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斜陽,自二十層樓高的窗口漫溯進唐依娜這間兩房一廳的公寓里。隔著那層透光的白底黃花窗簾,屋里染上一層淡金色彩。
按道理說,西照日應該會使得屋子產生些許悶熱,但陶健方令人始料未及的闖入,教她打起寒噤。
屋里並沒有開冷氣,不過他比起寒霜還冰冷的眼神與臉部線條,卻足以令他公司所有的員工,乃至做了他四年秘書……以及兩年地下情人的唐依娜噤若寒蟬。
該死的,他為什麼就不能給她一些清淨呢?這些日子,她好不容易才稍稍堵住心中潰裂、血流不止的一角,從她的母族部落下山來。她是打算收拾行李,遠離這個能夠勾起和他創造了諸多回憶的地方——他包養她的套房。
而他,陶健方,不是應該和他的新婚妻子何旖旎正流連在「微笑國度」普吉島度蜜月嗎?(還是她唐依娜訂的機票與蜜月旅館呢!誰讓她不只是他可有可無的地下夫人,更是他不可或缺的機要秘書。)
沒有道理。他沒有道理鐵青著一張憔悴,滿是胡碴卻仍英俊得不可思議的臉,堵在房門口,睥睨著她。
他確實英俊非凡,即使陰沉著臉部線條,他仍然有股教人無法漠視的貴族氣息。高高的顴骨,軒昂的眉宇,有東方人質感的深邃黑眸,薄而性感的唇,以及瘦削而挺拔的體格。
她曉得他正醞釀著一股可怕的憤怒。四年前,她剛升任他的助理秘書時,這種事實會令她飽受煎熬,即使現在她已成為他工作上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他的怒氣仍能教她心神不寧。她相當怕他,但很悲哀的,她同時也十分愛他。
問題是——愛,又于事何補?
三天前,他結婚了,對象叫何旖旎,是他一次商務旅行時,從飛機上邂逅的空谷幽蘭。比起何旖旎徐徐綻放的優雅魅力,她這朵成長于窮鄉僻野的無名野花,怎麼也比不上。如果說何旖旎是陶健方心目中的女神,那麼搞不好陶健方只把她唐依娜看成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神女。
可是,這個時刻,他實在沒有理由杵在這里,活像她虧空了他的公司似的以怨恨的眼神瞪視她。
依娜猶豫著該不該先打破對峙的僵局?他凶惡的眼神,無疑正逼迫她率先開口。
「呃,陶先生,您應該在普吉島度蜜月的,不是嗎?是飛機誤點了嗎?那我為我選錯航空公司道歉,不過我懷疑有哪家航空公司敢對陶先生您誤點三天?」雖然她為他已成立的婚姻,心中正在滴血,雖然他那種諱莫如深的眼光令她心慌,可是仍極盡諷刺之能事地捋老虎的胡須。反正她辭呈早已遞了上去,如果他批準了,那麼現在他早就不是她的上司,她也不算他的下屬了。
「度蜜月?喔,你沒有提起我倒是沒有想到!因為拜你之賜,我的新娘子在婚禮前一刻追著她的老情人跑了。」一邊譏誚的笑著,他一邊離開門檻,鎖上門,走向她。「婚禮泡湯了,蜜月旅行當然也取消了,唐依娜,你的詭計得逞,來領賞吧!」
震驚令她來不及門躲他攫奪意味濃厚的手臂。「我沒想到……何小姐她居然真的決定選擇跟著葉先生,她真傻……」
其實依娜的真正意思是︰何旖旎竟傻得放棄像陶健方這麼優秀(雖然有時候他的脾氣令他並不太可愛)的男人。知道他的婚禮並沒有如期完成,依娜雖不至于幸災樂禍,但一抹不自覺的、神秘的喜悅亮光卻緩緩滲入了她明媚的眼眸。她抬頭看他,差點沖動地想投向他,撫去他唇角那抹憤懣,並放膽地朝他傾吐自己真實的愛意。可惜他擲向她的怨恨眼神,不只嚇她一跳,也讓她噤了聲。
「傻得放棄一條好不容易才釣起的大魚?」陶健方冷笑。不明白一個女人怎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到自暴其短仍不自知。「但至少小旖為了愛情勇敢爭取、勇敢放棄的態度獲得了我的尊敬。至于你,不也早就算計好這一切了嗎?」
「你是什麼意思?」
「何必問我什麼意思?你該問問自己是什麼意思!」
「我不明白……」
