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良任職的畫廊里,費家齊成功地開了一次個人畫展。
「恭喜你呀,家齊。」車子良誠摯地向他道賀。
「謝謝,辛苦你了,我該好好謝謝你才對,怎麼樣,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有空有空,我現在別的沒有,就是有空。」車子良悲慘地開自己玩笑。
「那晚上七點,福華門口我等你。」——
陳潔安索然地掛了電話,拿出出版社給她的資料,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實在提不起興趣。幫人家寫回憶錄?望著那疊厚重的資料,心情好沉重。
管他呢!船到橋頭自然直,她甩甩頭,把麻煩事暫時拋到一邊去,然後撥了費家齊的電話號碼。
「費家齊嗎?……今天晚上國家音樂廳有一場世紀交響樂團的演奏會,我有兩張入場券,本來想邀明葳一起去的,可是她有事,所以想找你一起去欣賞。你有空嗎?……晚上有事啊?那──你下午有沒有空,我們見個面聊聊天好不好?」——
「晚上跟明葳約會啊?」陳潔安一見費家齊,立刻就問。她想兩人都說晚上有事,八成是有約會。
「不是,我約了人吃飯。對不起,不能陪你听演奏會。」
「沒關系,我一個人也能去。」她輕聲一嘆。「這就是沒有男朋友的壞處,找誰誰都沒空。」
「那你就趕快交個男朋友嘛。」他笑道。
「我盡量嘍。」她漫應一聲。「哎,你的個展很成功吧?」
「還可以,你去了嗎?」
「沒有,明葳也沒去嘛,對嗎?」
「她這陣子好像很忙,是嗎?」費家齊有些在意範姜明葳沒去看他的畫。
「大概吧。下次你再開畫展,我們一定到。」陳潔安心里清楚她和範姜明葳並不是沒空看畫展,而是因為地點不對,她們都不想見到車子良,以免尷尬。
「你也忙嗎?最近。」
「過一陣子就要開始忙了。」她又頭痛了,想起那項工作。
「寫新書?」
她喝了一口飲料。「別人說什麼,我就寫什麼。」
「是什麼書啊?」
「別人的回憶錄。」
「你從事寫作的工作,是不是經常日夜顛倒,生活作息不太正常?」他發覺她臉色不太好。
「沒辦法,白天心情沉澱不下來,常寫不出東西來,不像夜里,夜里安靜,听听音樂或許可以帶來文思,腦里的細胞都可以隨著音樂起舞呢。」
「不過,挑燈夜戰的日子是很辛苦的。」
「那倒是,有時候寫著寫著,趴在桌上就睡著了,睡了多久都不知道,醒來時只有一盞燈照著我和我的稿,通常那一瞬讓我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
「作家的情感可能比較脆弱吧,多愁善感了點。」
「才不是咧。」陳潔安從沒覺得自己那麼感性。「說得白──點就是寂寞啦。」
「多交一些朋友就不寂寞了嘛。」
「朋友很多,不過大部分都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我有空的時候人家不一定有空。」
「明葳呢?我看她跟你滿要好的。」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不過她有她的煩惱,說不定比我還郁卒。」
「下次你如果找不到人听你吐苦水,找我好了。」
「真的?」
「真的。」——
費家齊端了兩杯熱騰騰的茶到客廳里。
「子良,你已經在我這兒住了好幾晚,今天是周末,該回家了。要是讓你太太知道我收留你,後果我恐怕擔待不起喲。」他委婉地下著逐客令。
車子良點了根菸,喝了口熱茶。
「夫妻吵架是難免的,你有什麼氣也該消了。太太懷孕了,你不該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那麼多天,說不過去的。」費家齊苦口婆心地開導著。
「家齊,有些事你還不明白。」他苦惱地看著費家齊。「我跟我太太的婚姻是有協議的。」
費家齊微蹙了下眉。「什麼意思?」
「我遲早要離開她的,只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他大口吞吐著雲霧。
