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灼,紅黃的土地龜裂成痕,丑陋的橫陳在大地上,炙熱的空氣扭曲了所有的視線。
即使如此,一行人還是默默的行走在這炙熱的荒漠里。
是的,這是押送頌國亡國俘虜流放到金國的行列,這些流犯,不外乎是前頌國的顯貴,達官大富姑且不提,皇親國戚也可以放到一邊,這里面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前頌國的太上皇和皇上了,看,他們單薄的身體在熱風中劇烈的搖晃著,彷佛隨時都要倒下來一般。
但看守的士兵一副看不見的模樣,還是急聲催促著他們快快前行。
是呀!他們得快點。
前太上皇和前皇上可是這個隊伍的最最領前者,他們要是不快,這要到金國的隊伍要到何年何日才能到達?
所以押送的兵士急,但跟在「他們」身後的妃嬪、大官、大富可不急,越慢越好,越可以乘機休息少受些苦。
但這可苦了領頭的前太上皇和前皇帝了,敵國數百的士兵目光都投注在他們身上,他們想要偷懶都難。
汗水涔涔滴落,模糊了視線。
趙徽一步步向前,他會覺得辛苦嗎?
不,他已經沒有知覺了,腦袋里還一遍遍的重演著幾天前金鑾殿上的記憶,金鑾殿──頌國的金鑾殿,如今已經成了金國的金鑾殿,龍椅上的主人已經換人,只是景物依舊。
還記得,那時候金鑾殿上的那個金國的帝皇雖然因為頭部受傷,顯得有點蒼白,但依然不減他皇族的威嚴,一雙厲眸掃過,讓人忍不住戰栗,他當場以為自己將會立即被推出午門斬首。
可令人意外的,卻突然冒出一個「皇弟」──一個他以為是妹妹的「皇弟」,為他跟他們的父皇說項,即使父皇罵他無恥,但趙徽卻不覺得「他」真的無恥,舉凡皇家子弟,總有些常人說不出的理由存在這個無常的世間。
人生苦海,苦海無邊哪!
他深刻的體認,鞭策自己淡然處之,不然還能如何?
他區區一個亡國之君,比一個賤賣的奴隸還不如,一個奴隸,頂多幾個人照管虐待,而一個亡國之君,為奴為隸有諸百眾千達萬的眼光看著,能不苦?能不累?
夜里夢中,能有安逸,就該額首稱慶了。
所以對于未來,他沒有期待。
就這麼過吧!反正,大不了一死。
「喝!」一聲喝斥,凜厲的一鞭打在趙徽的背上,多增添一條傷痕。
痛,他的背一直都是痛的,多一條鞭痕或者少一條,根本無所謂。他有一個預感,他很快就會魂歸西天,重登極樂了,在這樣「豐盛」的招待下。
那有什麼不好?
很好,好得很,好得不得了。
趙徽的嘴角上揚,沉重的腳步再邁出一步……
嗤──破空聲傳來,重重打在他的身上,心里已經沒有了感覺,但是身體又因為一次創傷搖晃不已……眼前的景象迅速的轉換,從小到大,從悲到喜,他悲哀的領悟,他這一生還不知道什麼叫作「幸福」,他每一次的「笑」都是在仿真旁人,在演戲……
幸福是什麼?
真正開懷的笑又是什麼感覺?
不知道,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趙徽整個身體往前傾,他似乎听到許多人驚呼的聲音,但是不能確定,也不需要確定,反正他這荒謬的人生就要結束了。
砰!
他重重的撞擊地面,熱燙的溫度直接侵襲,柔女敕的肌膚也被粗糙的大地蹂躪,但趙徽笑著,笑得很滿足。
「起來、起來!」一次又一次的拳打腳踢外加粗暴的催促。
他怎麼舍得起來呢?好不容易心灰意冷到最深的底谷,好不容易離死門關就差臨門一腳,踢死他吧……他死也不會起來。
「皇兒,你要振作呀!你要是去了,你叫父皇怎麼辦?」
可笑,榮華富貴時把他當傀儡耍弄,遇難遭劫時,他就變成父皇唯一依靠的好兒子嗎?
