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當空掛,高來高往的較勁過後,大地恢復一片平靜——
只除了采凡震天價響的哭聲以外。
衛勛風在最快的時間里,將她塞入自己的懷中,好像這樣做就可以把她的哭聲藏起來、不被人听到似的。
「別哭,噓,別哭。」他安撫著,姿態非常笨拙。
從來沒有想到,采凡從醞釀哭意到淚泉噴涌只需要三次眨眼的時間。在他心目中,采凡等于淘氣、等于倔強、等于好強,卻從來沒有等于哭泣過。
但是她哭了,因為他而哭,來勢洶洶的淚水讓他手忙腳亂。
「別哭了。」
「這都是你的錯,就連害我哭了也都是你的錯!」她一邊哭嚷,一邊捶他,心兒其實亂成一團,洶涌的淚意也完全出乎她意料。
她的心里其實很慌、很急。本來只是好奇,為什麼一連幾天見不到他,沒想到卻親眼見到銀光閃爍的大刀劃過他的手臂,將他劃出一道血口子。
那一瞬間像走過煉獄,空中灑落他的血,紅艷艷的,她的心兒像要從口中躍出。
瞧見那一幕,她的心情一下子從輕松歡樂變質為震驚擔憂。
「你讓我擔心、讓我害怕;就連傷在你身上,卻讓我隱隱感到疼痛,也都是你的錯!」采凡哭叫著,毫不保留她的心情。
她與他感同身受,他犯疼、她也跟著不好受!
衛勛風露出微笑,為了這個,他可以心甘情願地領下任何罪名。
「我承認,這些的確都是我的錯。」
誰知道他此言一出,采凡反而哭得更凶,張牙舞爪的氣勢都軟了下來。
「對不起,其實是我不對。」先前嘴硬的說詞,都只是為了掩飾心頭的惶惑。她沒有嘗過如此煎熬的感覺,所以一時失了主意,胡亂說話。「我應該知道,娘和大哥不讓我靠近這一帶,一定是有他們的理由。」
她低垂著小腦袋,吸泣地懺悔。
「為什麼我這麼不听話?為什麼我硬要唱反調?」她回想剛才的情景。「如果我不出現、不讓你分神,也許你已經抓到了辛霸,也許你——也許你就不會受傷了。」
她跳起身來,猛然想起應該先為他包扎傷口才對!
衛勛風按下她。
「你還在流血。」
「不打緊,死不了。」
他的怒氣全消,想到采凡異于平常的反應都是為了他,一顆心便為她而柔軟,瀟灑的笑容再度揚上他嘴角。「你不必自責。」
「為什麼?」
她仰起滿是清淚的小臉。因為很少哭泣,所以對臉上涼涼的感覺感到十分陌生。
「想找我、想見我、為我心疼,這只是代表你愛我而已。」他自傲兼而得意地宣布。
像平地響起一聲閃雷,采凡驚訝不已。「我……愛你?」
「是的,你愛我。」
他比她更早識穿她的心。她的性格還活蹦亂跳,像個孩子般地不解人間復雜事,但是情感卻悄悄地成熟了。
如果不是愛情,她不會想他、念他、膩著他;如果不是愛情,她不會心疼他的傷;如果不是愛情,她不會只因為心慌意亂,就對他亂鬧脾氣——
都是因為愛情,她有了又甜又酸又苦又澀的小女人味道,從無到有,從清淡漸漸變得濃郁。
「我愛你?」采凡歪著頭思索,眼淚已經悄然止住。
這听起來並不討厭,相反的,在听到這句話時,她的唇角還會不自覺地揚起。
他待她極好,雖然偶爾會把她激得蹦蹦跳,但他總是負起讓她重拾笑顏的責任。和他在一起,愉悅與笑容半點不缺。難道這就是愛?
她不了解「愛」的意思,以她孩兒般的小腦袋大概想上一輩子也想不透,但是她知道,她的確喜歡和他在一起,也想永遠和他在一起。
「那你呢?」她擔憂地看著他,一方面是介意他的回答,一方面則是憂心他的傷勢。他是逞強還是怎麼著,為什麼不肯快些去包扎?
