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川瀧醒了,且是被「吵」醒的。
他睜開眼,看見陌生的房間、陌生的擺設、陌生的棉被……觸目所及全都是陌生的,只除了此時在門外嚷著的女人的聲音。
「都跟你們說了,你們家少爺正‘好好’的在房間里休息,你們不許進去吵他,你們是听不懂‘日語’嗎?」朱夏雙手叉腰站在門外的走道上,對黑川瀧的保鏢們訓話。
「我們只是想進去看一看少爺,不會吵醒少爺的。」保鏢隊長王大和低聲下氣的說著。
要不是眼前這女人之前救過他們家少爺,他們早就沖進房一探究竟了。
「你們這一群人粗手粗腳的怎麼可能不吵醒他!」朱夏還是不讓步。「而且清晨時他好不容易才退了燒,就讓他再多睡一會兒,誰也不許進去。」
原來他清晨才退燒啊……黑川瀧有些歉疚。
昨晚,身體不適的他,竟然在人家店里昏過去了!看來,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太有信心了。
突然發生這種事,她應該嚇到了吧?應該替她惹了不少麻煩吧?
「小姐,我們——」
「閉嘴!」朱夏冷喝一聲,氣勢驚人。「要嘛就安安靜靜給我待在外頭,不然就通通給我走人,不要出現在我的眼前!」
「……」
門外頓時安靜無聲,房內的黑川瀧無聲的笑了。
她果然有領導者的氣勢與威嚴,管教他的手下還真有一套,簡直比他這個主人更像是主人。
坐起身,他換上一旁準備的干淨和服。
是他的和服。
想必是朱夏差人到他家去取來的,順便通知那些急得半死的保鏢們他的狀況。
昨天他出門時,保鏢們送他到日本料理店就被他遣回去了,遲遲不歸的他嚇壞他們了吧?
看來,以後要獨自一人出門可沒那麼容易了。
他輕輕地拉開木格子門,走了出去,首先接觸到的是朱夏那雙帶著暖意的關懷眼神。
「你醒了!」朱夏挑起一道眉,「被他們吵醒的?」她責備的看著那一群保鏢。
「不,是睡得差不多了。」黑川瀧溫和的解釋道。
其實認真說起來,他是被她吵醒的,不過這件事他沒必要說出來。
朱夏靜靜地觀察著他,然後走向他,伸手模上他的額頭。「嗯,真的退燒了。」
她的手掌不像一般千金小姐那般柔女敕,有一點粗糙、帶一些些繭,這種不夠好的觸感,卻讓黑川瀧感到特別溫暖。
「昨天晚上真是抱歉。」黑川瀧又對朱夏彎身行禮。
「抱什麼歉,你又不是故意的。」朱夏不在意的揮揮手。「真要感到抱歉的是他們。」她不客氣的指著站成一排的保鏢,「如果不是為了攔住他們,現在的我應該正在食堂吃早餐,而不是站在這里像個潑婦一樣地罵人。」
「小姐——」
「對不起。」黑川瀧打斷保鏢的話再度道歉。
「算了算了,既然你已經醒了,我就不用再顧著你了,我先去吃早餐了。」天啊,她的肚子快餓扁了。
「你慢走。等一下我們就會離開了。真的很抱歉。」黑川瀧對昨晚的事一直耿耿于懷。
「都跟你說不要再說抱歉了嘛。」朱夏對著他皺起眉頭,「干脆一起吃完早餐再回去吧。」
「不,這樣太打擾了。」黑川瀧婉拒著。
「打擾什麼,反正食堂的東西多到吃不完,沒差你們幾個。」朱夏停頓了一下又說,「不過你們得另外坐一桌。」
黑川瀧正要開口,朱夏卻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
「再拒絕就太不給我面子嘍。」這男人是怎樣?要他吃又不是要他做。
黑川瀧望著她的眸染上了真心的笑意,他伸手拿開她的手。「是,我等一下就會去食堂的。」
「這才乖。」朱夏滿意的點點頭。轉過身想先離開的她,忽然又轉了回來。「剛剛醒來時,有沒有看到小茶幾上的保溫瓶?」
黑川瀧想了一下。「好像有。」
「你等一下先回房將保溫瓶里的藥喝了再來吃早餐。」朱夏交代著。
「為什麼?」她要他喝什麼藥?