父皇,不好意思,我對你這父親實在沒太多親人的感覺,所以不要怪我想要解月兌。
「徽兒,你趕快起來呀!這里有許多人都需要你,你是我們大家的領導呀!」
他不願多想,也不想有再多的反應,頭越來越暈眩,痛楚也迅速的從身體消逝,死亡的滋味果真是甜美的……
在陷入無覺的深淵中,趙徽似乎微微的听見有人大喊──
「有人來了。」
◇◇◇
身體是沉重的,意識是渾沌的,朦朧中似乎听見有人在說話,周遭也陸陸續續有人走動的樣子,然後他的一雙手被另一雙炙熱的大掌握住,一聲又一聲的低沉嗓音不住的說著。
趙徽听得不甚真切,只有幾個字因為一再的重復而清楚的記得。
「湘……湘兒,你終于回來了……這一次,我絕不會再放你走……湘兒,我的湘兒……」
天上地下,會有仙佛鬼魔錯認他,把他當「湘兒」嗎?
趙徽不笨,他雖然昏著,也昏昏沉沉地有了結論,他還活著,不是被人救了,就是借尸還魂?無論哪個,他都不怎麼想面對。
昏迷再久,也會有醒來的時候,再怎麼會睡,也總有睡不著的時候,趁著那個男人不在身邊猛叫他「湘兒」的時候,趙徽悄悄的睜開眼楮,看著陌生的屋頂,望出窗外,看著異國里同樣皎潔的明月。
他的心里有什麼想法或感覺?
沒有想法,也沒有感覺,既來之則安之,所以罷了罷了,他的命運從他生下來,就不在他的掌控中。
撐起身子,趙徽發現一身清爽的藍衣下,身上的傷口已經被細心的照料,也恢復得差不多了。
唉!現下他離鬼門關可遠著哪!
伸出赤足踏上涼爽的石板地,他搖晃著仍然有些虛弱的身子來到窗旁,望出去,顯而易見,已經不在他頌國境內,入目所見,不是低矮的房子,就是一頂頂的帳棚,幾棟比較高的建築也呈現出完全與頌國不同的圓形屋頂。
這是金國的建築特色,他曾在書中讀到,沒想到如今可以親眼目睹,還多虧他亡了國,所以才能見識敵國風光。
趙徽自我安慰的想著。
離開窗台,他的目光梭巡著屋內的擺設,雖然不是瓖金鍍銀,只是樸素的瓷器、銅器,但也可以看得出來這屋子的主人不是一般人。
除了物品設計得精致外,屋里充斥著代表金國貴族的紅色物品──金國也是層級分明的人,皇者著玄黃衣,擁金銀飾品;王者或一品大官,著紅衣,屋宇車輦可以紅色飾品裝飾;侯者,二、三品大官或者將軍,著紫衣,屋宇車輦配件以紫色為主……
因此,這屋子的主人不是什麼王,就是什麼一品大官。
牆角那邊有面鏡子引起了他的注意,趙徽緩步走了過去,借著月光,他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他的臉瘦了、尖削了,但還是他熟悉的那張臉龐。所以他是被救了,不是借尸還魂,真是令人失望啊!如果他真的借尸還魂,他還可以藉此過著不同以往的生活,結果……他還是得過著一個亡國之君的生活,但亡國之君該過什麼樣的生活呢?
沒亡過國沒經驗,第一次亡國的趙徽還真不知道未來要怎麼過,才能稱得上是一位稱職的「亡國之君」。
靜靜的思索著,未來是未知的,但幾乎算死過一次的他,並不怎麼擔心,反正再差,也不過再死一回而已,還能糟到哪里去?