衛勛風瀟灑一笑。好現象,她也在意起他的感受。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會給她一個中規中矩的答案;他發現了她的心意,她也該來探尋他的。「你總會知道的。」
采凡嘟著嘴,卻不想在這個節骨眼兒催問。她的眼中只有他的傷,血還沽沽流著呢。
「你可以處理傷口了嗎?」她煩惱地問。
衛勛風看了一眼傷口,雖然血流不少,但那只是皮肉傷,擦了藥便不礙事。
「你願意幫我擦藥?」
采凡沒有回答,她只是把衛勛風往房里一推,逕自去取來金創藥,開始動作。
☆☆☆
知道硬撐下去討不了好,辛霸負傷逃回客棧,肩上的傷口鮮血淋灕。
傳聞中,衛勛風出任賞金獵人,即便布告上懸賞的對象死捉或活逮都可以,但他卻不曾殺過或重挫過任何一個人,即便對方罪大惡極。
據說,這是因為他認定自己是個賞金獵人,只負責把人犯逮捕歸案,卻不代表他有權定人生死。
因此,他每次出獵,都只用最輕微卻分量足夠的手段控制住人犯,然後便將人犯送回官府。
正因為如此,辛霸在貨真價實的疼痛中感到極度錯愕︰當一個美貌的姑娘出現時,衛勛風居然把他的肩膀掐出血洞來。他居然下了這麼重的手!
這意味著什麼?
是代表那個姑娘很重要,還是衛勛風不願意傷及無辜的立場很堅定?
「辛大哥,你回來了,情況如何?」衛函禧,一直守在升遠客棧的上房里,知道辛霸這一天就要去尋衛勛風晦氣,說什麼都要等到他回來。
辛霸看了他一眼。
這個神似書生的公子說也奇怪,不但知道衛勛風人在哪里,還妥善照料他之前的傷勢。看來他似乎還不知道,自己正被官府通緝的危險身份。
「你到底是誰?」
「辛大哥為什麼有此一問?」
「這份恩情,辛某想要回報。」
「不用了,家父說過,施恩不望報。」衛函禧道貌岸然地拒絕。老實說,他只想快點讓衛勛風被收拾,其他狗屁恩怨一概不理。「辛大哥如願收拾了衛勛風嗎?」
「沒有。」如今落得兩敗俱傷的下場。
沒有?衛函禧眼楮一眯,有絲不快。「辛大哥還會再接再厲嗎?」
「當然,至死方休。」辛霸不死心地再問道。「為什麼要這麼幫我?」
衛函禧的心思跑遠了,都在盤算著衛勛風什麼時候死,如果遲了一些會不會礙了他娶君采凡的大計,就連實話不知不覺地溜出口都一無所覺。
「說到底,都是我們衛家人得罪了你,所謂大義滅親嘛,我當然得把他交給你處置。」
他一心以為是衛勛風與人結仇,壓根兒沒有想到,眼前的男人竟是貨真價實的土匪頭子。
「衛家人?」辛霸眯起了眼楮,已經截取到最重要的字眼。「大義滅親?」
衛函禧看著他,赫然被他充滿仇恨之火的眼神給嚇著。他剛剛說了什麼?
「辛……辛大哥?」
「原來衛勛風是你家的人,你倒是很有用途。」剛才的猜測很快就得到驗證的機會。
「如果衛勛風真的不忍傷及無辜,那麼拿你去要脅他,結果會怎麼樣?」
「不、不,我們兄弟之間的感情並不好。」衛函禧的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他不會為了我,把他自己交出來……」
或許衛勛風還會很高興,讓他代為受死呢!
「原來,你們還是親兄弟!」辛霸綻開一個野蠻的笑容,沒想到他們的血緣關系那麼親近。
「放過我!你抓了我也威脅不了他的,再說我對你有恩哪。」衛函禧急切地找月兌身的借口。「你瞧,我們兄弟的感情真的很差,否則我明知道你要殺他,又為何要救你?」
「別忘了,是你自己說過施思不望報。」辛霸冷冷地把話砸回他頭上。「現在給我閉嘴!你們兄弟感情好不好,我不在乎。挾持了你,如果衛勛風買帳,算我賺到,他若不買帳,多殺你一個也費不了我多少力!」
衛函禧渾身一癱。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轉眼間,他竟然從恩人的身份,淪落為生命堪虞的肉票!
