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燭影搖搖,映在她冷艷的面容上,是一片流動的紅色。紅如血。
大紅的喜服張狂地包裹住她略顯縴細的身體,臉上的脂粉卻掩不住她眉宇間寒冷的英氣。
誰說女人如水?
她不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她本應屬于戰場。彌漫的硝煙中,無情的刀槍下,風雲際會,虎嘯龍吟,那才是屬于她的世界。
無數人不得不臣服于她的腳下,並非為了她的美貌,而是甘心折服。
在她的內心深處,潛藏了多少雄心壯志,萬丈豪情,如疾風飛馳的紫豹,高貴而不馴,美麗而冷漠。
她自命為劍,為殺。有生以來,從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打倒她,她始終倔強而孤獨的活在她一手創造的天下中。
天威將軍!當今聖上將這個頭餃賜給她,代表著她不屈服于命運的智慧和勇敢,代表著她不同于一般女人的堅韌和威嚴。
她以為她這一生會和千古名將一樣,以血灑殺場,馬革裹尸而在青史留得一名。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到了最後,她得到的,依然是一個最最平凡女人的結局︰成親。
原來她竟忘記了,在「天威將軍」的頭餃之後,她還有「公主」這一層身份重重地壓在肩頭。
「你既然是我大周的公主,就應該為大周盡你應盡的義務,不可推卸!」皇帝,那位她的親祖母在送別她的時候,用這樣無情的口吻告誡了她,將她心底唯一殘存的一絲溫情都徹底毀盡。
這一次,她無法揮劍,只為了「義務」那兩個字。只為了對面站著的人是她的親人。
既然世上無人愛她,她又何必去愛人?
即使被迫去履行這所謂的義務,她依然可以用她的方式來抵抗命運的不公。
「去請韓侍衛。」她冷冷地對使女吩咐。
明天她將踏上異國的領土。踏上那個令她熟悉到幾乎恨入骨血的蠻夷領地。
突厥可汗已行將朽木,卻要她去做可敦(王後)。
僅是五千匹突厥良馬,十萬兩黃金,一千張野獸皮,一萬件鐵器,就令她誓死效忠的王朝出賣了她的尊嚴和一生的幸福。
難道皇祖母會忘記,當初在趙、定二州,是誰一口氣殺死了她大周將近十萬手無寸鐵的民眾?是誰屢犯邊境,肆無忌憚地燒殺搶掠,嘲笑天朝的兵將都是懦夫?甚至將大周送去和親的武延秀以「並非李氏子弟」為名,扣押滯留長達數年?
皇祖母老了,這些或許都已忘卻。然而她——李鳳顏,永不能忘。
那些倒下去的人都是她的臣民,她早已立誓要突厥血債血償!幾年來,她帶兵與突厥交戰頻頻,殺死的突厥人不計其數。突厥可汗莫啜以十萬兩黃金懸賞她的首級,這樣的仇深似海是任何人能化得開的嗎?
和親,和親,這兩個字寫來何其容易。古往今來,死在這兩個字上的公主又有多少?而她,莫非是被命運挑中的又一個薄命紅顏?
她對著菱花鏡中的自己翹起紅唇,微微冷笑。
若她真的如此,她便不會是今日的李鳳顏了。
她的命運,只能由自己主宰!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她知道有人來了。
霍然起身,曳地的紅裙鋪在地面,張開時如赤紅的血蓮。
這是她這一生中所穿過的最美的衣服,因為這是她的嫁衣。無論是誰,只要她穿上嫁衣,她就是一個真正的女人,嫵媚而多情。
她自己有多美,她從不在意。若她知道她的美也可以成為殺人的利器,也許她便不會在戰場上用一頂頭盔將這張絕美的臉完全遮住。
但今夜,她第一次希望自己是美的。因為她希望在今夜之後留在他記憶中的自己是完美無缺的,讓他一生都能刻骨銘心。
「語默。」她喚著那個站在不遠處的男子——還是玄黑的軍服,挺拔孤傲的身形,眉底間的憂郁和以往一樣沉重。從她認識他的那天起,他就像被一座厚重的大山壓住,很少露出笑容。憂郁的眼神總是縹緲地望著四周,令向來無懼的她都害怕和他的眼神對視,似乎那眼神可以令人心碎。
今夜他站在她對面,或許是因為暗淡的燈光,抑或許是因為她艷麗的服飾,他的目光少有地靜駐在她的身上,然而听到她的聲音,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垂下頭。
「將軍有什麼吩咐?」他謙恭而溫順,恪守臣子之禮。
于是她忽然意識到,自從她將要和親的聖旨傳出,他與她之間就像突然隔上一道薄紗。曾經以為他們能做到心靈相通,卻在一瞬間都關上了彼此的心門,又分做了兩個世界。
「語默,今夜不要叫我將軍好嗎?」她盡量柔和著開口,她從不向人示弱,因為她早已忘記了她是女人的事實。但是在他面前,她總是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柔情在心底盤旋涌動。
「那稱您公主,還是……可敦?」他深沉如海水的聲音中听不出任何的情緒,而她卻像突然被侮辱了,怒道︰「你知道我恨這個詞!我從來沒把自己當作公主,更不會是突厥的可敦!永遠不會是!」
她的激昂終于讓他有了些許的震動,抬頭望著她,在這張他看了無數遍的臉上,他吃驚地發現,那幾乎從來不曾化解的,寒冰一樣的容顏上有著一絲難見的︰嫵媚的風情。
她高昂著頭,如最孤獨美麗的鶴,神聖不可侵犯。「我是漢人,是大周軍隊的靈魂,是突厥的死敵。即使我嫁給突厥王,我的心依然屬于大周!」