「怎麼會呢?」
「她生命結束的那一天就是我和她結束婚姻關系的日子。」車子良這才瞥了費家齊一眼,後者示意他往下說。
「我不愛她。」
「那又為什麼跟她結婚?」
「她用自殺來威脅我。」車子良將菸捻息。「像鬼魅纏身,我擺月兌不了。」
「她真的會那麼做嗎?我是說──自殺。」
「她自殺過一次,給救了回來。」
「勉強來的婚姻會幸福嗎?」
「她不要幸福,只想教我也幸福不了。」
「她的心態真令人匪夷所思。」
「我愛的人是她一個同學。她說如果我想跟她同學永遠在一起的話,要答應先跟她結婚。」
「所以你同意了?」
車子良輕輕點頭。「我想她已經得了癌癥,日子有限,與其擔心她自殺後留下永遠的陰影籠罩著我,不如答應先跟她結婚──條件是不要有孩子。」
「你女朋友也同意?」
「她沒意見。」
「沒意見?怎麼會呢?」費家齊詫異。「女孩子對感情的事通常比較執著,她難道沒有堅持什麼?」
「她太善良了,她甚至覺得對不起她的同學──也就是我太太。」
費家齊靜待下文。
「我太太和我從小就認識,她很活潑,就是大小姐脾氣,驕縱了些。有錢人家的獨生女,從小被父母捧大的掌上明珠,佔有欲很強、好勝心也強。我上大學時,當了她三年的家教,領教夠了她的刁鑽蠻橫,看在她年紀比我小,沒跟她計較罷了。沒想到讓她誤會了,以為我的包容是因為愛她,後來她漸漸以我女朋友的身分自居,對我的交友情形百般操控,疑神疑鬼的。」
「那你是怎麼認識她同學的,也就是你的女朋友,而且還能繼續交往?」
「那次是我太太二十歲的生日吧。」車子良沉緬在回憶之中,這一段往事顯然是比較愉快的,他臉上有了一絲笑意。「她在家里開了個生日舞會,邀請了一大堆同學,我當然也在受邀之列,就是那一天認識了我女朋友。」
「你太太沒有發現什麼嗎?」
「剛開始我只是偶爾約她出來聊聊天,沒什麼。我太太也沒發覺什麼異樣,不過她每次找不到我就窮追不舍地盤查我的行蹤,搞得我後來干脆改用電話跟女朋友聊天,有時候──聊就是好幾個鐘頭。」
「這樣你太太就不容易發現什麼了,是嗎?」
「錯了,她發現了。」
「哦?」
「我的電話佔線多久,她同學的電話就佔線多久,一次、兩次是巧合,幾次之後她就知道我是跟她同學通電話。」
「然後呢?」
「我們照通電話,偶爾見個面,被她問起,我一概否認。她好恨,不過也拿我沒轍就是了。」
「辛苦哪。」費家齊給他個同情的笑。「現在呢?」
「現在問題變得復雜了,她懷孕了,一切情況也跟著變了。」
「子良,恕我冒昧問一句,你跟你女朋友還有來往嗎?」
「沒有。我想她如果愛我應該會等我的,不過我把我太太懷孕的事告訴她了。」
「她怎麼說?」
「她說那是我們夫妻倆的事。」
「她真看得開?」
「我本以為她是賭氣才這麼說的,可是她的樣子又不像跟誰賭氣,她說孩子是無辜的。」
「她真的很善良。」
「可是她讓我覺得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在受煎熬,她是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樣子。」車子良有些怨懟。
「她若真能解月兌出來,你不該替她高興嗎?兩個人苦總比三個人苦要好吧?」
「三個人?」
費家齊頷首。「別忘了,還有你太太。不管你為了什麼理由跟她結婚,她是你太太已經是事實了,何況她還懷著你的孩子,你對她有責任。」
車子良語塞。他又點了一根菸,慢慢消化著費家齊的話——
時間可以治療舊傷口,傷口愈合之後,很多事會逐漸被人淡忘。但費家齊依然記得這天是文倩的忌日。
他把一大束黃菊放在文倩的墓碑前,然後在一旁的石階上靜坐。望著照片里微笑的文倩,他徜徉在回憶中,時間停止了前進。
從相識相知到天人永隔之間的點點滴滴,他無一刻忘懷。風好大,吹著他,吹著文倩,他想抓住一絲風的聲音,但他什麼也抓不著,就像抓不著文倩一般。
在他長久的凝視下,文倩似乎笑得更開了。她不言不語,不表態安慰,但關注的眼神依然是那麼了解,那麼體貼地熨過費家齊的心——
