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該死的!真是累死我了!」阮閱赤果著上身,一邊揮去臉上的汗一邊轉頭對著旁邊坐在輪椅上的女子抱怨,「這是我堂堂阮老大該干的活嗎?翻土……我都成農夫了我!」
女子微笑,「有現存的勞力,我為什麼不用?還有,這不叫翻土,這叫移盆。」
阮閱「切」了一聲,低頭將泥土重新填到花盆里,粗手大腳的樣子看得女子直皺眉。
「喂,你小心點!別把根傷著了!」
阮閱做完手里的活兒,拍去手上黏附的泥土,走到女子身旁,「葉繁,我才是活物,它是死的!你怎麼不多心疼心疼我?」虧他還為了她汗流浹背呢。
葉繁將手里的水瓶和手巾遞上,白了他一眼,「你啊?粗生賤養的,用不著心疼,自然長得好。」
「粗生賤養?」阮閱瞪大眼,「有你這麼形容人的嗎?」他伸手指著院那頭,「要說粗生賤養的話,那個才是吧?」
「可我就是喜歡它,怎麼樣?」她知道他指的什麼,而且他說得也沒有錯,但喜歡這回事,有時候就是這麼不講道理。
「還不是因為那花的名字和你的名字一樣,否則你會喜歡它……」阮閱嘀嘀咕咕,在葉繁旁邊坐下,用毛巾擦著汗。
葉繁笑了一下,卻不再說什麼,轉動輪椅到剛才接受阮閱移盆的植物旁,細心為它將土掩得更實。
「哎,我說……你真的不打算理睬姓業的那家伙及他老婆嗎?」遲疑了片刻,阮閱降低了聲音問。
「有必要嗎?」葉繁的回答冷冷淡淡。
「說得也是……那兩個爛人。不過,你現在終究是‘業茵’啊,你不是決定和江惟結婚了?」
葉繁回頭,「滿了十八歲就算成人。而業茵今年二十了,不論業霄堂答不答應,對我的決定不會有影響。」
阮閱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有些沉靜。
「阮閱,你……會怪我嗎?」葉繁咬著嘴唇。阮閱的心思她再了解不過,然而就像喜歡某種花一樣,這種喜歡是沒有道理可言的,就算注定會辜負另一個人……
阮閱抬頭,「嗤」地笑出來,白牙閃閃,「白痴!怪你什麼?別多想啦!」他伸長手臂,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現在想想當兄弟不是更好?至少可以一輩子在一起啊!結婚又離婚的例子實在太多了!」他搖搖頭,「可怕!不如純粹點的好!」
「阮閱,」她說不出更多的話來,「謝謝你……」
他看了她半天,然後大叫︰「你當然應當謝我!難道我農夫的活兒白干不成?!」他站起來,「我現在先洗澡去,出來後把你想好的謝禮給我——喲,你家男人回來了。」
葉繁聞言轉頭,江惟一臉疲憊又一臉溫柔地站在院門口望著她微笑。她回過去一個笑容,然後掐了阮閱的手臂一把,「你說話別這麼粗魯行不行?」
阮閱笑著躲閃,揚手跟江惟打了個招呼之後,轉身進屋。
江惟走到葉繁面前,蹲來。
「回來啦。」她微笑,見他額上有細細的汗珠,拿出紙巾幫他細細擦拭。
「今天過得怎麼樣?」江惟閉著眼楮,很享受的表情,嘴角是毫不掩飾的幸福笑容。
「很好啊。」她收回手,「整理了院子,又給需要更大發展空間的植物們換了盆……慘的是阮閱,因為他今天剛好有空,所以就被我拉來當‘農夫’了。」
江惟微笑傾听,站起身來,推動葉繁的輪椅。
「有本事讓當紅影星當農夫的,恐怕也只有葉繁葉大小姐你了。」江惟笑著打趣。
因為葉繁的建議,阮閱轉讓了「眉飛色舞」,卻偶然進入影視圈,所以說世事難料啊。
