
「我回去了。」她突然又奔上階梯,回家去了。
昨天韓彥瑤突然跑回家是因為她還得準備今天的畢業考,今天考完了她就沒事了。吃過晚飯,她告訴媽媽要到樓下找尹仲堯。由于畢業大考已結束,媽媽準她晚點回家,反正是跟尹家兒子在一起,她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三樓到二樓的轉角處,她看見尹仲堯正好整以暇地站在自家門口望著她。她突然止住腳步,不知怎麼地,此刻令她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下來呀。」他喊著。
她款款下到他這一層,在他身旁停了下來。他拉她下了樓,出了公寓大門之後,兩人一路並肩走著,他們又走到了上回遇見惡犬的那條路上。不過這時路上什麼也沒有,只有偶爾經過的車輛。沒有人先開口,不知不覺地就走進了工業園區;工廠都已關上大門,四下一片寂靜。他先在一張石椅上坐下,她也跟著坐下。
「今天考完就等著畢業了吧?」
「嗯。」
「考得怎麼樣?」
「還可以。」
又沒有了人聲,只剩蟬鳴。
「想吃刨冰嗎?」
「不想。」
「還是我們繼續散步?」
「不要。」
「那你想做什麼?」
「什麼也不想。」
「一直坐在這?」
「嗯。」
他沒有面對過這麼安靜的她,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她那樣子不像在生氣,可比生氣教人害怕,他頭一次對她產生害怕的感覺。他有預感,她現在這沉靜的模樣只是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
他在山上遇上豪雨,躲進當地住戶家中,在下山時遇見獲報上山搜救的救難隊伍。
有驚無險的過程她都听媽媽說過了,她還知道他被尹伯伯和尹媽媽狠狠罵了一頓。
什麼她都知道了,所以現在也不必再問他了。反正他沒死,也沒傷,毫發無損地坐在她身邊,反正他還能陪她去考試,還能教地彈吉他,反正——她在拭淚,他注意到了。
左右手輪流在臉上抹淚的動作越來越急,她出聲了——嚎啕大哭。他右手往她顫抖的肩上用力一攬,讓她的淚往他的頸窩里流。原來這就是他預感的暴風雨。
他整個右肩上都是她的眼淚鼻涕。模了模褲子口袋,還好,他帶了條手帕,這是為她養成的習慣。
「哭完了沒?」他用那條手帕替她擦干眼淚,擤淨鼻涕之後,又放回口袋里。「我只帶了一條手帕,你可別再哭了喲。」他難得地哄了她幾句,為了心中對她的愧疚。
她很听話,不哭了,安安靜靜地把頭枕回他肩上。他一手輕擁著她,一手揉捏著她的雙手。突然,她轉過臉,啄了下他的唇,突發之舉令他微怔,又一啄,她在他回來之前都決定好了,以後他再吻她,都不算偷親。可是他剛才一點也沒有要吻她的意思,所以她只好自己先吻他了。太惡心的她不會,只會這樣輕輕地啄。當她的唇三度湊向他時,立刻被牢牢吻住;他的手從她的肩移至後腦緊緊托住將她一張臉用力抵向他。只有抓住她的一瞬間是粗暴的,之後他開始細細綿綿地吻她,輕輕吮啜,柔柔舌忝舐著她的溫潤甜美。他極盡溫柔直到她放松了姿勢,他也覺得踏實了,才結束了這溫存的吻。
他早松手了,她似水的眼波卻依然停留在他的唇上。他不想讓她這麼沉醉,手臂一收,又將她擁進肩窩里,隨意地撥弄著她的發絲——隨意就好,她還有很大的成長空間。
「回家吧。」他在她耳邊吹著氣。
她似乎還不想抬頭,賴在他肩窩里磨蹭著。
「走了。」他拉她站了起來。雙手住口袋里一插,等她跨出第一步。
「回家啊?」
「對。我上你家盯你念書。」聯考已進入倒數階段由不得她松懈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