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定宇猛地從床上翻身坐起,冷汗涔涔流滿全身。
吁!怎麼回事?
他怎麼會夢見已經死去的岳父、岳母蒼白著臉來找他,還跪在地上頻頻向他磕頭,要他救他們的女兒,然後整個身體變白不說,還整個變透明。
真是詭異。
活像死人來托夢似的。
他苦笑著下床倒茶喝,才想到跟芝芯重逢了這麼久,還不清楚當年岳父岳母仙逝的細節,到底是積欠了多少銀兩,才會讓有偌大家產的李家一夕之間散盡家財,逼得她一個弱女子出來開店,獨自生養三個孩子?改天有機會一定要問個清楚,那他才能略盡綿薄之力幫助她。
才想著,就隱隱的听到砰、砰的響聲,彷佛是誰在用力的敲打著沉重的木門。奇怪,在這寂靜的夜,為何會有這麼突兀的聲音?
不多久,那怪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驚慌的呼喚,聲音由遠而近。
「爹,爹,你在哪里?爹?」
心一驚,手上的杯子落地破碎,他不理,因為他認得這聲音。
他立即沖出房間,伸手抱住急奔而來的小小身影,下意識的問︰「三毛,不要急,爹在這里,告訴爹,發生了什麼事?」
小小的臉龐抬了起來,上頭滿是淚水和驚慌。
「娘死了,娘不動了,我不要娘死,爹,你快想辦法救救娘呀!」三毛大聲哭喊、
聞言,胡定宇頓時僵住,不敢置信的看著兒子,他幾乎快無法呼吸,就連心跳也彷佛快要停止。
她……死了?不,不可能!
她還那麼年輕,那麼有活力,不可能說死就死,不!
當胡定宇趕到李芝芯房里,看到大毛、二毛正趴倒在躺在地上的李芝芯身上時,他不由得感到驚恐。
她該不會真的死了吧?
他蹣跚的一步步走向她,不敢置信的直搖晃著頭。
腦子里浮現的是日前她盛氣凌人揮著鞭子打向他,那時她是那麼的有氣勢,有活力,怎麼突然間……
低頭望向她蒼白如雪的臉龐,熱淚頓時盈滿眼眶。
猶記得新婚之夜,他揭下她的喜帕,抬起她低垂嬌羞嫣紅的臉龐,望進她水漾靈活的眼眸。那時的她,好美、好溫暖,而如今,她僵硬的如石雕人像,蒼白的有如寒冬冽雪。
她……真的死了?
「娘,-醒醒。」兒子們一聲聲嘶喊的哭號著。
「不要嚇我,這不好玩,娘?」
無視孩子們持續的哭喊,胡定宇蹲來,把毫無反應的她擁入懷里,伸出顫抖的手輕觸她的臉頰。
天,她好冰涼,涼得不像活人。
難道,他就這麼永遠失去她了嗎?
他們好不容易才重逢,好不容易可以談話、交心,好不容易他終于下定決心要去了解她,可她為什麼不給他機會和時間?
「芝芯?」他輕喚著,雙臂收攏得更緊,「不要這麼對我,我想知-的心呀!芝芯,醒過來,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要-知我的心,我卻不知-的心,芝芯?」聲聲句句皆教人心碎。
三個孩子圍過去,伸出兩只小小的手臂緊緊抱住他們兩個大人,大聲哭著喊爹叫娘,這一副「合家團圓」的景象教人怎不鼻酸淚流?
夫欲和而妻不在,子欲孝而母慈不再。
這是人世間最最最大的悲劇啊!
仰叔拭著老淚,對底下的人吩咐︰「去找大夫來,找最高明的大夫,多貴都無所謂,快去。」他不信夫人就這麼走了,老天不應該這麼殘忍。
身體好沉好重,連想要睜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是動根手指頭了。
李芝芯的身體已不再受自己的意志所控制,已經到了極限,她再也無力振作,可雖然如此,她的意識還是清楚。
她听到孩子們悲切的哭喊,聲聲呼喚她,她想叫他們不要哭,但聲音卻發不出來。
她感覺到胡定宇溫暖的懷抱,他的手臂緊緊的摟著她,勒得她快喘不過氣來,但她听到了他的心跳,愈跳愈慢,有一-那間是停止的。
這是不是代表他在乎她?
她多希望真是如此!
