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過,記憶就像是一片片的拼圖,人生就是要把這些拼圖放在正確的位置上。
韓濯現在的感覺倒不是不知道如何把拼圖擺在正確的位置,而是失去了屬于他生命的某幾塊拼圖。
阿十那天對他說了幾句話之後就消失了,他也不知道該去哪里找阿十。
經過了一個黑夜和一個白天,阿十仍然沒有出現。于是他決定在這個城市里尋找他熟悉的事物,看看有沒有什麼事情是他該做的,或是他想做的。
他選擇從阿十離開始消失的那條路往下走。
一路上,他到一棟又一棟完全不一樣的房子以各種違反他知道的物理學證據的方式佇立著。有些房子里住了人──他看到了曬在窗台上的衣服,但大部份都是空空蕩蕩,這個城市好像還有很多等著人住進去的房子。
他不斷地往下走,不知道走過了幾個黑夜幾個白天。
他發現不管自己怎麼走,好像都永遠走不出這個城市。在這條路的兩旁都是各式各樣的房子,從他所站的位置望過去,所看到的東西都是房子。
就和幾天前他見到的黃金麥田相同,這個叫第四號星球的地方好像只要有某一種景色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年輕人,你是剛來的吧?」有個人叫住了他。
「你在叫我嗎?」韓濯疑惑地看了看左右,發現並沒有其它人走在路上的時候才肯定對方是在叫他。
因為對方看起來年紀比他還要小得多,頂多只有十五、六歲吧,臉上甚至還有國高中生的青春痘。
「除了你還有別人嗎?」
「我跟你比起來算是年輕人嗎?」韓濯苦笑著問。
「當然啦,你知道我死了多久了嗎?」
「多久了?」
「不知道,不過肯定比你久得多了。」那個人笑了笑,揮手叫他過來,「你如果想去找什麼,我可以告訴你,再往下走你也找不到任何東西。」
「為什麼你這麼肯定?」
「因為我去過,年輕人。」那個人的樣子還是個少年卻稱呼他為年輕人,讓他覺得有點詭異而別扭,「你叫什麼?」
「韓濯。」
「韓濯?那是什麼意思?」那個人愣了一下。
「什麼意思?我不太了解。」韓濯搖了搖頭,他不知道名字還會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我叫做『追太陽的怪人』。」那個人解釋,「這里的人全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所以只能用那個人的特征來稱呼他,比如說『鼻子特別大的人』、『打鐵的人』之類的名字。」
「那你為什麼叫追太陽的怪人?」
「因為我曾經去找過白天和黑夜交界的地方。」
「啊?」韓濯疑惑地看著他。
「就是太陽和月亮升起落下的地方。」追太陽的怪人回答他,「你應該也看過吧,太陽和月亮會在地平線升起落下,我想要去一個可以看到太陽和月亮同時出現的地方。」
「這里看不到嗎?」韓濯指著這條路的盡頭。
「可以啊,可是在那交錯而過的那一瞬間卻看不到,即使我爬到屋頂上也會被這一大排的房子擋住。」追太陽的怪人回答,「我曾經走到非常遠,非常遠,比你想像更遠的地方,想要找一棟不會被擋住的房子。」
「結果呢?」
「我一直沒有找到這排房子的終點,最後我放棄了,我決定找一棟我喜歡的房子住下來。可是我希望是最靠近太陽和月亮交界處的人,所以一有人住在我附近,我就往更西方搬過去。」
「太陽落下的地方就是西方嗎?」
「和地球上西方可能不一樣,但是大家公認太陽落下的方向就是西方。」
「原來如此。」韓濯指著一整排的房子又問,「往下一直去都是房子嗎?」
「是啊,非常、非常的遠,我這里是第四號星球有人住的最西方。」
「這樣啊……」
「所以啊,年輕人,你若要往更西邊走,我就非得跟你去不可了。」追太陽的怪人說,「你也想去找太陽和月亮交錯而過的地方嗎?」
「不,我只是想要找一個叫阿十或是叫夏禹的人。」韓濯搖了搖頭,他並不想被稱呼為追太陽的怪人。
「夏禹?阿十?」追太陽的怪人搖了搖頭,「如果他有經過的話我一定會看到,可是我沒見過叫夏禹的人,也沒見過叫阿十的人。」
