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會的主辦人正是魯台生。他包下大飯店一個廳,大小足夠容納四十人。顯然大家都對于震麒近來的轉變十分感興趣,于是原本寬敞的大廳已變得擁擠。
同學們皆未貿然詢問于震麒太私人的問題,確切地把握了點到為止的大原則。
但在一群久未曾見面的老同學和他們的家人朋友面前,于震麒仍是十分局促的。
反倒是一直緊跟在他身旁的蝴蝶,表現得落落大方,臉上一直掛著微笑,這使得眾人對她的好奇一時又蓋過了對于震麒的。
「她只吃蔬果沙拉耶。」
「難怪身材那麼苗條。」
「嗯,臉蛋也沒得挑剔,可是你不覺得她看起來有點……不正經?」
「不正經?你的意思是……」
「你沒注意到她的眼楮一直在放電嗎?對每個人都笑,對男人尤其笑得嫵媚,偏偏說起話來又故作可愛。我覺得有點惡心。」
兩個女人的對話聲壓得很低,但蝴蝶因為早察覺出不少女性對她投過來的審視目光,故而有意地將各角落的對話過濾一次,于是她們的對話也被她吸進耳里。
她確信她們討論的對象是自己。于震麒自然不會發現她「耍」了花樣,可她自己卻後悔了,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討論她,或她和于震麒的關系,然而大部分的話都在貶損她。
她忽覺無助,抬眼梭巡,只見于震麒正大啖美食,仿佛遇上了不可多得的吃葷機會,根本忘了她的存在。
她就這麼端著盤子等待,終于等到他從同學堆里鑽了出來,走向她。
「你怎麼了?」
同學開始對他詰問,他于是躲開。原想過來陪她一起窩在角落里,怎料看見個淚人兒。
「看見我們吃……動物,害你難過了是不是?」他問得關切,還立刻在她身旁坐下。
「還有比這個更令我難過的事。」為免害他丟臉,她趕緊抹去一臉的淚,吸了吸鼻才道︰「你的同學和朋友並不喜歡我。我……我做錯什麼了嗎?」
不知是否出于一種責任感,他輕聲安慰道︰「別太敏感了,人家喜不喜歡你也不重要,何必為此掉眼淚呢?何況,你到目前為止,並沒做錯什麼,你甚至沒阻止我吃葷菜。」
語罷,他還給了個微笑,這鼓舞了她。
「你是說,我今天沒有害你不快樂?」
「嗯。」
她決定原諒那些人。
魯台生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響了起來,終止了兩人的相互凝視,也集中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原來他是要宣布余興節目開始。
接下來不外是獨唱、合唱,歌聲不絕于耳。眾人興致高昂之余,起哄的本性也發作了。
大家欲拱于震麒出來獻聲。
他猶豫十分,壓根沒料到還有這一套。
蝴蝶上前取下麥克風,說她願意代于震麒表演。
男士們叫好聲不斷。
「唱首什麼歌?」
「我不唱歌,那個一點也不稀奇。」
對她挺身而出的感激,一時間被惶恐取代了。于震麒立刻朝她投去警告的眼神,但似乎是來不及了。
「我要表演的是──魔術。」她刻意朝那兩個不喜歡她的女人眨眼。
掌聲響起,小孩們更雀躍不已。
她朝一個小女孩走去,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小妹妹,你知道你的頸窩里有顆乒乓球嗎?」
小女孩迷惑不解地看著她將手伸進自己的領口。手離開她的身體時,她吃驚地張大了嘴。
蝴蝶將手中的乒乓球交給小女孩,然後走向兩眼就快冒煙的于震麒,將嘴附在他耳邊,悄聲道︰「你一定看過這種魔術,所以這不能算是我在耍花樣。」
不斷的掌聲催著她,他于是只能低回一句︰「適可而止。」
她點點頭,轉過身走向一位女士,不客氣地捏了下她的紅唇,女士瞪起怒目之際,眾人只見蝴蝶手上多了塊長長的餅干。
「牛舌餅!很長對不對?這餅吃素的人也能吃!誰要?」
一個男人就近要走了那塊餅。
幾個孩子跟著就大叫出聲,因為他們剛發現自己手中的杯子突然魔幻般冒起煙來,汽水不見了,杯子里只有糖果。