◇◇◇
這時候門被推開,趙徽听到身後有人迅速的靠近,听了好幾日的他,當然知道這腳步聲的主人就是那位痴心守在他床榻前的男人。
從鏡子里,趙徽看到那個男人,有稜有角的臉龐,一雙劍眉濃密斜飛入發,鼻子堅毅的挺著,厚而殷紅的雙唇緊緊的抿著,讓他聯想起在他頌國金鑾殿上,與他曾有一面之緣的金國皇帝──完顏。
完顏-與眼前的男人有著幾分相似,趙徽敢打賭,來人跟完顏-有相當接近的血緣關系。
再仔細看,眼前男人眉下的那雙眼楮炯炯有神,射出的視線彷佛能把所有東西都燒穿似的。
這是一雙讓人驚懼的眼楮,也代表他的王者之姿。
但趙徽卻不怕,再怎麼說,他也曾經是個「皇」。
他轉身面對,靜靜的說︰「我不是湘兒。」
男人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眷戀,披肩而下的濃密黑發因風微微的晃動。
「我不是湘兒。」他再次重復,怕眼前的男人耳聾了、眼盲了,怎麼也不肯面對現實。
「我知道。」男人粗嗄的開口,那聲音……听起來很疲憊,卻帶著不妥協的威嚴。「但你從今以後就是湘兒。」
趙徽的眉微微的皺緊,「為什麼?」
「因為我想……我是你的主人。」
趙徽默然,亡國之君也不過是奴隸一個,沒有發言權、沒有人身自由,當然連名字也無從保留。
湘兒……香兒……也好,總比「臭兒」好。
「那麼,我只要當你的奴僕就好了嗎?」趙徽問,淡淡然,心里什麼預想都沒有,有了也沒用。
「不。」男人輕吐,停了半晌,「你還要在床上服侍我。」
「喔!」趙徽應了一聲,不怎麼意外,也不怎麼激動,皇宮生活多少年,就算沒有親眼目睹,也听過不少齷齪事,孌童男寵之事,也听過幾回。
顯然眼前這男子也有那方面的癖好,而且暗戀的是個叫「湘兒」的男人,只是不曉得這叫湘兒的男人目前人在何方?
「你不氣憤?」男人好奇的問。
「氣憤?」他揚眉,「我氣憤,你就會改變主意嗎?」
男人微微搖頭。
「那我氣憤作啥?白費力氣而已。」趙徽很實際的說。
「你不覺得委屈?」男人又問。
「我覺得很委屈,但你會因為我覺得委屈而改變你的決定嗎?」
男人再度搖頭。
他嘲諷的啟唇,「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多說。」
「你難道不覺得屈辱?」男人好奇的問,見趙徽半晌沒有反應才補充,「畢竟你曾經是一國之君。」
「從我出生到現在,身為皇家人,我已經很習慣屈辱的生活,所以……」他笑吟吟的望向男人,「同樣身為皇族的你,應該可以明白我的感受吧?不明白嗎?很簡單,只要想象這次亡國的不是我,是你,你就明白了。」
男人的眼神沉了下來,「你好大的膽子。」
趙徽還是沒一點懼怕的樣子,「我只是接受現實。」大不了一死。
「即使要你一國之君當我的男寵你也無所謂?」男人話說得很難听。
趙徽該感到羞怒,就一國之君而言,但他沒有羞怒的情緒,只是淡淡的反駁,「我已不是一國之君,我只是個笑話。」
「你不怕?」男人挑眉。
他還是沒啥感覺,「怕也無濟于事,氣也無濟于事,羞也無濟于事,惱也無濟于事,既是如此,一切隨你。」
男人的笑聲低低的從喉嚨逸出,「你……你一點都不像他。」
當然,他又不是真是湘兒。
「我欣賞你,但是……」男人正眼看他,「我不會改變我的心意,你還是得當我的湘兒,縱然你不樂意。」
他沒有不樂意,「隨閣下高興。」反正他也沒有不樂意的權利。
「很好。」男人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
他的心怦怦亂跳了起來,大概是因為緊張吧!他只覺腦袋突然一陣暈眩,再回神,人已經在男人的懷抱里。
「看來,你還很虛弱。」
廢話,他才剛從病床上爬起來。
「所以……」趙徽吞了吞口水,「看在我這麼虛弱的份上,你可不可以過個幾天再折騰我?」
男人看著他的臉龐,一語不發。
他在心里暗暗嘆氣,這種求情般的話又何必說,反正大不了一死,死了倒是干脆,「算了,當我沒說。」
「本王會等到你活蹦亂跳的時候,再來好好的教你。」
鬼門關,真的又離他更遠了。
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請問閣下大名?」總也得弄清楚,他未來的主子是誰吧?
「你不知道我是誰?」男人眼楮睜大,隨即低沉的笑了,「算了,一國之君畢竟不同,好,我告訴你我是誰,我是金國的安王,名叫完顏金。」
嗯!完顏金,這名字如雷貫耳呀,趙徽早早听底下的大臣們說,這完顏金原本該是繼承金國大統的人選,卻在最後關頭臨時退縮,讓他庶出的皇兄完顏繼位,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糾葛?
還真是令人猜不到、想不透呢!
軟軟的一笑,趙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酸溜溜的道︰「到頭來,我這個曾經的一國之君還是落在你這個自願放棄王位的不肖王孫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