「生病的人本來就該喝藥啊,哪來為什麼。」朱夏說得理所當然。「還有,每天晚上十點以後、十二點以前,我們會準備好給你喝的藥,不管是你自己來或派人來都可以,反正記得來拿就對了。」
「是什麼藥?」黑川瀧謹慎的問道。
他並不是懷疑她,這是這黑川家長大的他的自然反應。
看著他突然失去笑意的眼眸,朱夏明白他的顧忌。這種在大戶人家長大的小孩,果然跟她這種「平民」的單純生活是不一樣的。
「放心,我敢發誓,絕對不會害你的。」朱夏認真的舉手說道,「你別看我老爸這樣,他在我們台灣客是跟‘黑杰克’齊名呢。」
「什麼?!」黑川瀧以為自己听錯了。
「怪醫黑杰克啊,這部漫畫你沒看過嗎?」朱夏懷疑的看了他一眼,他的年紀應該跟她算是「同個年代」吧?
「我知道這部漫畫,可是——」
「人人都稱怪醫黑杰克什麼?」朱夏插話問道。
「天才外科醫師。」
「沒錯。」朱夏拍了下手,「我老爸在台灣可是人人稱贊的‘天才中醫師’喔,他開出的藥方絕對不會錯的,不過……」
「不過什麼?」問話的竟然是一旁的保鏢王大和。
「其實也沒什麼。」朱夏不在意的聳聳肩,「我說了,他在台灣是天才中醫師,可是在日本,就跟黑杰克的另一個身份一樣了。」
朱夏將話說完,淘氣的對黑川瀧眨了一下眼後,轉身就走。
「咦,剛剛朱小姐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其中一名保鏢不明白的問道。
「對啊,黑杰克的另一個身份是什麼?有誰知道嗎?」
保鏢們互相看來看去,最後目光全部集中在黑川瀧身上。
「哈。」黑川瀧笑了出來。能認識她,真是太有趣了!
看著朱夏走遠的背影,他開口揭曉答案,「密醫。」
「啊?!」
***
黑川瀧站在食堂門口,呆愣了好一會。
這里是食堂嗎?這比菜市場還要吵的地方,竟然是用膳的食堂?!
兩張並排的大長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早餐,從中式的燒餅、油條、豆漿、饅頭,到西式的火腿、土司、咖啡、煎餅……只要你想得到的東西都有。只不過東西一下子就被搶得干淨溜溜,所以動作慢的人就只能喝西北風了。
黑川瀧好奇的看著正大口咬著燒餅油條的朱夏。
那一點都稱不上淑女的吃相、與一般女人的小鳥食量完全相反的好胃口、和不知道「孔融讓梨」為何物的女人,此刻卻特別對他的眼。
沒有輕聲細語、矯揉造作,只有直率的口氣與「看不下去」就拔刀相助的義氣,這樣的女人在他的生活中是十分稀有的,甚至還不曾遇見過。
身為黑川家的三少爺——小妾所生的兒子,可想而知他在黑川家並不太受重視,但這並不表示他不會被重視。
小時候因為好奇跟好玩,他曾與兩位哥哥一同接受黑川家繼承人的訓練。但當他展露的聰明與才華幾乎蓋過兩位哥哥時,他的生命開始受到了威脅︰包括為了保護他而不惜傷害他的母親。
從小到大,他看透了人性,也很清楚許多人在玩人前人後兩個樣的把戲︰他周遭的人幾乎都是戴著面具的,他都已經快要忘了什麼是真誠、什麼是坦率、什麼是單純了。
所以,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也變得不真誠、不坦率、不單純了。他也開始戴起了面具︰一個以溫和微笑掩飾一切的面具。
但是她不一樣,與他所認識的人不一樣。
她總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有時候甚至直率得令人咋舌,令他措手不及。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她總是讓他印象深刻,總是堂堂想多跟她接觸,總是讓他想多看看她、多跟她說說話。
因為她,他對人性不再那麼心寒、失望。
他注視的眼神終于引來朱夏的注意,她在埋頭苦吃中看了他一眼。
「嗯嗯。」嘴巴正塞著饅頭夾蛋的朱夏隨便哼兩聲當作是跟黑川瀧打招呼。接著她站了起來,用手上的法國面包比了比一旁的桌椅,要他們坐在那邊。