唉!何必追究,一切都太遲了,愛與不愛都不再重要。她的生命顯然已經走到了盡頭。
但他攔腰抱著她要去哪兒??外頭有些涼,她不想出去,要死就死在自己的屋檐底下就好。
「芝芯,我們回家,回我們的家。」他在她耳邊低聲說。
他們的家?
她懷念胡府花園里那絢爛的海棠,有各種顏色的海棠……還有那本來要給他們孩子住的紅磚院落,她曾經計劃過要怎麼布置……但現在她無能為力了。
「這是我們的房間,-記得嗎?我們在這里度過許多恩愛的日子。」
卻教一場誤會給毀了。
「你們回來的第一天,仰叔就叫人打掃過了,他比我聰明許多,早就知道-遲早會回來這個房間,可為什麼……為什麼是這種方式?」
臉頰上有濕意,他哭了?
他竟為她而哭?
胡定宇小心翼翼的把她安置在柔軟的床榻上,「芝芯,-看看,這房間跟以前一樣都沒變過,-睜開眼楮看看哪,芝芯?-回答我,睜開眼楮瞪我啊?」
我也想,但現在的我辦不到,對不起,定宇。
「再給我一次機會,芝芯,別這樣就離開,這一次我會好好待-的,芝芯。」
我給過你無數機會,這些年來,我一直等你來找我,接我們回來,但你沒有。
所以我來找你,因為我沒有時間了,這是最後一次機會讓你了解真正的我,差一點……差一點就成功了,你終于肯放下你的固執開始學習,就可惜,時間……來不及了。
「芝芯,-流淚……-哭了,-听得到我的聲音是不是?」他用力搖晃她的身軀,「既然-听得到就睜開眼楮說說話呀!」
對不起,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老爺,你在干什麼?」仰叔的聲音響起,他將胡定宇拉開,「你不怕把夫人傷得更嚴重嗎?你鎮靜一點,我請了大夫來幫夫人看看。大夫,請。」
李芝芯感覺到她的手腕有觸壓的感覺,應該是大夫在幫她把脈吧?唉!一切再也無法隱瞞。
「你嘆什麼氣?我家娘子身體好好的,你嘆氣作啥?小心我讓你這蒙古大夫開不了店。」他憤怒的吼道。
「老爺,冷靜,冷靜。大夫,我家夫人到底怎麼樣了?」
「她能活到現在實屬難得,李老板,老夫佩服。」
謝謝,就麻煩你轉告定宇,別傷心了,別再做無謂之舉,我這身體已是無藥可救。但她現在至少可以安心離去,應該可以……安心了吧?
「大夫,剛剛是我的錯,我太在乎她了,一時急昏了頭才會出言頂撞,還希望你海涵。」胡定宇在花廳恭敬地向悠哉喝茶壓驚的大夫一揖。
大夫沒啥反應。
他只好向仰叔使眼色求救。
仰叔清了清喉嚨,「李大夫,請你就別再賣關子了,告訴我家老爺,夫人到底生的是什麼病?」
李大夫很賞臉的說︰「不是我不說,我只是在想,如何說才能讓胡老爺明白情況,這病可以很復雜,也可以很簡單。」
「先說簡單的。」仰叔建議。
「她快『累』死了。」李大夫很干脆的直接明說。
累死?
「胡說八道,我長這麼大,還沒听過有人累死。」他不相信她會累倒,甚至可能因此而累死。
李大夫同意的點頭,「這也是老夫此生僅見的一位,沒想到富貴如胡老爺的夫人竟會因勞累虛弱至此。」
虛弱?
他不明白,失神低喃︰「怎麼會變成這樣?」
「這就比較復雜了些,夫人當初懷三胞胎本來就有礙體力,生三胞胎更是會元氣大傷,加上沒有好好調養身子而且日夜操勞,以及長期吃不好又心力交瘁、郁悶積結、怒氣攻心,再加上失眠不安,統統加起來,耗弱了她整個身子,她的五髒六腑俱已疲乏,如今恐怕藥石罔效。」李大夫搖頭嘆道︰「胡老爺,這樣講,你明白嗎?」
胡定宇踉蹌後退--是明白,但無法想象是怎樣的因素竟讓她這麼折磨自己?岳父、岳母難道就這麼眼睜睜看自己的女兒受苦嗎?李家留下的財產難道不夠彌補岳父闖下的禍嗎?李家也算是富甲一方,應該不可能落魄到這麼難看離譜的地步吧?
不過他倒真的不曉得事情到底嚴重到什麼樣的程度,難道真的很慘?