☆☆☆
「出來,衛勛風,你給我出來!」
辛霸沒有想過要去包扎療傷,明察暗訪了衛勛風那麼久,就是等著復仇的一刻。
當他知道手中其實有衛函禧這號籌碼,他馬上折返將軍府,吼叫的聲音比劈雷更響。
他不想再等了!兩敗俱傷就兩敗俱傷,就算俱亡也無所謂。一個沒有屬下的寨主活著也沒有意義,不如痛痛快快地與奪去一切的仇人戰死,好過落魄後半輩子。
于是,在東方漸露魚肚白時,他再度回來叫陣。
衛勛風在采凡的協助之下,將傷口料理好。還來不及多說些什麼,采凡便昏沉沉地睡去了。
他看著她像孩子般天真的睡顏,許久許久,直到辛霸前來叫陣,他才抬起若有所思的眼楮,為采凡蓋好錦被,提起到往院落處掠去。
他一出面,就看到辛霸手抓著衛函禧,挺立在院中。
叫陣的聲響過大,君府之前已設下的戒備線再次發揮作用,沒有人眾聞聲而來,只有君設陽與君老夫人趕來了解情況。
「衛勛風,出來!」辛霸虎吼著。
他露出笑意,徐步走出,看著辛霸猙獰的面月。「這不出來了嗎?」’
他微微一笑,所有的注意力都給了辛霸,卻沒有注意到他剛才仔細闔上的門扉此時卻拉開一條小縫。
他使了個眼色,不希望君設陽與君老夫人插手。
「辛寨主去而又返,是還有什麼指教嗎?」他嘲弄地笑問著,一雙黝亮的黑眸往衛函禧瞅去,心下有了幾分猜測。
他從君家派去監視衛函禧的人口中得知,這個自以為聰明的家伙把辛霸當老丈人似地捧著,無條件供他吃穿,還延請良醫用上好的藥給他治傷。
他敢說,衛函禧不知道辛霸是何許人物。要是知道他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頭子,欺善怕惡如衛函禧絕對踫都不敢踫他衣角一下。
「衛勛風,救我——救我——」他虛弱地叫著,受制于辛霸的身軀像條破抹布。
如今,為了保命,「身分」已然成了不得不揭穿的秘密,即便君設陽與君老夫人在場,他也豁出去了。
令他覺得奇怪的是,這兩個人並沒有半分詫異的神情。
反而是衛勛風的房門又比方才滑開了一些,像有人躲在門後面偷听的樣子。
「他是你的同胞手足。」辛霸眯起眼,探看衛勛風的反應。
「是啊!」他愉快地承認,盡情椰榆。「不知道是他的不幸,還是我的不幸。」
「他喊你大哥。」辛霸側著頭,想要看出他笑臉下隱藏的是什麼。
「論兄弟排行,他的確該喊我一聲大哥,不過他向來偏好連名帶姓地叫我。」衛勛風笑著敘述,沒把衛函禧強烈的顫抖當回事。
「如果你要他活命,最好用你自個兒的命來換。」
「換?」衛勛風好笑地橫他一眼。「難道他沒告訴你,我們的感情差到極點?從小,他不斷排擠我;及長,他甚至冒頂我的身分,想要搶走我的新娘。」
他的房門口滑得更開,一張震驚已極的美麗小臉出現在門後。
「我為什麼要用我的命換他的命?家產讓他,可以;從小訂了女圭女圭親的娘子讓他接手,免談——」
「衛勛風!」衛函禧嚇得都快尿褲子。「救我!我保證不踫君采凡,不打她的主意。」關于那個用爛番茄砸他的女人,叫他簽下老死不相往來的切結書,他都願意。
「還是不行。」衛勛風親切地望著他,眼眸里有調侃,也有要他自作自受的認真。「親愛的弟弟,是你自己送上辛寨主的門前,你必須自己解決。」
「話不用說得那麼輕松,我這就殺了他。」看他怎麼因應!
辛霸眸中閃過殺機,暗忖多殺一個和少殺一個沒有分別。他舉起大刀來,準備一刀劈碎衛函禧的天靈蓋,卻發現手臂已然虛軟無力。
被衛勛風掐穿的肩膀,血量流失得驚人,他連筋脈都發麻,甭提解決衛函禧。
衛函禧看不出他力道已失,還以為自個兒真的要小命休矣,嚇得閉緊雙眼。
只有衛勛風一眼看出他的窘狀,他自若地一笑,從一開始就沒有怕過辛霸還有造孽的能力。
「辛寨主,保留一分力氣是一分。」見衛函禧嚇得渾身發抖,已經得到教訓,他淡淡地將矛頭指回自己身上。「你的肩傷已經太嚴重,勉強跟我一戰或者還有勝算;如果你打算殺了他,絕對沒有余力跟我過招。」
那掐出來的五個血洞,是他當上賞金獵人以來出過最重的手;他制伏再凶悍的惡徒向來都是點到為止,能以巧勁擒住人,就絕不使出殺招。
但是,當他看見辛霸將主意打在采凡身上,打算傷害她的時候,那一剎那他失去了理智,他的身手運轉得比腦子更快,在下一瞬間,內力灌透他的指尖,他已經掐穿了辛霸的肩。
如此激烈的動作令辛霸很驚訝,他亦然;但就算愕然、就算意會到他做了什麼,他還是不曾撤手。
因為他不讓采凡受任何傷害,一點點都不!
「好,你找死,我奉陪!」辛霸腦子一轉,登時知道怎麼做對自己最有利。
他松開對衛函禧的箝制,將他往旁邊一踹,衛函禧立刻滾到一旁,像個懦夫一樣地哭泣。
衛勛風迎向他,拔出長劍。
該是徹底收拾黑水寨余孽的時候了!