黑川瀧眼楮下的眸閃著難忍的笑意,他對朱夏點了下頭表示知道了,然後又看到她快速地從旁人的碗中「搶」走了一條香腸。
「少爺,想不到朱小姐吃東西跟打架一樣狠。」保鏢在黑川瀧耳邊小聲的說道。
黑川瀧仍是保持一貫的微笑,沒有開口。
「黑川少爺,這邊請。」店里的服務生阿妙來到黑川瀧身邊招呼,「小姐有交代要替各位準備早餐,可以上餐了嗎?」
「麻煩你了。」黑川瀧坐定後客氣的說道。
「這是應該的。」阿妙比了個手勢讓其他服務生開始上餐。「不過很抱歉,小姐與料理師父他們用起餐都是這樣,若您覺得吵或是不喜歡這樣的環境,我可以幫您換個位置。」
「不,這樣很好。」黑川瀧溫和回道,「看他們這樣用餐,東西都變得特別好吃,會讓人想跟他們一起吃。」
「不行的。」阿妙笑道,「若跟他們一起吃,您什麼東西都搶不到的。」
「是嗎?」黑川瀧微眯起眼,有一絲想挑戰的念頭。
「這店里,從老板、小姐、料理師父到工作人員,全部都有在習武,沒有一點本事的人是不敢坐在那邊的桌子吃飯的,像我就是。」阿妙崇拜的說著,「您看小姐,從來沒有人可以搶得贏她,她是我的偶像。」
听阿妙這樣說,黑川瀧也發現了,正在搶食的朱夏的確是天下無敵。
「為什麼大家都在習武?」保鏢不明白的問道。
「因為老板希望大家都來習武,一來可以強身,二來可以保護自己。」
「有請師父教嗎?」黑川瀧問道。該不會是朱夏在教吧?
「老板就是我們的師父。」
「喔。」黑川瀧明白了,原來是虎父無犬女。
「少爺若對學武有情趣,晚上您來取藥時可用參觀一下他們練功的情況。」阿妙順便提醒,「每天晚上記得來取藥喔,這是小姐特別交代的,若忘了她會生氣喔。」
「我會記得的。」黑川瀧承諾道。
他一定會來的。反正他這個黑川家的閑人也沒有什麼事要忙,正好借這個機會讓他每天晚上都可以出來走走也不錯。
最重要的是,有人每天替他熬藥,等著他來喝的這種心意,讓他感受到了很久沒有感受到的溫暖。
為了這樣的溫暖,他說什麼都會來。
他一直都在尋找這樣的溫暖,所以他絕對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
他真是一個難懂的男人。朱夏邊看著他好看的側臉邊想著。
平常時候看他臉上總是掛著一抹微笑,一副所有事情都與他無關的閑適態度。這樣的他,很符合他原本的身份——一個被保護得極周全的有錢人家的少爺,過著無憂無慮、無煩惱的富貴生活。
但她就是覺得奇怪︰為什麼別人的微笑是用來拉近距離,而他的微笑卻會與人拉開距離?
沒錯看見他的微笑,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會涌起一股淡淡的哀愁,和一種說不上來的感傷與心疼。所以她寧願看他生氣或悲傷,也不想看他用微笑來掩飾一切的模樣。
就像現在的他,正專注地看著道場中揮汗如雨打著拳的員工們,那種認真中帶著嚴肅、興趣、及挑戰意味的眼神,讓她覺得這樣的他真實多了,也有「人性」多了。
也許是朱夏觀察的眼神太過明目張膽了,黑川瀧忽然回過頭,正巧對上她的眸。
此時的他臉上沒有往常那種帶著距離感的微笑,眼中也沒有那種疏離的平和,他就只是專注地、認真地望著她的眸。
看見了不同于以往的他,朱夏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用力撞了一下,讓她一時之間呼吸困難、腦中一片空白。
「晚安。」黑川瀧先開口,聲音略低沉卻好听。
「你依約來啦。」朱夏微笑道,借以掩飾自己的失常,然後走到他的身邊坐了下來。
「真的敢喝密醫開的藥啊?果然有勇氣。」她看見他放在一旁的空碗了。
黑川瀧又露出他一貫的微笑,「早上喝了藥之後,並沒有發現身體有什麼不對。」
「中藥與西藥不同,中藥的藥效會比較緩和也比較慢。」意思就是︰就算有事也不會這麼快發作。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不要接受朱老板的調養秘方嗎?」
奇怪了,要他每天準時來喝藥的,不就是她,現在為什麼又這麼說?