「謝了。」韓濯點了點頭,算是道謝。
「不用客氣。」追太陽的怪人又問,「為什麼你要找這個叫做夏禹或是阿十的人?他和你有什麼關系?」
「因為他好像認識我。」
「認識你?有人認識你?」追太陽的怪人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是啊,我想他是認識我吧,一直問我說記不記得之類的事,可惜我完全沒有記憶。」韓濯聳了聳肩。沒能找到阿十他有點失望,他很肯定阿十的手上握有他失去的生命拼圖。
「把一切都忘掉不是很嗎?」追太陽的怪人說,「這里沒有人記得以前的事,當他們來到這里的時候一個人也不認識。」
「嗯?」韓濯愣了一下。
「到這里來的人就是不想知道自己的記憶,你為什麼要再去找回你原本丟掉的東西。因為不想要才丟掉的東西,揀回來也不會變得比較珍貴吧。」
「這麼說也是有點道理……」其實,他也不是真的想找回過去的記憶,他只是想找到阿十而已。
至于是什麼原因,他卻說不上來。
「所以啊,年輕人,失去的東西就不要再去找了。」用那張年輕的臉說著老人家才會說的話實在有點奇怪,韓濯很想對追太陽的怪人這麼說。
不過他終究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回答怪人的話。
他並不認為追太陽的怪人講得是對的,但他也認為他不可能從這個怪人身上得到答案。
韓濯又走回他剛下車時的人行道上。
人依舊來來往往,依然是任何有輪子的交通工具都沒有,彷彿前幾天他看到那一大群車子只是幻覺。排成長長的一列的人們,表情就像等待處理的食物一樣無助又驚慌。
也許他可以等公車來時再問老司機他該做些什麼。
第一次——從他失去記憶以來第一次——真正覺得徬徨而無助。
那種徬徨無助好像可以感覺得到,就像是冬天的低溫或是冰冷的海水,慢慢地侵入他的心,最後將他淹沒。
「你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吧?」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阿十出現在路對面的人行道上向他大喊。
在路上魚貫前進的人回過頭來看他們,可是表情並不像是有看到他們的模樣。也許是听到了,可是他們的表情茫然的卻又像是什麼都沒有听到。
「我不知道,你這次會告訴我嗎?」韓濯站了起來,隔著一條路看著阿十。
他不知道是不是又會有一大群的車子像狂奔的馬或是羚羊一樣沖過來,所以他只是隔著那條路對阿十喊。
「也許會,也可能不會。」
「那就是有可能了?」
「……跟我來吧。」阿十轉身往右邊的走去。
韓濯愣了一下,正想過街。
忽然又是好幾十輛速度很快、無人駕駛自然也是無人乘坐的車輛狂奔而過。韓濯只好延著路的這一邊──也就是他的左手邊前進。車輛過去之後,這次阿十並沒有消失不見,雖然有一段距離,可是韓濯還是可以看見阿十的背影。
兩個人分別在路的兩側。
阿十頭也不回的往前走。
韓濯心中疑惑地在後面追。
兩個人就這樣持續著走著,越走人越少,路也越來越小,最後小到只能容納一輛汽車勉強擠得進去的程度。
「你要去哪里?」韓濯停下了腳步隔著路對阿十大喊。
「只要跟著我就會知道了。」阿十停下了腳步,兩個人隔著那條已經稱不上是大路只能說是小巷子的路和對方說話。這個地方的人可能比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都冷漠,不管兩個人喊得多大聲,情況有多麼奇怪,都沒有一個人回過頭去看他們,「你不是想知道和自己有關系的事?」
「其實我不太想知道有關自己的事。」韓濯搖了搖頭,雙手插進口袋里。
他這時候才發現自己穿著一件黑色的長外套。明明天氣不冷,當然他也不覺得熱,可是他還是穿了一件外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那你為什麼要跟上來?」
「我想知道有關你的事。」
