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四口像往常一樣,熱鬧的在茶鋪後的廚房里吃飯,就著小小桌子,清淡的菜色,一家人快樂的團聚。
全靠最近生意出奇的好,李芝芯才有余錢雇兩個伙計幫忙,也才能準時的進廚房做菜,以前只有她一個人忙時,只能給兒子們幾文錢去買包子、燒餅權充餐點。
「大毛,來,多吃點肉,好讓你長胖點。」她夾了塊肥滋滋的五花肉到長子的碗里,再夾些青菜到二毛碗里,「二毛,不準挑食,全部吃下去。」她厲聲警告,出手拍掉麼子橫掃千軍的手,「三毛,你給我少吃點,當心胖死。」
三胞胎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也只有做娘的能發覺這三個兒子的不同。
大毛乖乖的吃著肥肉,不忘提醒她︰「娘,-也要多吃一點。」
二毛還夾了塊蹄膀到她碗里,「吃這個,娘,別再說-吃飽了。」
說到這里,貪吃的三毛竟擱下筷子,「娘,-不吃,我們也不吃。」
看著三個孩子催促的目光,她心里怎能不感到溫暖,「娘吃,你們也吃,來,大家一起吃。」原來孩子們早就看出來她的「挑食」都是為了他們。雖說胡定宇虧待她、錯待她,讓她這些年來吃盡了苦頭,但不可諱言,他也賜給了她天底下最好的禮物--三個兒子。
眼看孩子們愈長愈大,雖然有時候調皮得讓人頭疼,但偶爾也窩心得令人想哭。
「你們大了,不要老顧著玩。」她一邊吃一邊說,「娘跟私墊的夫子說好了,過兩天,你們就可以過去。」
「作啥?」三胞胎同時問。
她甜甜一笑,「當然是念書。」
三胞胎不安的相望。
她知道他們討厭念書,喜好杯中物,所以笑得很嚴厲,「不準出亂子,要是讓我听到你們誰做了什麼壞事,三個統統一起罰。」
胡定宇時常夢想這樣的對話能出現在他家的餐桌上,結果卻在前妻家的廚房外听見,他多希望自己也是那餐桌上的一員,能堂而皇之的對三個兒子說教。
明明是三個孩子的爹,為何卻得在廚房外偷听?
他不服氣。
于是他理了理衣服,瀟灑的展開扇子-呀-的踱進廚房,眼光因為目睹這寒傖的廚房而一暗,但發出的聲音卻顯得輕松自在。
「哎呀,這麼巧,你們在吃飯,我肚子正餓,可不可以……」話音頓住,只因他低頭瞧見他們吃的菜色--一盤豆腐、一碗皮蛋、煮得油亮的五花肉還有兩碟清炒的青菜。天啊!從小到大,他從沒吃得這麼清淡過。他們該不會每日餐餐都吃這些吧?
彷佛看出他的心思,李芝芯故意說︰「難得這餐我們吃得豐盛,胡老爺若不嫌寒酸,就請入座吧?」
這叫豐盛?那他們平時吃的是什麼?
他恍惚的落座,但覺胸中填了滿滿的酸楚,多年來,他身為人夫、做人父的錦夾玉食、瓊漿玉液;而他們母子卻是粗菜淡飯、汲汲營生,同是一家人,過的日子卻有如天壤之別。
他哀憐的望著她,她則平靜的迎視他,啟唇淡然地說︰「三毛,去添碗飯來給胡老爺。」
「是的,娘。」
三毛乖乖的去盛飯,但遞上來的飯不但沒讓胡定宇感覺溫馨,反而更加難過。
這叫飯?摻著糙米、黃豆、紅豆還有麥子,這哪能叫白米飯?
「我們天天吃這『五寶飯』,吃得健康極了。」她夾了菜扒了口飯,態度很是自然。
但她愈是自然,他就愈難過,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芝芯,岳父呢?」話一出口,他才知道自己的聲音竟然有些沙啞。
「死了。」她的語氣很輕,低垂的眼瞼掀呀掀,似乎在壓抑什麼?
他的心一緊,「怎麼死的?」
「他太夠義氣,為朋友作保,結果那位朋友跑了,債主找上門,他當場就……」氣死二字她怎麼也沒辦法說出口。
她只能擱下碗筷,支著額頭,告訴自己不能輕易掉淚,否則三個兒子見了鐵定也會跟著哭,母子連心,她從兒子們的身上徹底體會到這點。
「岳母呢?」他的音調更加低沉。
她的頭垂得更低,「他們夫妻情深,夫唱婦隨。」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起所有勇氣抬頭面對他,「所以你以為呢?」
他說不出任何話,只是默默的瞧著她、心疼她、憐惜她、同情她……
「胡老爺,你別再惹娘傷心了。」大毛放下碗筷,不安的瞧著兩個大人之間目光的波濤洶涌。
「芝芯,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他幾乎有些哽咽了。
她吸了吸鼻子,抱住身邊的二毛、三毛,像是在汲取他們的溫暖,也是為了獲得勇氣。
然後她抬頭一笑,「在他們滿周月的前一天。如果你還敬重他們,別忘了,每年忌日過去他們墳前祭拜,他們的墳就在白雲山莊西方郊外。」
誰都曉得這天下第一大莊的所在,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她要他去?