「來點高難度的好嗎?」有人高喊出聲,「表演一下月兌逃術!」
月兌逃術?這個她在電視上看過。蝴蝶認為那一點都不困難。
只見她高舉右手,轉了兩下,一捆繩索落在她手臂上。
「誰出個力將我綁在椅子上?」她拉了把椅子坐下,環視眾人而問。
長舌婦立刻步向她,但被好幾個男士擋下,都說他們願意助她一臂之力。
「我來綁!」
蝴蝶很樂意由大吼著竄出的于震麒執行捆綁的任務,于是把整捆繩索交給他。
她很快就被密密實實地綁在椅子上。
「震麒,你捆得太緊了吧,不怕她逃不掉嗎?」有人擔心蝴蝶下不了台,當場出丑。
他不作聲,兩眼仍盯著她不放。他這才發現,自己搶先一步,只為不讓別人有機會在綁她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踫到她。
「阿姨加油!阿姨加油!」童聲陣陣,為她打氣。
「哇,我猜我是逃不掉了。」她掙扎動了兩下,模仿魔術師制造緊張氣氛的口吻。看著觀眾,她又問︰「有誰願意幫我解開繩結嗎?」
從她的擠眉弄眼中,大家知道她在開玩笑,但他們卻不認為她能月兌逃成功,因為她的雙臂根本不能動彈。
「既然沒有人願意出手相救,那就請你們在我數一到三的時候,把眼楮閉上,好嗎?」
每個人都重重點頭,除了于震麒。
「一、二、三。好了,把眼楮張開吧!」
沒閉眼的還有幾個女人,但她們仍看不出她是怎麼讓繩子落地的,只見她用力震了下雙肩,繩索就離開了她。
「請各位不要吝嗇給我掌聲好嗎?」
目瞪口呆的眾人這才鼓掌,表情仍滿是迷惘。
「阿姨,你會不會表演把人切成兩半?」意猶未盡的孩子們紛紛圍住她。
「你希望誰被切成兩半?」她笑問那個一臉期盼的孩子。
「我爸爸!他對我好凶!」
她笑得更開了。
「真對不起,阿姨不切人。」
眾人皆笑,唯獨于震麒不高興。他一點也不願見她成為人群中的焦點。拉開兩個孩子,他把她拉到自己身旁來。
「玩夠了沒?你是不是太愛出鋒頭了點?」
她來不及說什麼,只听長舌婦道︰「震麒呀,我建議你不要再聘她當助理了,她的雜耍功夫這麼了得,要是當個專業魔術師,收入可比個小助理多多了。女魔術師不多,她又長得一副萬人迷的模樣,功成名就指日可待,你別耽誤了她才好。如果她現在要收小費的話,我相信男士們絕對會很慷慨的。」
長舌婦的話里不無對蝴蝶的鄙視,成人們都听得出來,氣氛變得十分尷尬。
「你……」
于震麒一時應對不過來,才出聲就被蝴蝶牽起只手,只見她對長舌婦道︰「我除了會這些雜耍之外,還會催眠術,我立刻就能表演給每個人看。你注意喔,我催眠的速度很快,只要我數到三,你就會睡著;你醒來之後,他們會告訴你,你睡了半小時。」
接著她轉頭看著于震麒,用對待自己人的口吻道︰「我們走。」
他早就想走了,于是反手握住她的手,拉著就走,除了丟給長舌婦一個不跟她一般見識的眼神之外,沒跟誰說再見。
「一、二、三。」
蝴蝶到了門口才回頭瞪著長舌婦數數。
「拿鑰匙出來開門啊,你在發什麼呆?」
于震麒停在大門前好一會兒都沒動作,蝴蝶于是出聲。
他的思緒尚處于氣憤之中──蝴蝶受人羞辱,但還以對方顏色的人竟是她自己。
「快開門啊,如果按鈴的話,于家媽媽或爸爸就得出來開門,你好意思麻煩他們嗎?」
他苦笑,「你為什麼不干脆變個魔術,直接把我們變進門內?」
「我不會穿牆術。」
「你到底是什麼?」
他寧願她真是個魔術師,可惜他知道她不是。
「等你跟我結了婚,我才告訴你。」
他還是苦笑,「我不是非知道你的來歷不可。」
才覺靠近他一寸,他卻立刻又將她推開一丈遠,一句話將她前不久所受的委屈全挑了出來。
她忍不住淚,卻不想讓他看見自己脆弱的樣子。轉過身,她大步跑開。
望著那逐漸遠離的背影,他努力說服自己︰就讓她從此消失吧。
說服力不夠。重嘆一聲,他追上去。
她停在一片草地上,春天的夕陽安撫著她的憂傷。她埋頭在膝上,不知哪飛來一只麻雀,棲在她的肩頭。
眼前的景象對他而言,像是一幅充滿夢幻的粉彩畫。
緩緩朝她靠去,他于是也在畫中。
「下午的聚會上,我應該為你說幾句話,可是我卻沒那麼做。你是為了這個理由才生氣的嗎?如果是,請你原諒我。」