「你為什麼想知道我的事?」阿十的表情又有一瞬間變得很不自然。
「不知道,感覺上好像比我自己的事重要。」韓濯聳了聳肩。
「……你知道我的事對你有重要嗎?」阿十在一瞬之間又像是火山爆發一樣沖上前,抓著他的衣領,不過並沒有提起來──因為韓濯比阿十要高大的多。
近看才發現阿十的雙眼並不是褐色的,而是一種像貓一樣的金色。
韓濯忽然想起那片金色的麥田。
彷彿那片麥田就在阿十的雙眼里,不斷地揚起波浪,而且是憤怒的波浪。
「我對你做過什麼嗎?」韓濯看著他,一臉無辜的表情。他很努力地想做出懺悔、回想或是任何除了無辜之外的表情。
可是他真的完全想不起任何有關阿十的事。
「媽的,混蛋。」阿十松開了手,靠在牆上。
「我和你之間倒底發生過什麼事?」
他好像欠了他很多,但他卻不記得曾經欠過阿十什麼。
「……我從最早的事情開始說,這樣對你比較簡單,對我來說也比較方便。」阿十蹲了下來,韓濯低下頭看著阿十,注意到他的手指不自覺地做出在彈奏某種樂器的動作,「夏禹……也就是我,原本是你的搭檔。」
「你提過了。」
「我們在一起工作,可是有一天你突然之間就消失了。」
「消失?」韓濯一下,「然後我就來到這里了?」
「錯,你到人類的世界去,夏禹……我等了十幾年,你一點消息都沒有,當我再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殺了人。」
「這你也說過了。」
「不要打斷我的話。」
「好吧。」韓濯發現阿十很容易就會發脾氣,他聳了聳肩繼續問,「我殺了活人嗎?」
「對。」
「我為什麼要殺他們?」韓濯疑惑地問。
「其中有些人傷害了你最重要的人,另外一些人則是無辜的。」
「我連無辜的人都殺嗎?」韓濯看著自己的手,很難想像用這雙手殺人的樣子。
心中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好像他用這雙手殺死過阿十。
忽然感覺到非常的難過。
總覺得如果用這雙手殺死阿十的話,會感覺到非常非常的難過。光是想像,就覺得眼淚會從眼眶中掉下來。
「……你為什麼每一件事都要說的事不關己的樣子?」阿十露出一副想要掐死韓濯的表情。
「我真的不知到我為什麼要殺那些無辜的人,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你。」韓濯搖了搖頭,「我想不會想殺你。」
「不是說我不是你殺的嗎?」
「是嗎?」韓濯盯著他看好一陣子,久到阿十以為自己心里的每一個想法都被韓濯看透了,可是韓濯只是聳了聳肩,「我總覺得你一臉我殺了你的樣子。」
「我已經死了,根本不可能再死一次。」阿十看著他,話中有些微的心虛。
「真的嗎?」韓濯用懷疑地表情看著他。
「當然,你要是不要試著被我揍一拳試試看。」
「會怎麼樣嗎?」
「你的頭會歪到一邊,也許會掉幾顆牙齒,或是脖子骨折。接下來的一整天都不能動,不過你可以放心,你不會痛也不會死,過幾天就自然會痊愈了。」阿十笑著說,讓人不曉得他是開玩笑還是說真話。
「原來如此。」韓濯點了點頭。
「你怎麼這麼肯定我說的話是真的不是騙你?」
「我可以感覺得到。」韓濯也不知道要怎麼去形容,反正他就是可以知道別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隱隱約約還可以听見每一個人心中的想法。
比如說,有個離他二十步遠有個人正在看商店里的東西,韓濯可以听見他心里在想等一下要闖進去搶東西。
對他來說,這些人的心好像都是透明的。
如果阿十的也可以這麼容易看清他也許就不會感覺到這麼有趣。但他越是想知道,阿十所想的事就像是蓋在一層厚厚的布底下,不讓他知道。
所以他更加好奇。
「既然我並沒有殺了你,那你說我忘記的事什麼事情?」
「……我們兩個之間的事情。」
「什麼樣的事情?」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我沒辦法馬上告訴你。」阿十頓了一下,「事實上,我並不知道所有的事情。」