該死,他這個前夫竟從沒想過打探她的近況,如果他早知道,絕對不會放著不管,那麼她現在也就不會……他忍不住淌下熱淚。
男人不是不會哭,只是未到傷心處。
坐倒在椅子上,他掩面哭泣。
仰叔和李大夫也只能同情的長嘆。
「夫人回來後,總是聲音洪亮的叫嚷,我還以為她很健朗,沒想到……」仰叔也忍不住哽咽。
「那是她硬撐著,外強中干,這樣拖磨,只是死得更快。」李大夫用他的專業評斷。
他的話卻只是更引發胡定宇的傷痛,「她不能死。」模糊的聲音從他緊掩的口中逸出,他睜著泛紅的眼眶,「李大夫,請你無論如何要救救我家娘子,花多少錢都無所謂,拜托你。」
「這不是錢的問題……」
他咚一聲朝李大夫跪下,「我求你一定要想想辦法,用最好、最貴的藥都無所謂,我只求你救救我娘子。」他不想也不能失去她。
「老爺,你還不明白嗎?」仰叔欲把他扶起,「夫人早知道自己活不久,她這次回來,是來托孤的。」
胡定宇固執的跪著,揮開仰叔的手,「我知道,我現在知道了。我恨我沒早一點知道,要是早知道是這種情況我不會同她吵,也不會傷她的心。李大夫,我求求你,救她,我不要她就這麼走了,要走,也要在我給她幸福以後。」
「胡老爺,你這領悟來得太晚了。」李大夫嘆道。
他卻一味的磕頭,「求求你,拜托你。」
突然,花廳的大門打開,三個躲在門外哭得亂七八糟的孩子沖了進來,跟著胡定宇一起跪一排,一同磕頭。
「求求你,我不要娘死,拜托你。」
「我以後會乖,絕對不再喝酒。」
「所以拜托你,讓娘醒過來。」
看著眼前這一幕,誰能不心軟……
李大夫只好勉強一嘆,「好,我盡力就是了,可你們要有心理準備,這將會是很漫長的治療,而老夫能做的,或許只能讓她苟延殘喘而已。」
「芝芯,拜托-多少喝一點。」胡定宇用湯匙喂她喝藥,一小口一小口仔細的喂入她的口中,可惜進的少,出的多,喂進去的藥大多又從她嘴角流出。
要是以前,他會罵太浪費,但現在,他只是用著棉布溫柔的拭去她嘴巴的藥汁,然後不死心的再喂進一匙,再一匙……
他一邊喂藥一邊輕柔的說︰「芝芯,好好養病,不,養身子,別擔心孩子們,我已經幫兒子們請了夫子,他們也當著我的面發誓以後要好好讀書,不再討錢買酒喝,我相信這樣下去,他們會是很杰出的男人……芝芯,謝謝-幫我生了這麼好的兒子們,只是苦了。」他伸手順了順她漸失光澤的烏絲,「-也別擔心岳父為人作保欠下的債,我已經派人拿著從-房里翻出來的賬本去-故鄉處理了。」他心疼的撫過她蒼白的臉頰,「傻瓜,為什麼不來找我借,何苦這樣為難自己,-忘了我是這國家的首富嗎?」說完,他又嘆了口氣。
他把舀完的藥碗擱在床邊的小幾上,攬腰輕柔的把她抱起來,坐在窗欖上,靜觀這季節的景致。
「芝芯,深秋了,-還沒瞧見我府里秋紅的模樣,很美呢,比得過夏天園里的海棠,只是這秋紅淒涼了些。但如果-能醒來,陪我欣賞這景色,那就不淒涼了。」
他貼著她的臉頰輕輕的磨蹭,忍不住熱淚盈眶,「芝芯,對不起,只要-肯醒來,要我做什麼都行,我可以再次娶-入門,芝芯,只要-醒來,好不好?」
可懷中人兒冰涼依舊,臉色蒼白如昔,彷佛沒听見他深情的甜言蜜語。
「芝芯,求-,別當這第一個得了『過勞死』的病人,我可不要-這樣名傳千古,這名,讓給別人好不好?求求。」
但懷中人兒就連動一下眉頭都沒有。
悲哀再次竄人他的心……這漫長的等待似是遙遙無期?