雖然辛霸有如困獸,不要命地使出各種殺招,但衛勛風總能以最輕巧的招式抵御。他悠然地只守不攻,雖然辛霸不斷逼他出手,他卻悠游于刀光劍影間,耗掉他所有的力氣。
終于,辛霸不支,頹然地倒在地上。
現在,只消小小的一拳就能送他入黑甜鄉,穩當地交給衙門裁治、結案。
衛勛風正打算上前執行這個微不足道的任務,一種奇特的感覺卻驅使他回頭。
就連一直都沒插手、沒出聲的君設陽與君老夫人也定定地看著他的身後——
「采凡。」他旋過身,發現夜里才為他擦過藥,最後因困倦而睡倒在他房里的采凡,不知何時竟來到他身後。
她的眼神有些古怪,輪流地看著他與倒地哭泣的「衛勛風」。
衛勛風沒有思及其他,他只是很單純地想到——
「對了,采凡,你不是要和我一起擒住辛霸?這個讓他暈過去的拳頭,就讓你出!」
采幾筆直地走過去,伸出的右手終于握出了正確無比的拳頭。她輕輕一擊,辛霸便陷入無邊的昏迷。
然後,她回過頭來,困惑與懷疑交織在她臉上,她神情古怪地問道︰「師父,為什麼辛霸叫你‘衛勛風’?」
☆☆☆
衛勛風呆住了,貨真價實地呆住了。
他沒有想到采凡會突然問出這個問題,沒有預料到當辛霸叫陣時,將會揭穿身分變換的事情;他也還沒有設想到,如果采凡發現他就是衛勛風,會有什麼反應。
但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她卻發現了——而他不想再隱瞞下去。
他是衛勛風,是和她訂下女圭女圭親的男子;他靠自己的能耐贏得她的喜愛,是世界上最有資格得到她的人。他有什麼好隱瞞的?
「因為,」他直視著她復雜的雙眸。「我就是衛勛風。」
采凡的身子輕晃著,好像有些重心不穩的樣子。
她眨了眨眼楮,指著那個倒在地上哎哎亂叫的倒楣書生。「那他是誰?」
「衛函禧。」他輕聲地回答,采凡過于平靜的反應讓他感覺不妙。
「他是你弟弟?」
「是。」
采凡低頭思索,她漸漸從一堆迷亂中理出頭緒。
衛函禧頂替了「衛勛風」的名號,招搖進府,以她未來的夫婿自居;而正牌的衛勛風卻成了她的武術師父,和她朝夕相處,感情漸入佳境。
這其中,很難不讓人嗅聞到陰謀詭計的味道。
「娘、大哥,你們一點都不驚訝嗎?」她轉向自家親人,看著他們欲言又止卻全無驚愕的表情。「難道說,你們早就知道這件事?」
聞言,倒在地上的衛函禧突然僵直身子,他驚慌地看了看周遭,趕緊連滾帶爬地逃走,心知李代桃僵之計被揭穿,自己又這般狼狽,下場一定很慘。
他再也不敢想要攀龍附鳳,馬上逃之夭夭。
「采凡,你听娘說——听娘說——」君老夫人訥訥地開口。
女兒是她所出,她怎麼會不清楚她的心性?
被蒙在鼓里那麼久,采凡當然會有所不滿。不妙的是,她向來心口如一,高興便笑、生氣便同,這會兒她無風也無浪,只怕已經氣極,才會如此反常。
「你們聯手來欺騙我?」采凡提高音調,不信任地看著他們三個人。
最疼她的娘、最愛管她也最寵她的大哥,還有陪她玩、陪她鬧、逗她開懷的他——衛、勛、風,他們聯手騙了她!
為什麼要欺騙她?
怕是她拒嫁的態度一直很明顯,所以他們才出此策,讓冒牌的衛勛風招走她全部的厭恨情緒,然後再讓正牌的衛勛風親近她,達成女圭女圭親的最終目的。
她看著衛勛風那張向來滿不在乎的俊臉,揚起一絲絲擔心,突然大喊︰「可惡!你使手段算計我。你簡直是混蛋加三級!」
欺騙讓過往的歡笑變成了可笑,一句句愚蠢的話現在想起來真讓人想跳江。唉,瞧你多上道!「衛勛風」要是能像你這樣,那就好嘍!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希望你才是「衛勛風」。
她那時為什麼要說這麼大膽的話?采凡在心里申吟,小臉迅速脹紅。他听了有什麼感覺?他偷笑嗎?他高興嗎?他是不是覺得她很好笑?
可惡!
暴怒的火花直勾勾地噴向他面門,采凡紅著臉,瞪著幾個時辰前還讓她心跳怦怦的俊顏,而後頭也不回地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