「你現在要告訴我嗎?」
「今天就到這里,我很累了。」阿十說完就站起身往回走。
「就這樣?」韓濯愣了愣。
「就這樣。」阿十背對著韓濯說。
在韓濯看不到的臉上,阿十的嘴角微微地揚起。
那是一種混合了復仇、痛苦、還有其它各種負面情緒的笑容。
***
月亮又再一次升起。
今天是每三十五天一次的兩輪月亮交會。交會的那一段時間是第四號星球光線最暗淡的時刻,也是少數可以見到星星的時刻,
韓濯躺在一幢有房子的屋頂上,這是他挑的「家」。
他高大的身材幾乎和屋頂一樣寬。這並不算是一間很大的房子,可是他很喜歡像山陂一般的斜屋頂。
他特別喜歡躺在屋頂上的感覺。星星讓他很懷念,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看過星星,他甚至不知道任何一顆星星的名字。
這讓他覺得有點可惜,以前他可能知道很多。不過,這也要這里的星空和他見到的是同一個才行。他一邊看一邊想,也許明天可以去找個星座圖還是什麼的。
「你在看星星?」
「是啊。」腳步聲在這時傳進他的耳中,他坐起身就看到阿十在他躺得屋子前停了下來,從下往上看著他,「夏禹,你……」
「請不要叫我夏禹。」阿十厭惡地說著。
「為什麼不要叫你夏禹,那不是你的名字嗎?」韓濯疑惑地看著阿十,「你不認為夏禹這個名字比阿十好听嗎?」
「……阿十比較有親切,而且很少人用那個名字來稱呼我,所以我不習慣。」
「是嗎?好吧,那我還是用阿十這個名字稱呼你。」韓濯從善如流地說,「阿十,你懂星星嗎?」
「你說星座嗎?」阿十抬起頭,滿天星空比其它的時候還要燦爛很多倍,可是他一個也不認識。
「什麼都好,隨便告訴我任何一顆星星的名字吧。」
「我不知道。」阿十搖了搖頭,「你想知道那些星星的名字嗎?」
「也不是特別的想知道,只是覺得很懷念而已。」韓濯平躺在屋頂上,「如果不知道也沒有關系,我只是隨口問問。」
「看來你多多少少還記得一些東西。」阿十躍上了屋頂,坐在他的身邊。
「嗯?是指我以前就很喜歡看星星嗎?」韓濯轉頭看向他。
「……應該是,不,你以前非常的喜歡看星星。」阿十愣了一下,最後含糊地回答,「你以前常常和我一起看星星。」
「那我應該知道一些星星的名字吧?」
「應該吧。」
「我沒有告訴過你任何星星的名字嗎?」韓濯並沒有用質疑的目光望向他,只是很單純地詢問。
「……我忘了。」好像有些心虛的回答,阿十自己也察覺了,所以連忙又補了一句,「我不記得你有提過。」
「其實,我並不喜歡星星吧?」
「嗯。」阿十有些微地慌張,「你記得嗎?」
「如果我喜歡的話,應該多少會知道一點,多少會告訴你一點。可是你說我一次也沒有對你說過。」
「……那是因為你不喜歡告訴任何人有關你的事。」
「喔,原來以前的我是那個樣子啊。」韓濯了然似地點了點頭。他轉頭看到阿十本來想說些什麼,可是張開口之後又閉上,「如果你不想說有關我的事,那說你的事總可以吧?」
「我的事?」阿十愣了一下,「你為什麼總想知道我的事?」
「我覺得你好像要告訴我什麼,讓我很好奇,可是你總在某個重要的時刻停下,感覺很像連續劇,總是停在某個關鍵的時刻。」韓濯說,「這讓我有點焦急,我想我以前並不是一個喜歡看連續劇的人。」
「你應該會很喜歡。」
「為什麼?」
「因為你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忍不住繼續往下看的觀眾。」阿十想也不想就接了一句,說完之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韓濯愣了一下,接著就笑出聲,「也許你說得對。」
這是他第一次覺得阿十身上的敵意幾乎完全消失。也許他們以前真的是搭檔、朋友,或者他真的忘記了兩個人之間有什麼特別的關系,所以才讓阿十這麼不甘心。
他現在也覺得有點不甘心。
「既然我是收看的觀眾,大導演什麼時候要讓我看到下一集的內容?」氣氛變得比較輕松,韓濯說話也變得輕松了起來。