漁人碼頭
「明葳,對不起,我遲到了。」費家齊一進咖啡屋,找到她連忙道歉。
「沒關系,記在帳上,下回準我遲到。」她看了下手表。「四十分鐘。」
「沒問題。」他對她的善解人意報以感激的一笑。「我從中壢趕過來,高速公路塞車,」
「中壢?你到中壢去有事啊?是不是到哪個沒人知道的福地洞天作畫去了?」
「不是,別把我說得那麼恐怖好不好?」他玩笑地輕斥她。「我去看個朋友。」
「見著面了?」
「我永遠也見不著她的面了。」他的聲音里有難掩的悵然。
「怎麼這麼說話?還說你不恐怖?」
「我到朋友的墳前去了。」
「喔,原來是這樣,對不起,我失言了。」她收起玩笑的態度。
「沒關系,是我沒把話說清楚。」
「你朋友──英年早逝嗎?」
「嗯,她是我學妹。上回跟你和陳潔安提過了嘛,記得嗎?」
她想起來了。「她是死于空難,對嗎?」
「嗯。」
「她真的只是你學妹嗎?」範姜明葳覺得兩人應該交情匪淺,普通的學長學妹之間,感情當不至如此深切。
「還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女朋友嗎?」
「我說了從沒過女朋友的,你忘了?」
「好可憐喲。」
「同情我嗎?」費家齊帶點戲謔。「那你當我女朋友好了。」
她一點也不做作地瞅著他,歪著頭思索他的話。「你認為我願意嗎?」
「願意當然是最好啦,不願意我也不能強求呀。」他雙手一攤,不置可否。
「我懂了。」
「懂什麼了?」
「我現在相信你的話了。」
「我的什麼話?」
「我相信你從來都沒有交過女朋友了。」
「哦?」
「你的態度很不積極,或者說你太君子了。喜歡一個女孩子,就該大膽去追求,如果你想等女孩子自己來追你,怕是比較難了。」她忽覺說的話會引起他的誤會,趕緊又解釋,「我不是說你條件不好,事實上你無論外表或內在,都十分吸引人,這也是本來我不相信你會沒有女朋友的理由。雖然說現在的女孩子思想已經比以前開放很多,不過女追男到底還不普遍。」
「太君子了?」他只抓住這一句,原來他太君子了,這樣有錯嗎?
「你不覺得嗎?原來學藝術的也會少這一根筋。」她笑出聲來。
原來自己少根筋?難怪他望著眼前亮麗逼人的臉龐時,意識竟有些恍惚。他沉默了,思忖著眼前恍惚的驚遇是該他的嗎?他的心跌跌撞撞了起來。
「等一下想去哪里?」他又很君子地問了,
「嗯──」她想了一下。「去基隆好不好?」
「好。」
到了基隆少不了要上廟口逛一逛小吃攤。
「你來過這里嗎?」她在小吃街上問著。
「來過,我老家住宜蘭,來過幾次。」他回答的同時已牽起她的手了,廟口人多,他怕跟她走散了。
「我還以為你不會上這兒來。」
「為什麼?」
「這里熱鬧呀,不愛說話的人不是很怕吵鬧嗎?」
「那也不見得,鬧中取靜,你沒听過嗎?不愛說話也得吃飯呀,想吃什麼?」費家齊愈來愈覺得跟她在一起好輕松。
「先吃炒冬粉和-魚羹,再吃蚵仔煎、甜不辣和面線羹,然後吃鼎邊銼,然後吃刨冰、喝木瓜牛女乃。」她如數家珍,一氣呵成。
「走啊。」他難得縱聲大笑不已,原來女孩子都差不多好吃,文倩她們也一樣。
「去海邊走走好嗎?」吃遍整條街之後,她提議。
「肚子好脹對不對?」他們已經離開廟口,往博愛停車場走去。雖然已遠離人潮,費家齊卻沒放掉她的手。
「對,還有,」她側過頭看著他。「我喜歡海。」
「我也喜歡。」
于是他們驅車來到一處海邊。
範姜明葳面對這一望無際的大海,興奮無比。
「我要把鞋子月兌了,你呢?」她根本沒等他回答就赤足踏上了沙灘。沙子好軟好細,她清楚地感覺到腳底傳來一陣癢癢的、柔柔的酥麻,那種心動和愜意能夠安撫凡人的思緒,大自然真是神奇哪。
她在沙里走著,身後留下兩串腳印,不一會兒便被海水沖走了,沙灘又恢復了平整,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
他被她興奮的情緒感染了,也月兌了鞋在沙灘上走著。海水退去時,帶走腳底的細沙,飄飄然騰空的一瞬,她覺得自己就要被海水卷走了。
「哇──」驚呼一聲,她身子已微傾。他適時接住了她,兩個人就這麼靠得好近、好近。