恨與懺悔,如枷鎖一層層、一重重的將他緊錮,不能解放,無能解放,他也沒想過要解放,因為這是他應得的罪愆,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爹?爹?」
胡定宇急忙擦干淚水,迎接踩進門的三個兒子。
「怎麼了?」他笑得很勉強。可是兒子年紀小,還沒那個智慧可以辨別。
「夫子說我今天寫的字大有進步。」
大毛揚起手上的那張鬼畫符,他壓根兒認不出那是什麼字。
他眉頭不禁一緊。
「我也是。」二毛也獻寶似的遞上手中的紙張,又是一張鬼畫符。
「爹,夫子今天夸我畫得好。」三毛揮著手上那張紙,「對不對,爹?」
胡定宇仔細的瞧,小心的猜,「好駿的一匹馬。」
三毛立即垮下臉,「這是狗啦!爹,你真沒眼光。」
而他們則是很沒慧根,但兒子們在學習,他也沒荒廢,父子四人一起進步,不,是全家五人。
他相信她也努力的在用意志力讓身體更好。
「你們今天還沒跟娘問安吧?」他提醒。
三個兒子湊了過來,二個抓住她的手,一個抱住她的腳。
「娘,我們今天很乖,有听夫子說課,雖然我幾乎都听不懂。」大毛說。
「我也不懂。」二毛附和,但加以補充,「可是我們會努力弄懂,到時候就可以念很多書給娘听。」
「我們也很听爹的話,已經很久不喝酒了。」三毛努力想要搓熱母親冰冷的手,「我要讀很多藥書來醫娘的病。」
「我要跟爹賺很多錢,買最好的藥給娘,讓娘不再受苦。」大毛立志道。
胡定宇感觸頗多的揉了揉三個孩子的頭,「你們的娘听了很高興。」誰听了不會?
「爹,你怎麼知道?」
「娘她又不能說話。」
「爹是娘的丈夫,她想什麼,不用說,爹就知道了。」他忍不住這麼說,當然,他還不到這個程度,但這是他的目標。
三個孩子狐疑的望著他。
「怎麼?你們不信?」他揚眉。
他們三個竟同時點頭。
「爹以前總是氣娘,氣得娘半夜偷哭。」
她半夜偷哭?光想就很愧疚,如果她能醒來,他發誓絕對不會再讓她哭。
「娘不能吃魚,爹還送魚。」
關于這一點,他已經深深的反省過了,並從那時起,胡府不再有海鮮出現。
「爹還說娘不要我們,氣得她揮鞭子……」
「什麼?」
一道暴喝聲自門口傳來。
胡定宇轉頭看去,竟瞧見李芝芯當年的姘夫站在那里,怒目向他沖過來。
「干爹?」三個小孩歡喜的迎上去。
他的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緊緊摟住李芝芯,同時向那姘夫大吼︰「誰讓你進來的,出去。」他討厭、恨透了這個李厭世。
李厭世指著胡定宇的鼻子,「你竟然讓芯姊姊在這種情況下運功揮鞭?是你害她變成這樣的,你這個凶手。」他走到他面前,伸出雙手,「把芯姊姊還我。」
他的話讓他覺得心如刀割,但他就是不放手,「你憑什麼?」
「你又憑什麼扣著她,這些年來,她和孩子們吃了多少苦,你在哪里?芯姊姊省吃儉用養大你的三個兒子,你又做了什麼?要說資格,你是最沒資格留在她身邊的人。」
心緊緊的揪著,胡定宇覺得胸痛得快要窒息,如果時光能倒回,這一次,他絕不讓她受苦。
「干爹,不要跟爹吵架。」
「爹已經很難過了。」
「他非常非常用力在後悔,不要怪他。」
三個兒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幫胡定宇說話,就連站在門口美如天仙的陌生少年也趨步靠近想勸阻。
「公……公子,世事難料,又何必為難他。」
「文征才,你給我閉嘴,我有準你講話嗎?」
美少年乖乖閉嘴。
李厭世得寸進尺的要扳開胡定宇的手,「放開,我要帶她回京。」
「不,你憑什麼帶她走,這些年來,你不也對她不聞不問?」他用力的收緊手臂。
「那是我以為她待在你這兒過得很好,否則我會讓她吃苦嗎?哼,放手。」
「不放,我也以為她過得很好。」誰知道結果不是。
「你應該求證。」李厭世很喘。
「你也是。」
好,李厭世放棄的松手,深深的吸一口氣,「好,我告訴你我憑什麼可以帶走她。」他將臉龐湊到胡定宇面前,一字一字的輕吐︰「因為我可以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