「這要慢慢來,連續劇的樂趣就是還有下一集,當然不能這麼快就有結局。」阿十笑著說,「不過我倒是可以告訴你有關我家族的事。」
「你的家族?」
「活著的時候。」
「這算是免費大放送嗎?」
「先知道一些有關我的事對你會比較有幫助。」阿十接著說,「我母親家代代都是靈媒,我和我的表哥……表弟都有通靈的能力,能夠看得見靈魂,所以要繼承祖業。」
「听起來很有趣,可是靈媒要做什麼?」
「有一個屬于死人的世界,靈媒是為了幫助死人世界的靈魂接觸人類而存在。基本上死人世界有一條規定──不能干涉活人的世界。」
「如果干涉了會怎麼樣?」
「會造成很多問題,我的工作就是幫助死人世界的人把這些逃月兌的靈魂抓回去。就我所知,還有其它類似的工作,有一種人專門幫助『天使』接觸人類。」
「天使?」
「他們是唯一被允許干涉活人世界的靈魂,雖然能干涉的事很少。」
「比如說……中樂透?」
「不行,那會影響到太多的東西。」阿十搖了搖頭,「我們通常是讓人類听見他們死去親人最後對他說的一句話,或是給他們看一些親人幸福的記憶。」
「這有什麼用嗎?」
「對一般人其實蠻有用的,有百分之八十會成功。」
「就這樣?」韓濯不可思議地張大嘴,「我應該說活人很單純嗎?」
「人們會把他們見到的事當做一種奇跡,而奇跡是很有用的。」
「所以任何事情都沒有改變,唯一改變的就是人的想法。」韓濯點了點頭,「被你們抓回去的那些人怎麼了?」
「就像你一樣。」阿十回答,「如果放著憤怒的靈魂不管,可是會變成惡鬼,可是除了把他們送到第四號星球之外,沒有其它方式安置他們。」
「原來如此,所以我以前是惡鬼了。」
「你覺得自己是惡鬼嗎?」
「如果我不是的話,為什麼我會在這里?」韓濯看著阿十。
「其實你不是惡鬼,你只是很憤怒而已。」
「我為什麼很憤怒?」
「……這是以後我要告訴你的故事,現在先不提。」阿十沒有回答韓濯的問題,「反正把你抓回來的人是夏禹……是我。」
「嗯,你似乎常常用自己的名字來稱呼自己?」
「……以前的習慣,一下改不過來。」阿十不自然地笑了笑。
韓濯用充滿疑惑的表情看著阿十。
阿十有一點擔心,韓濯是不是還存有以前的記憶,或者是想起了什麼?不過韓濯只是看了他一會兒,似乎被他的謊話騙了過去。
阿十松了一口氣,可是又有點失落。松了口氣是因為沒有被韓濯發現他的目的,失落的感覺是為什麼他就不太明白了。他還來不及細想,韓濯忽然有轉過頭來看他。
「你是怎麼死的?」
「我?」阿十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有點慌亂地回答,「為什麼突然問我是怎麼死的?」
「只是很好奇而已,因為你看起來很年輕。」韓濯聳了聳肩,接著想到自己看起來也不太老,「雖然說我看起來也不算太……」
「我是被殺死的。」阿十轉頭看著韓濯。
直視著韓濯的雙眼簡直就像是某種毒蛇或是野獸,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下肚。
韓濯忍不住懷疑是不是自己殺了阿十,不然怎麼會被怨恨的如此之深。
「我是被我母親殺死的。」阿十收回了憎恨的目光,用手比劃著自己的脖子,緩緩地說,「用斧頭把我的頭砍了下來。」
「……很遺憾。」這時候說很遺憾好像有點奇怪,彷彿是在說與兩個人都不相關的事,可是他也不知道此時此刻有另外哪句話會比較好。
有時候他真的會錯以為阿十的憤怒是朝著他而來,他卻一點也不明白自己做過什麼事,原來那目光是對著阿十的母親啊。
「無所謂,反正我早就忘記她了。」阿十轉過頭,將膝蓋縮起靠向胸口,雙手環繞在腿上,「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這樣還真不錯。」韓濯做了一個伸懶腰的動作,把手枕在頭底下,「但其實不是這樣吧?」
「被你發現了?」阿十笑了出聲,「你看出來我還是很恨她吧。」
「如果是愛的話一定很容易忘記,可是恨的話就很困難吧……」韓濯說到一半停了下來,這句話他在哪里听過還是在哪里說過呢?