「那-呢?」不知為何,他心底總覺隱隱不安。
「只要我活著,每一年,我都會帶著兒子們前往,你反對嗎?」
她淡淡一笑,但那笑,在他眼中卻好生淒涼。為何淒涼?他實在也想不通。
「我希望孩子們能永遠記得他們的外公、外婆。」不再看他的眼眸,她的口氣輕快許多,睇著三個孩子,她鄭重交代︰「听到沒有,每年外公、外婆的忌日,你們都要去祭拜。」
「是的,娘。」三個兒子點頭答應。
胡定宇當然不會反對這為人子孫該盡的孝道,只是他不明白她那時為何沒來找他。
「芝芯,為何那時-不來找我?」
無論他們關系再怎麼壞,他有多氣她、恨她,只要她來求他,他絕對不會坐視不管,見死不救。
李芝芯的反應只是雙肘擱在桌上,要笑不笑的睞著他,「胡定宇,我了解你,但你一點也不了解我。」
他不知道她所指為何,他哪里會不了解這個女人?
「我是個有自尊的女人,縱然我在街頭行乞,也不會乞食到你面前。」
他心猛然一跳,猶記得新婚時她的溫柔婉約、欲語還羞,怎麼如今卻是一副霜雪傲梅的模樣。
「但-不該拖累孩子們……」他下意識的反駁。
聞言,她卻是慘淡一笑,「我沒有拖累他們,相信我,他們自有歸處。」
他實在听不懂她的話,而她也不理會他疑惑的眼神,像是突然換上一張面具,鄙視的望著他,「倒是胡老爺,你閑閑沒事上門叼擾,所為何來?」
她的話讓他想起此番前來的目的,臉色一凜,「芝芯,老實告訴我,他們的爹是誰?」
她淡淡一笑,「臨終前我會告訴你。」
不用她說,他也猜得到。所以略過「證實」這一部分,他直接切入重點。
「-不覺得他們的名字太過庸俗?」
她揚起眉,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干脆直說了,「大毛、二毛、三毛、-不覺得很不好听?想想,他們如果三十、四十好幾,大伙兒還叫他們什麼毛的,豈不尷尬?」
她笑了,「你就為了這個而來?」
他淡然依舊,可心里已經把罵她的詞改了十遍、百遍。
「你就為了這個在外頭偷听了幾炷香的時間?」她又進一步的問。
他皺起眉,不認為她真的察覺到他躲在外頭偷听好一會兒。
「那些什麼毛,只是他們的乳名,他們真正的名字是……」她的眼光瞥向長子,「大毛,你的真名是什麼?」
大毛站了起來,嚴肅正經的報告︰「我姓李,名文成,文章終究有所成的文成。」
她的視線飄向二毛,二毛自動立正,高聲自我宣布︰「我姓李,名文英,取自文章也能出英雄的文英。」
彷佛受到心靈感應,麼子也自動站起身,朗聲道︰「我也姓李,名文俊,總因贊文也能出俊杰。」
李文成、李文英、李文俊才是大毛、二毛、三毛真正的本名。
李芝芯含笑睇著他,「胡老爺真以為我會給自己的兒子亂取名字嗎?」
他不語,心底的情緒非常復雜。
「胡老爺看錯人了,我李芝芯縱然遇人不淑,也不會因此遷怒于兒子。」
這……這是怎麼了?
他怪人不成,還自取其辱?
「李老板,-的東西來了。」一個中年人提著好幾串豬肉進了茶鋪?
李芝芯停下招呼客人的動作,皺眉看向那人,「你弄錯了,我沒買這些肉。」
「沒錯、沒錯,這些肉不是-買的,是胡老爺付的錢。」
搞什麼鬼?「那就送到他府里去呀!」當她是搬運工會轉交過去嗎?作夢。
「胡老爺交代送到這兒,顯然是要李老板你們多些口福。」
什麼?他竟買食物給她?當她李芝芯買不起呀!一股怒氣立即沖了上來。
「新鮮的魚貨來-,李老板,這些可都是今早從河里撈上來的。」一名年輕的魚販提著一桶魚笑嘻嘻的走進來。
「我不買魚。」她打發的說。
「胡老爺已經幫-買了。」
「什麼?」她大吼,不敢相信他竟敢這麼污辱她。
「李老板,-的新鮮水果到了。」又一名水果販子進來。
「還有我,我替-送菜來-!」
不一會兒工夫,她的面前已經擺滿各種食材,個個送貨來的都帶著看戲的笑容。
啊!可惡的胡定宇,他竟用這種方式到處宣揚她的貧窮,彷佛在說她連孩子都養不起,還要仰賴他這個前夫施舍,才能吃得飽、吃得好。
那個混帳東西,怎麼老是搞不清楚狀況。
她李芝芯不是買不起,是不想買。
「統統送到胡府去。」她大叫。
「李老板,難得胡老爺還這麼心疼-,-就收下吧!」買菜的大嬸好心建議。
「統統送到胡府去。」她再次用力強調︰「這些東西我絕對不收。」
李芝芯深深吸一口氣,敲敲胡家的大門。大門打開,守門的一見她就笑。
「大夫人,-來啦!老爺出去還沒回來哦!」
她用力瞪了他一眼,「你叫誰大夫人?」
「叫大夫人不成,那前夫人呢?」
她毫不客氣的敲他一記響頭,「叫我李老板,說,你家老爺上哪兒去了?」
「帶小少爺們逛街去了。」
小少爺們?