「對了,我媽讓我問你什麼時候有空過去一趟,你看呢?」江惟想起中午接到的電話,低頭問葉繁。
「楚阿姨找我有什麼事嗎?」葉繁立刻緊張起來。三年前她再次住院的時候,因為江惟不放心,請自己的母親來照顧她,還說是「專業級的護理」。而當葉繁看到江母時,完全不敢相信世界竟是這麼小的——江惟的母親,竟然就是最開始護理她的那位姓楚的阿姨。
葉繁一直覺得很尷尬,而楚芝園卻真的是一個很大度體貼的人,自始至終對葉繁都是那麼好。不過葉繁因為心里有愧,所以現在在跟楚芝園相處時都還是有點七上八上的。
有時葉繁也會這樣想︰江惟的細心溫柔,也許就是遺傳自他母親吧。
「多半是談婚禮的事吧。別擔心,我會盡量抽空陪你一起去的。」
葉繁沉默下來,然後低聲道︰「你真的要娶我嗎?」
江惟正將她從輪椅抱出來,听到這樣的問話,也不禁吃了一驚。他把葉繁放到沙發上,握著她的手,「你這問題可真古怪……別告訴我你現在想悔婚,我不會答應的。」
葉繁笑了一下,卻有點勉強,「不是,我只是一想到請貼什麼的都會寫著‘江惟與業茵’結婚,就覺得怪怪的……」
自己想嫁他是一回事,可是想到要借用別人的名字身份過一生,包括結婚生子,便不禁有些忐忑,有種搞不清楚自己將扮演什麼角色的困惑。
江維總算是明白她在擔心什麼了。他輕輕一笑,撫上她的臉,「對,在戶口本上,我的配偶一欄將會寫著業茵,但是我娶的人卻是葉繁,這點我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不是因為你是你,一個月後的那場婚禮將是不存在的,你懂嗎?」
葉繁澀澀地笑了一笑,微微點頭。
是啊,阮閱也告訴過她,其實那天在業家天台上看到她掉下去的時候,不止一個人在狂呼「葉繁」,眼前之人也是叫著她的名字……
沒有死,只是失去了一條腿,卻得來想象不到的幸福生活,也許她該感謝業茵,那個真正消失的女孩……
「你在想什麼?」江惟看出她的失神。
「我在想,如果最後留下來的不是我,而是業茵,她能不能也像如今的我一樣幸福。」
江惟看了她良久,然後垂下眼,握緊她的手。
「也許能,也許不能。」他輕嘆,再次望向她,「我只能確定一點,如果留下來的那個是她,我肯定不能像今天這樣幸福。」他承認,他是自私的。幸運的天平偏向了他這邊,讓他沒有因為曾經的懦弱和遲疑而後悔終生。
傾身上前,他輕輕吻上她的唇,喃喃道︰「我愛你,葉繁……」
阮閱從衛生間出來,正看到江惟親吻葉繁的畫面。他頓住腳步,沒有打擾這對戀人,而是悄悄從側門出去,到了外面的院子。
點上一支煙,阮閱笑了。雖然不甘心,可是葉繁在醫院醒來叫的第一個人不是他而江惟,那個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又輸了。失戀了這麼多年,其實也早習慣了。只要還能一起去看日出就好……他早已學會為葉繁的幸福而妥協。
葉繁半夜醒來,本想翻身接著睡,卻不知怎麼忽然沒有了睡意。等眼楮習慣了黑暗之後,她才發現原本躺在身邊的人不見了,心里一下子慌張起來。
「惟?」她低喊。
沒有回音,她立刻提高聲音再喊︰「惟?」
「哎,我在這兒呢!」江惟的聲音從外間傳來,葉繁听見拖鞋的啪啪聲由遠而近,江惟穿著睡衣奔了過來,看見惶惶然的葉繁,微笑著抱住她,「怎麼突然醒了?」
葉繁有點不好意思,為自己的大驚小怪。她搖了搖頭,問︰「你剛才去哪兒了?」房間里就有洗手間,他跑臥室外去做什麼?還在工作嗎?