「不是。」朱夏的眼中閃過一絲捉弄。「我是要跟你說,用中藥調理,最需要的是耐心。」
他懂了。用中藥調理身體,無法立即見效,所以需要他有耐心、有毅力的配合才行。
原來她說話除了直爽坦率之外,還很有意思。
「你也要下場和他們一起練功嗎?」見她一身運動服的裝扮,他忍不住問道。
「不是,我只是應我老爸的要求,每星期配合他做一次示範教學。」朱夏的口氣有些無奈。
本來嘛,她這個一流的武術高手,要看見她親身示範可是要收錢的耶,這下好了,不但沒錢收,還被迫延長教學時間,真是……
「朱老板功夫很好。」黑川瀧稱贊道。他雖然身體不好,但不表示他不懂武術。
身為黑川家的一份子,學習武術是他們必修的課程之一,所以小時候他也曾跟著兩位哥哥一起上課,直到他的身體出了狀況……
那時他總會遠遠的看著他們練習,所以他可是「看得」一身好武藝。
「那是因為他有一位非常優秀的師父。」朱夏得意的說道。「想跟我老爸習武嗎?」
「我?」黑川瀧愣了下。「在朱老板的眼中,我應該是他的病人,而不是他的學徒吧。」他自己的身體狀況他很清楚。
「所以就一邊調養身體、一邊習武,雙管齊下啊。」朱夏建議著。「你看我就‘外在’練的還不錯,所以練一些基本功應該沒問題,接著再隨著你的身體狀況加難度,你覺得如何?」她希望他有一個健康的身體,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外強中干。
要他開始練功習武嗎?這是他小時候十分熱愛,後來卻不得不放棄的項目。
「不敢嘗試?」朱夏用激將法。
「不,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否勝任。」說真的,他有一點被說動了。
他不想走到哪里都有保鏢跟著他,也不想成為需要別人保護的人,更不想一輩子都受人擺布。
他需要改變,也想現在是不錯的時機,因為認識了她——一個勇敢、直率、敢作敢當的女人。
「一定可以的,只要你能吃苦。」朱夏笑得有些狡猾。
看著她眼中的璨亮光芒,黑川瀧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勁,但仍不想拒絕。
「明天我會帶禮物親自登門拜師的。」
「我老爸教武可是‘非常’嚴厲的喔。」朱夏這算是另類鼓勵法嗎?
黑川瀧的笑容微斂道︰「我從來沒有想過會輕松。」
朱夏張開口想再「嚇唬嚇唬」他,她老爸卻這時召喚她了。
「朱夏,請到這里來。」朱大德隊黑川瀧輕輕點個頭,然後對朱夏招手。
「我先去‘示範表演’了。」她站了起來,拍拍。「如果你有興趣,可以跟過來看看,應該還滿精彩的喔。」她對他眨了下眼,朝道場走去。
黑川瀧跟著站了起來。他的確很想看看她是怎麼示範的,雖然他早就看過她的實戰狀況了。
「師祖好!」
道場中響起的問候聲,讓黑川瀧停下了腳步,他一向平和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詫異之色。
「師祖?!」黑川瀧有些困惑。
他記得阿妙說過朱老板是他們的師父,那他們現在尊稱為師祖的人,難道是……
「你們好!」被稱為師祖的人回話了,果然是朱夏的聲音。
突然,黑川瀧的眼中精光一閃。他現在終于明白剛才朱夏說「那是因為他有一位非常優秀的師父」這句話的意思了。
她果然是一位令人「驚訝」不完、也發現不完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對極了他的胃口。
也許,他應該好好想想該怎麼樣才能更「接近」她,發掘她更多的「好」——而且只屬于他一個人的「好」。
嗯,就這麼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