她抬起頭,臉上已無淚痕,有的只是一片寧靜。
「你已經得到我的原諒了。」
他回個感激的笑。
「謝謝你,不過我還沒原諒自己。雖然我的工作室很小,可是身為一個雇主,我不該在自己唯一的員工遭人嘲諷之際,一聲都不吭。」停了停,他又說︰「蝴蝶,我不配當你的老板。」
「老板言重了。」她俏皮而夸張地回話,惹得他也跟著笑。
一會兒,是她先恢復平靜的音容,道︰「我看得見絢爛的晚霞,听得見蟲鳴鳥叫,感覺得到輕拂過臉頰的春風……」一頓,她凝神望著他。「再加上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還有什麼好氣的?我一直希望使你快樂起來,但是如果連我自己都不快樂了,又怎能使你快樂?」
他在她眼底看見一束純然滿足的光,在她唇邊看見了盎然笑意。
「你願意吻我一下嗎?」她發現他的眼底只有感動,沒有吃掉她的渴望,「我不是要你給我能量,我只想要你的吻,只是吻而已。」
她並未因提出這種要求感到害羞,但他仍看見她臉上泛著紅暈。
毫不猶豫地,他的臉緩緩朝她的靠近,當唇印在她臉頰上時,她高噘的嘴因為沒接到吻而揚起一個優美的弧度,而隨後發出的輕笑聲則被他堵住了。
他決定學她把眼閉上,好好地享受一次快樂的經驗,在一幅名為「春天」的粉彩畫里和蝴蝶親吻。
西裝革履的兩名男士再度光臨工作室。
由于蝴蝶不厭其煩地洗腦,于震麒這回總算認真地與來人洽談了一番。
「震麒,出了什麼事啊?」
她送走客人,回辦公室一看,只見他懶洋洋地半躺在椅子上,盯著天花板出神,于是不安地上前一問。
「我好像得到了個很好的機會。」他夢游似地轉頭看她。
「真的?」她放下心,「他們要你做什麼?」
「他們是一家工程研究公司的代表,說對我目前正在測試的新玩意很感興趣。」
「就是你一直還沒完成的那個?」
「嗯。他們希望我能替他們工作,進行各種可能的開發,目標是希望能在兩年內把它開發成商業化產品。」
听起來好像他是個曠世奇才,她不禁露出敬佩的眼神。
「可是你說過不想替別人工作的。」
「我是不想浪費時間去做那些無聊的事,但是如果有人願意出錢,請我繼續做我正在做的這件事,那倒是可以。」
「可是你還說過你做的那個東西就快好了。」她不無取笑地接著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只需要一個鐘頭,雖然事實早已證明一個鐘頭是不夠的,不過也不至于要用兩年的時間吧,老板。」
「如果從測試的意義上來看,我很快就能將它完成,但是如果我再花個一年以上的時間,就有可能把它發展成更優秀的軟體。」
她才听懂一半,但新的疑慮已出現。
「震麒,你有辦法跟別人一起工作嗎?」
他一愕。
「你不怕去了那家公司之後會吃虧?」
「我會吃虧?」他更不解了。
「當然!」她噘了下嘴,又道︰「你根本不善與人相處,我猜要不了一個月的時間,公司里對你心懷不滿的同事就算不在背後戳你,你自己也會跳樓。」
「你……」他懂了,卻氣得一時啞口,好片刻過去才說︰「我又不必參與人事管理的工作,只要一個人坐在僻靜的辦公室里做研究就好。」
帶著些微心虛,他回身坐正,兩眼又盯上螢幕,心想她的確愈來愈了解自己。
她決定提前下班,反正工作室就快關門大吉。
兩天後,蝴蝶自作主張地在電話中代于震麒應允了一項邀約。
工程研究開發公司大老板的秘書來電,說是大老板將于下個月的第一個周末,在家中舉行一個聚會,而于震麒也在受邀行列。
「謝謝貴公司的誠摯邀請,于先生一定準時赴約。」蝴蝶跟著就問︰「請問,他只能一個人去嗎?」
「如果于先生已婚,我們非常歡迎他攜夫人一同前往。我還在列受邀名冊,如果你現在就可以給我于夫人的名字,那我就一起列在名冊上,寄到貴工作室的邀請函上將有于夫人的名字。」
「我就是于夫人,」蝴蝶認為機不可失,決定先斬後奏,「請你記一下,我叫蝴蝶。」
「古月胡嗎?哪個ㄉㄧㄝ-?」
「不是古月胡。就是蝴蝶、蜜蜂那個蝴蝶。」
對方好久沒出聲。