「別走了,」費家齊扶著她的肩,指著一塊平坦的大岩石,「到那里坐著吧。」
天際尚泛著微微的白光,沒有彩霞滿天,只見海天一色,完全是一幅冷色調,渾然天成的藍色畫作。這天水共一色的景致,深深吸引著他們倆。
「你一定畫得出眼前這片景觀。」
「這麼喜歡海?」
「嗯,喜歡看海浪翻滾,喜歡听浪濤澎湃。你呢?」
春風澹蕩,拂過海面,浪花席卷岸邊,他席卷了她的唇,相觸的剎那,兩人都有猶豫遲疑,但一股致命的吸引力驅使他們很快地又朝對方貼近,風卷殘雲般掠奪了彼此的唇,一波又一波激情的吻,沸騰了血液,燃燒著呼吸,埋藏在心中許久的情愫在瞬間爆發,一發不可收拾,久久不能退去。
「當我的女朋友好嗎?」他喘著海水般潮濕的氣息。
「你變得積極了。」她的唇並沒有離開他的太遠。
「你教我的。」
他們再度氣息相接,傳送著綿綿愛意——
鬧鐘作響時,陳潔安好夢方酣。她本能地想終結掉那煩人的聲音,一只手瞎模亂抓了半天才搞定,周遭終于回歸寧靜,她放心地繼續倒頭又睡──不行,她想到十五分鐘之後還有一個鬧鐘會震天價響,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地把那個倒楣鐘也按掉。很好,這下可以高枕無憂了。
「潔安!潔安!」老媽在房門外聲嘶力竭地喊著。她知道女兒就算有一百個鬧鐘也沒有用,最有用的鬧鐘還是她這個老媽。
裝了永備電池的活動鬧鐘在鍥而不舍地叫喚下,終于見到前來開門的陳潔安。
「媽,什麼事啦?」她猶睡眼惺忪。
「我怎麼知道你有什麼事?是你說如果七點你還沒出這個房門,叫我踹也得把你踹下床的。」
「喔,現在幾點了?」她呵欠連連。
「七點半。」
「什麼?七點半?我完了!」她這下子完全清醒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將自己打理完畢,飛奔出門。今天跟出版社的老板約好了吃早餐,談有關撰寫回憶錄的細節。
陳潔安──踏進約定的地方,即看到範姜明蔚悠閑地喝著咖啡。
「範姜明蔚,怎麼是你?」遲到了就會立刻得到報應嗎?
「我老板臨時有事,要我來跟你談。」
「早知道是跟你談,我就不用那麼十萬火急了,一早我不知死了多少細胞呢。」
「昨晚熬夜了啊?」範姜明蔚好體貼的口吻,好認真的眼神。
「對啦,要談什麼,快一點。」
「不急,你還沒吃早餐吧?」
「廢話。說好了出來吃早餐的,我干嘛吃飽再來,我頭殼又沒壞掉。」
「好了好了,火氣別這麼大,吃什麼?」
「隨便。」
他點了兩份美式早餐。
「你把資料詳細研究了沒?」
「差不多了。很無聊耶,可不可以找別人寫啊?」
「恐怕不行,我們已經跟你接觸這麼久了,你也大致了解狀況了,換人寫的話一切又得重新來過,不符合經濟效益。」範姜明蔚不忘安撫她。「其實寫這種商界名人的回憶錄很簡單嘛,只要寫出來的東西文筆流暢,盡量和事實相符,不要太離譜就可以了。」
「你怎麼知道他提供的資料是不是事實?」她瞪他一眼,怪他不求甚解。
「那不管,他可以提供的,你就可以寫。不管是不是忠于事實,至少是忠于他了嘛。」
陳潔安的態度不再那麼抗拒了,其實她也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現在才說不寫是不可能的,她只是還沒有說服自己。唉!寫就寫吧,偶爾不忠于自己一次,不算太罪過吧。
「中午有沒有空?我請你吃飯。」
「中午?不要。如果你該講的都講完了,我想回家去補一覺。」
範姜明蔚看了下手表。「我們談了那麼久,現在已經快中午了。」他不死心道︰「你真傻,吃飽了回去才好睡嘛。」
「你罵我是豬是嗎?」她一手插著腰問。
「吃飽睡、睡飽吃,不是豬嗎?」
「你──」
「好了,別生氣,跟你開玩笑的,你就算真的是豬,也是最可愛的豬小妹。」他很誠懇地又說︰「我真的很想跟你──起吃頓飯。」
「剛才不是一起吃了早餐嗎?」
「那不算,那是我老板請的,現在是我要請你。」
「好吧,給你個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