一點記憶都沒有。
「不,恨很難忘記,愛也同樣困難吧。」
「喔?」韓濯回過頭去看他,「經驗談?」
「不,只是隨便說說而已。」阿十搖了搖頭,「我就是想反駁你說的話而已。」
韓濯笑出了聲,「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
「不過?」
「現在的感覺很好。」
雖然還是覺得阿十對他有敵意,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有一種充實的感覺。
在麥田上走著的時候他感覺到一種無法說出來的恐懼。
人類也許真的不能單獨生存。
所以要找一個同伴,不管是男、是女、或是其它的什麼東西。
或許人類真的很脆弱吧,所以要把某種希望或是感情寄托在某樣事物之上。
因為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都需要呼吸,獨自一個人就很難找到一扇窗戶或是一個出口。如果不應該一直保留的東西一直留在身體里,人類不會爆炸也會窒息。
「如果我沒有遇到你的話,也許就會跟路上那些人一樣吧,茫然地往前走,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漫無目標的前進。雖然我並不太了解你,不過我總感覺……」
感覺很好?
阿十感覺到一股暈眩。
這不是他本來的目的,他不是要讓韓濯感覺到快樂,他不是要讓韓濯知道自己是誰,他也不是讓韓濯找到方向,他本來的目的是……
他開始顫抖。
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
他應該感覺不到了才對啊,他已經死了,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
可是,他卻覺得突然有個人扭斷了他的脖子,扯住了他的手腳。
過去曾感受到的恐懼再一次地籠罩住他,有某種黑色的東西掩蓋住了天上的星星,也許是烏雲,也許是死亡,他想抬起頭卻連舉起手都沒有辦法……
「你怎麼了?」韓濯也注意到阿十有點也不對勁。
阿十在顫抖。
彷彿要把全身的骨頭都抖下來一樣的顫抖。
他理所當然的伸出手,搭上阿十的肩膀。阿十卻用力揮開他的手,抱著頭大叫出聲,「不要踫我,這一點也不好。」
「我只是想……」韓濯嚇了一大跳。
「別踫我!」
「好吧,好吧。」韓濯舉起雙手,「我不踫你就是了。」
阿十深深地喘了好幾口氣──雖然他根本不需要呼吸,可是就像活著的時候深呼吸可以帶來平靜,這個動作好像可以讓他比較安定一些。
「阿十,你還好吧?」韓濯等到他不再發抖之後才開口問。
「……我要走了。」阿十不等他回答就從屋頂上跳到路面上。雙手環著手臂,想是逃命似地離開。
「這是怎麼……」韓濯愣了一下沒有追上去,想再追的時候阿十已經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不見。他錯愕地看著自己的手,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阿十會突然由笑到怒。
是因為他的觸踫?
還是有其它的理由?
***
即使再怎麼希望太陽不要落下,月亮還是有升起的時候。
渾身顫慄的感覺一直沒有辦法散去。即使阿十自己也很清楚,那只不過是他心中恐懼的幻影而不是真實,卻依然揮之不去,反而像是一大群的毛毛蟲,從他的腳下爬到他的身上。
雨開始落下。
混雜著泥土和水一起淋在他的頭上,讓他想起駭客任務第三集里那場永無止盡的雨。如果終結戰爭的唯一方法並不是救世主,而是打從心里希望和平,那麼終結恨意的唯一方法是什麼?