「好了嗎?」她急問。
「好了,于夫人再見。」
「蝴蝶,你怎麼不吃了?有心事啊?還是哪里不舒服?」
如今于家三口已習慣了一桌素食,可這頓晚餐,蝴蝶反而沒了食欲,因為她很惶恐。
于太太這一問,教其他兩人也抬眼看她。
「我……想給你們看樣東西,可是又怕你們看了之後會……會……」
她的欲語還休使得于震麒也沒了胃口,唯恐她又想耍花樣。老爸將頭上的日漸茂盛歸功于吃素的緣故,他只暗忖著那定是蝴蝶變的把戲,卻是不敢對任何人提起。
「那就別給我們看了,吃你的飯就好。」他立刻出聲警告。
「你未來大老板寄來的邀請函你也不看嗎?」
「邀請函?什麼邀請函?」三個人同聲問道。
「你們等我一下,我上樓去拿。」
邀請函兩天前就寄到工作室了,她「暗杠」到此刻才等到機會將它公開,打的主意不外是──有于家爸媽在場,于震麒也許不會殺死她。
「你先過目吧。」
于震麒心懷忐忑地打開邀請函,一看就變了臉色,氣得只能以兩眼瞪她,說不出話來。
她深深垂首。于太太從兒子手中取走邀請函,夫婦倆看過之後也傻了眼。
「這……」
「這一定是她搞的鬼!」他拍桌站了起身,一手指著蝴蝶心虛的臉,「人家為什麼會在上面寫你的名字?于夫人?我沒結婚,哪來的夫人?」
他吼一句,她就縮一下脖子,皺一下眉。
「蝴蝶,真是你跟人家說了什麼嗎?」于太太沉住氣問她。
她點點頭,「我這麼做是有理由的,請于家爸媽先別生氣,听听我的解釋好嗎?」
「說吧。」于先生道。
「我這麼做是想讓震麒未來的老板和同事覺得他成熟穩重又好相處,想讓他的人緣好一點。」
「你在胡說些什麼?我結婚與否跟人緣有什麼關系?你根本就居心叵測!」
「我這麼做的確還為了另一個理由,那就是──我想跟你結婚。」
「你……」一坐下,他只回應道︰「聚會我不去了,那個工作我也不要了!」
「那怎麼行!」于先生說話了,「蝴蝶這麼做的確有欠考慮,但她的出發點是善意的。你離群索居了這麼久,個性是不太隨和,我們自家人可能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可是外人卻不一定這麼想。」頓了下,他又語重心長地道︰「都說成家立業,你在立業前先成個家倒無不可。」
「我不能為了工作理想而結婚。」
「震麒,你怎麼能出爾反爾呢?一下答應人家,一下又說不去。那個工作很符合你的理想,不是嗎?」于太太也急。
「我若是這麼結了婚,那才叫荒唐!」
「別這麼理直氣壯。」于太太認為在這節骨眼上,不得不提出一直沒敢對兒子追究的事,「我親眼看過你吻蝴蝶。」
「媽,我會吻她,是因為……」怎麼解釋才好?說什麼都不能取信于人。「因為我著了她的道!」
「听起來,你是愛上蝴蝶了嘛。」
「不是!」他怎麼會愛上她呢?「媽,你不能這麼逼我,要不……我現在就上街去吻別人給你看!」
兒子的急切樣教于太太噗哧一笑。
「我不認為自己的兒子有那麼大的色膽。」
「媽……」
「好了好了,這事就先擱著,」于先生打圓場,「最後結果就讓震麒自己決定吧。」他接著就看著太太,道︰「你別打如意算盤,逼兒子成家。你我就繼續過這種日子有什麼不好的?這些年來,我們不一直也活得挺自在的,你別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就該恨你嘍!」
最後,他看著一直靜立一旁的蝴蝶,尷尬地說了聲︰「沒什麼事,吃飯吧。」
「震麒,對不起。」
蝴蝶對自己在飯桌上制造出的陰霾後悔不已。晚間,她到他房里來道歉。
「我明天就打電話給那個秘書,要她重新寄張邀請函過來,你千萬別再生我的氣,我不希望看見你不快樂的樣子。」
他沒抬眼,也沒什麼表情,但他開口了,低低的聲音傳進她耳里。
「結婚就結婚吧,也許我沒有其他選擇。」不論跟誰,遲早他都得結婚。
「震麒?」她緩緩掉過頭,不敢置信地朝他走近一些,「你再說一遍,我怕自己听錯了,我好像听見你說……」
「我願意跟你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