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指的是誰,可惡,仰叔這保母當得未免也太失職了,下次她絕對不讓孩子們跟著仰叔走,胡定宇想要親近兒子們,行,但得在她眼下進行。
「你們老爺放了些東西在我店里,你過去搬回來放在大廳。行不行?」她幾乎是命令的口吻。
行,當然得行-!誰教她是前夫人,又是小少爺們的娘。
「等等。」她叫住要去搬貨的守門人,「你們家老爺的那些夫人都在家里嗎?」
守門的眼楮一亮,前妻要斗上後妻們了嗎?
「在,都在後院廂房里。」
李芝芯晃到了後院,想要親自會會這十二金釵。
「瞧,是誰來了?是爺休掉的前妻呢?」
「原來是這種貨色,我還以為多美呢,也不過如此而已。」
李芝芯根本搞不清楚誰是誰,只覺得這些女人長得都很相似,臉圓圓的,腰圍廣廣的,也都大大的,標準專生孩子的身材。
這胡定宇真是造孽不淺呀!
「紅杏出牆的女人還有臉回來找爺,不要臉。」
「生了孩子就以為很了不起嗎?哼。」
想到這些女人都曾在他身下盛受雨露,她的胸口不由得有些心酸,如果不是他的誤會,他溫暖的胸膛還是她一人獨佔,豈會讓這些女人分享。
她十分不甘心,但更難過的是她無力改變這一切。
「喂,-笑什麼?」
她迎視她們,當然不會說出這些年來她學會了隱忍悲傷,「我笑十二只母雞竟然都生不出蛋來。」
十二個女人面露凶相!「-取笑我們?」
「不,我只是好奇-們不能生的原因,是真的不能,還是……不願意生?」她仔細觀察著她們的反應,發現了她們臉上的不安。
「-少胡說八道。」
「為什麼不願意?」她偏頭沉吟著,「會不會是氣那姓胡的不把-們當人看?」
十二金釵沉默了下來。
她知道自己多少猜對了,「或許還怕生了孩子,他就只要孩子而冷落了-們,甚至不要-們?我看-們感情挺好的,如果他只要那生了孩子的女人,你們或許就得分開,而依那姓胡的個性,就算送-們出府,怕也不會送-們多少錢。」像她就沒拿他半文錢。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誰都不要生,盡量的攢私房錢。」換成是她也會這麼做,女人也是有自尊的,不是專生孩子的工具。
她長嘆一聲,「我也是女人,所以不會為難女人。」
「真的?」有人疑惑出聲,卻遭來其它姊妹的白眼。
但她不介意的頷首,「-們這樣做是對的,女人不一定得待在深宅大院,女人可以做許多事,男人能談生意,我們也能,他們能下田,我們也能,征戰沙場也不見得一定要男人。所以好好繼續下去吧!希望-們夢想成真。」說完,便轉身離去。她來,是要見見她們,確定一下她們的心地如何?不是為了同她們鬧些爭風吃醋的事。
雖然她還是覺得心中滿是酸楚。
這時,有道怯怯的聲音響起。
「我們姊妹說好以後要開客棧。」
李芝芯停下腳步,緩緩轉身看著十二張認真的臉龐,「很好啊!想好客棧的名字了嗎?」
有幾個人點點頭。
「開店我有些經驗,有什麼不懂的可以來問我。」她友善的說。
然而,還是有人懷疑,「-為什麼要對我們這麼好?」
「還有-到底為什麼回來?」
「我只是想討回一個公道。」但這不是所有問題的答案,最重要的答案是……隨即兩行清淚滑落,她說不出口,至少現在還不能說。
「-怎麼了?」她們有人關心的趨近,拿超手絹為她拭淚。
「-們都是好人。」她哽咽的說︰「真的是好人,所以我相信-們都會是好母親。」再也說不下去,她面帶苦楚的轉身跑開。
十二金釵愣愣地望著她淒涼孤寂的背影。
「這是怎麼回事?」有人喃喃問道。
「她不是來笑我們的。」其中有人低聲回答。
「她來,是有求于我們。」曾經是名醫弟子的金釵之一下了結論,縱然李芝芯沒說出口,但看她的臉色,她已能看出端倪,「以後我們會有三個干兒子。」
其它十一金釵不禁側目看向她。
她微笑,「姊妹們,該是行動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