高中老師會告訴他──你要為生命找一個出口。全都是些屁話,現在他根本連自己還算不算有生命都不知道了。
如果不是韓濯,他現在根本就不會來到這個叫第四號星球的鬼地方。不會有一天醒來發現自己失去了心跳和呼吸,門再也擋不住他的腳步,不需要任何的幫助他就跳過了跳高世界紀錄兩倍的高牆。
他開始發現自己不再脆弱。
他不會因為跌倒而磨破皮膚,也不會因為迎面撞來的汽車而做出十公尺的空中飛行。他不在需要食物和水,即使在冰箱里他也可以待上一整年。
可是他也同時開始懷念那些脆弱。
他失去了吃完路邊攤後拉肚子的生活,也失去了在享受一杯珍珠女乃茶的同配上幾本海賊王漫畫的樂趣。雖然他從來不覺得路口賣飲料的女孩子很漂亮,可是他開始希望那女孩看得見他。他甚至開始懷念他的吉他,雖然每一個人都說他五音不全,可是至少他們听得見他在唱歌的聲音。
他並不覺得害怕。
因為他活著的時候就看得見靈魂,他想自己死後也許會變成那個樣子。
但他沒想過自己會變成現在的模樣。
他原本預期的人生是在一百多歲的時候在一群孫兒的環繞下安祥的死去。他甚至可以自己想像出當時的場景──原本說完故事後躺在躺椅上的爺爺閉起了眼,孫子以為他要睡午覺而沒有去打擾他。爺爺的夢開始往過去飛馳,他記起女兒出嫁時自己哭得比女兒還厲害,他記起認識女乃女乃的第一天,她是怎麼笑,他記起母親溫柔的笑,他記得收到的第一把吉他……
然後,永遠的沉睡,不再做夢。
他想像大部份的人一樣,做個好夢。
但現在每一次闔上眼他只會做惡夢。夢見有巨大的黑影追著他跑,一雙手抓著他的脖子,他無力掙扎。每一次他想逃,黑影就會從不同的地方竄出來,有幾雙手抓住了他的腳,讓他無法逃跑。
這個惡夢比真實還要真實。甚至在他再一次張開眼的時候,都可以在自己的脖子上發現紅色的勒痕。他不知那是因為真的有人勒住他,還是靈魂忠實的反應出他的想法和恐懼,可是他很確定的是如果他無法擺月兌這一切的話,他永遠會處在眼前這場永無休止的雨中。
「先生。」
阿十抬起頭。
三個身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戴著墨鏡,在雨中看著他。雨落在這些人的身上,將他們淋得和阿十同樣狼狽。
一瞬之間會錯覺自己在演電影。
他是尼歐,而眼前這三個人是電腦人。
或是他是外星人,而眼前這三個人是MIB中的黑衣人。
「根據規定,你並沒有放棄自己的記憶就來到第四號星球,這是屬于第一類的非法入侵。」其中一個人對著阿十說,阿十抬頭起來看黑西裝男子,可是卻沒有辦法透過墨鏡看到任何的表情。黑西裝男子見他不說話,又接著說,「請你和我們一起走。」
阿十站了起來。
三個黑衣人都往後退了一步,等著他站起來。
「閻羅王會議會根據你的罪行進行決議,在這段期間內請你勉為其難待在……」
「我不會跟你們走。」
「嗯?」黑西裝男子愣了一下,「如果你違抗閻羅王會議的拘捕……」
「我說,我不會跟你們走。」阿十的話剛說完,一抬腿就踢在男子的腰上,男子的行動頓時被他一阻。
「你……」另外兩個人沖過來要抓他,阿十當然不會呆呆地等著他們抓,他飛快地竄入巷子里,被踢中的黑衣人大喊,「別讓他跑了。」
三個黑衣人追了過來,阿十卻連頭也不會,拼命地往前跑。
和韓濯那天跟在阿十後頭走時同樣,狹小的巷子越來越窄,最後幾乎只能容許一個人側身通過。
本來死人是不會被牆擋住,可是第四號星球的牆壁似乎和一般的牆壁不同,連靈魂都不能穿過。穿黑西裝的男子們必需要側身像是螃蟹一樣橫著走才能穿過,可是阿十卻仍以跑步的速度橫向前進,彷彿這些牆根本對他不算是什麼。
「可惡。」根本無法通過這窄小巷子的黑西裝男子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阿十在狹小的縫隙之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