「……口渴,喝了點水。」江惟解釋。黑暗中,他額上的冷汗並沒有被葉繁看見,而他急促的心跳也只會被她認為是跑步的原因。
「你還抽了煙?」葉繁聞到淡淡的煙味,而他一向是不抽煙的啊。別不是被阮閱帶壞了吧?
「嗯……做了個噩夢,想定定神。」其實同樣的噩夢三年來他做過無數次,今天卻是第一次被葉繁發現。
「呵呵?做噩夢?」葉繁「撲哧」一聲笑出來,她抬起頭,模著江惟的臉,果然模到一頭的汗,「心理醫生,你也會有被噩夢嚇醒而需要香煙定神的時候啊?夢見什麼啦?」
江惟輕輕帶過,「沒什麼……再睡會兒吧,現在離開亮還早著呢。」
「嗯。」葉繁也沒有追問。江惟就在她身邊的事實讓她安心許多,她閉上眼,將頭靠在他的胸前。
江惟在黑暗中望著葉繁的頭頂,無聲地笑了一下。但想到噩夢里的情景時,他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三年前,懷里的人兒從天台跌落的一幕一次又一次地在夢里重復,每一次驚醒過來,恐懼的心情卻不曾減退半分,只有緊緊地擁抱葉繁才能讓他失措的心漸漸平穩下來。他求助于同行,因為太清楚那些治療方法,所以根本沒用。醫者不自醫,而且,他也認為這是自己應得的懲罰,時刻提醒自己絕對不要再犯類似的錯誤……
「惟,你已經努力過了。業茵的死真的不是你的錯。」
江惟猛地睜開眼,然後低頭,「怎麼,你沒睡著嗎?」
「嗯。」葉繁動了一下,「你是夢見業茵了吧?我隱約听見你說夢話叫她的名字……」
江惟皺了下眉。他確實也夢見了業茵,說他失信于她,然後跳下……
「惟,我知道你當初對業茵也已經盡力了,不要太苛責自己。」葉繁後來問過江惟,才知道業茵所說的「失信」其實是江惟忘記了原本答應過的看診時間,而且是一連兩次,第一次被原諒,而第二次再想起時,已經晚了。
業茵的衣袋里雖然還留著他的手機號碼,但是她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了信任。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業茵才割開了自己的手腕,而給了葉繁重生的機會。
可是真正讓業茵對所有感情絕望的人,卻是司南和業茵的父母。
「惟……唔!你做什麼?」葉繁還在繼續規勸,卻被江惟一個翻身堵住了嘴唇,她睜大眼,不解地看著他。
「我看你精神很好的樣子,反正我也還睡不著,不如來做點別的事?」江惟低低地笑,細碎的吻漸漸向下,讓葉繁的呼吸也急促起來。
「可是……」葉繁紅著臉,小小地掙扎了一下,「我在跟你說業茵啊……」
「我沒有把她的死當成自己的責任,所以我的噩夢根本不是因為她……難道你小看我的專業度嗎?就算我有心理問題,也絕對是因為你……」江惟撐在葉繁上方,灼熱潮濕的呼吸弄得她脖子癢癢的,連身上的溫度也開始上升——
「葉繁、葉繁、葉繁……」原本的輕松調笑慢慢變成深情,他在她耳邊一次次地叫她的名字,百轉千回。
葉繁因這呼喚而感動,也許她能醒來,正是因為她想確認,自己從天台墜下時听見的呼喊到底是不是他的吧。
「我愛你……」她嘆息似的說。
江惟微笑,「我也愛你,我的夜繁花……」
這愛情始于開始,那個時候,他尚不知道她就是讓他心疼的「葉繁」……也許早在第一次听見這個名字,並將它深深記住的時候,就注定了他的愛情,始于夜繁,也止于夜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