他知道她沒有開玩笑。從他認識她的那一天起,她就是這麼義無反顧地選擇自己生命的軌跡。在她身上,有一種令人折服的傲氣。若非她不是這麼倔強高傲,若非她不是這麼外冷如霜,內熱如火,他怎麼可能會在心死了二十年之後頭一次動情,甚至到了泥足深陷,不能自拔的地步。
然而,她終究還是要成為別人的妻。
他深深地吸氣,吸進肺中的冷氣讓他的心更痛。這冰冷的感覺好像他初見她那一日的飛雪。在那日之前,他以為他的世界早已不復存在,卻因為遇見了她而豁然改變。而今夜,他才發現自己做了一個多麼長久而可笑的痴夢,因為今夜之後,他的世界依然毀滅。她,從不曾屬于過他,哪怕是一時一刻。
她只屬于軍隊,屬于大周,屬于她自己。而他,不過是她生命的過客而已。
他蹙緊眉心,沒有感覺到她的欺近。直到他再度抬頭時,才吃驚地發現她就站在身前幾步之外,那雙星眸,如黑夜的寶石,寒而不冷,熠熠生輝。
「為什麼皺眉?」她問,盯緊了他的眼楮。「為什麼?你也不願意我出嫁的,對嗎?」
他嘎啞地開口︰「您的婚事,屬下無權評說。」
她執拗地問︰「為什麼皺眉?回答我!」
他不說,抿緊了唇,一語不發。
她的眉心也蹙起︰「你必須說,這是軍令!」
任何時候她還是忘不了她是一個將軍的事實。即使是此時此刻,這樣的局面,這樣的心境,她的話更像是一個撒嬌的孩子。然而,他卻笑不出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他只想將肺中的冷氣吐出,然而從口中隙出的卻是一聲長長的幽嘆。
他的嘆息讓她的心頭一緊,一種難言的憐惜令她最後的偏執在他面前都蕩然無存。
「語默,這世上只有你能知道我心中的苦。」她嘲諷地一笑︰「無論我多麼自命不凡,我依然只是一個女人。明日之後,我將是突厥的可敦,即使我多恨,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他還是無語,但凝聚在眉宇間的悲愴已無法掩飾。為什麼在這樣一個夜晚,她非要對他說這些話?難道她不知道,現在他最怕見到的就是她嗎?
一雙修長的手,雖然縴細,卻柔韌有力,就是這雙手,忽然捧住了他的臉。她冰涼的手指令他周身一顫,不由得再度抬起眸子,與近在毫厘的她對視。呼吸越來越沉重,連心跳都狂躍不止。
「將軍……」他還是忍不住開口,不知道她要做什麼。
她咬住下唇,眼中卻是無法動搖的毅然決然,一字字傾吐︰「我不會把自己交給突厥人的。那些突厥人都是我的敵人,他們的手上沾滿了無數我大周子民的鮮血,他們不配踫我一根手指!今夜,我把清白的自己交給你。只交給你!」
他一晃,腳下趔趄著倒退一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痴痴望著她,像是從不認識她。
他的神情驟然傷了她,她幾乎將唇咬出血,苦笑一下︰「我高估了自己,原來你並不肯要我。」
「不,不是的……」他匆忙解釋,該怎樣說清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她一揮手,搖曳的燭火霎時熄滅。
漆黑的空間里,似有一彎冷月投入他的懷中。
「那麼,就什麼廢話都不要說,只要抱住我就好。」她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接著,似有東西墜地,他的手指觸踫到她光滑的處子之身。
雖然久經沙場,她還是有著女子光潔柔女敕的肌膚。幽蘭一樣的處子之香與衣服上的燻香混合在一起,有著一種難以言明的奇特功效,令他昏昏然心神大亂。
「將……」他剛剛開口,就已被一雙唇瓣封住了口。青澀的吻讓在上同樣青澀的他難以自持,情不自禁地抱緊了她的腰肢。
這間屋子並不是很暖,沒有衣服擋寒,她下意識地貼緊了他,蜷縮在他溫暖的懷抱中。一雙手幫他解開外衫的衣扣。
本已僵絕的心卻因滾燙的身體相擁而死灰復燃。
越來越熾的情火令他們都忘卻了彼此的身份和矜持。忘情的交纏,忘情的相愛。
她第一次這樣全心全意的將自己交托給一個人,沒想到會是這麼瘋狂的甜蜜。
今夜,他擁抱著這個女人,他最愛的人,為了她,他可以不惜犧牲生命去交換她的幸福。而此刻這樣擁有她,卻讓他在快感過後感到一陣陣心驚膽寒。
「將軍……」他剛剛呼出口卻被她捂住嘴。「叫我的名字,叫我鳳顏。」
他無奈的輕喚︰「鳳顏……」
「是的,是我,我是你的女人了。」她躺在他的懷中,滿足地輕吟。
雖然看不到她的臉,但听她的聲音他幾乎可以想像到她如夢如幻的表情。他心中的罪惡感驟然噴涌,喃喃道︰「有一天,你會恨我。」
「我決定了路要怎樣走,就絕不會後悔。」她一如既往的固執高傲。這份固執和堅持讓他一下子失去了擁抱她的力氣。
他深知,他的愛被她接納的一天,就是他真正傷她的一天。他逃避了這麼久,還是沒有逃月兌出這個旋渦。
天知道,生他于人世上是為什麼?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手足,失去了家園。背叛和出賣所帶給他的傷口是那樣的長,那樣的深。而現在,愛情居然也可以成為這個傷口上的一把鹽。
若只是自己痛,痛到死都可以承受。然而讓她去背負這份痛苦,他怎能忍心?
擁有她就等于失去她。
時光若能倒流,只希望他在他們相遇的那一天就已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