「你完全明白。」他加重鉗制她手臂的力量。「你覬覦陶夫人這個頭餃多時了,所以你兩頭搞破壞,先是告訴小旖我和你有不尋常的關系,再撥電話提醒我小旖有個瞎眼楮情人,不錯嘛,以你詭詐的功夫,做我的秘書實在是太埋沒你了,你應該進中情局去謀個情報員或雙面諜的工作。」
依娜因他的指責畏縮了一下。「原來你怪我……我承認,我的確太多事了,可是,我真的無意破壞你和何小姐的婚姻,你也知道……我想你一定看過了我遞出的辭呈,我真的決定和你斷得干干淨淨!」她舌忝舌忝嘴唇,很艱難地強調。
他卻一臉不信地冷笑。「辭呈!是你以退為進的伎倆嗎?」
「不!」她痛苦地撇撇嘴。「也許你不輕信解釋,但我仍要求解釋。我們——葉騰先生和何小姐和你、我之間的奇怪關系會爆開來,也許有些是人為疏失,但絕大部份是天意。」她露出略帶神經質地笑。「香港……‘出差’……回來那天,我們從機場分道揚鑣之後我就直奔回我的故鄉,一個大隱于山間的小部落。翌日夜里,因為我的表妹夫懷疑我的表妹答娜和她的瞎眼雇主關系曖昧,沖動地掄著棍棒便下部落要找我表妹的雇主理論,答娜的瞎眼雇主恰巧是葉先生——葉騰,令人錯愕的是,葉先生的床上的確有一個女人,但那個女人不是答娜,也不是任何人,而是你那位冰清玉潔,你奉如女神的未婚妻何旖旎。」
「真是陰錯陽差,不是嗎?」頓了一下,她以嘲弄的口吻繼續道。「原本,我決定當做沒看見何小姐背叛你這回事,在我一瞬而過的思緒里,我幽默地想到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公平。每一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光明的或晦暗的,磊落的或直通陰溝的……如果你要問我後來為什麼改變心意,打了那通可以讓你心情直達地獄的電話,那麼我只能告訴你,實在是基于悲憫。」
「悲憫?」他難以置信地重復她的句子,根本不認為悲憫和背叛扯得上任何關系。
「對,悲哀、憐憫!」她的眼楮穿過他,望向漸漸西沉的桔色火球。「我有時會想,真正的愛情到底是什麼?一種雙方勉強的習慣性適應?或者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奮戰?你知道嗎?當我看著你和何旖旎相處的時候,我看見了前者;但是當我表妹夫耶達的棍棒正打算以不長眼楮的方式落在葉騰和何旖旎身上的時候,我在一個瞎子和一個文弱女人身上看見他們急于捍衛彼此的那種摯情。或許你不會認同,也或許現實總是那麼的無情,但因為我必須確實的解釋我做雙面人的動機,所以我也必須實際地警告你——何旖旎愛葉騰遠勝于愛你。」
「你的警告的確很適時,不但我的新娘子跑了,連帶的使我的父母蒙羞。做的好,唐依娜,提醒我給你加薪。」他不能否定她話里的那些真實性,但他就是咽不下他那受傷的自尊。
「我很抱歉事情會這樣發展,應該說我很驚訝何旖旎會做出這樣的抉擇,舍你去就葉騰。畢竟這世上還有很多人不靠奮戰,只靠適應也能活得很好。」她盡可能地要求自己漠視他的英俊,以及他的嘲諷。
「我的確忽視過也錯過了小旖的奮戰精神,但我不想浪費時間去遺憾。」他陰郁地強調。「而基于你的抱歉,我要求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的強調令她不覺產生罪惡感,罪惡感又使得她晶瑩的眼眸沉郁了起來。「什麼問題?」
他諱莫如深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偏好怎樣的情感?奮戰,或者無謂的習慣性適應?」
「我的答案對你……重要嗎?」她眼中突然又跳躍出希冀的光芒。
「不重要。」陶健方的回答不僅不假思索,還斬釘截鐵。
早就明白她在他心目中的無足輕重,她卻仍然為他月兌口而出的那三個字心痛。她全然不懂自己怎麼還有勇氣痴心妄想?痴心于愛他,並妄想著他的愛!
「既然不重要,又為什麼問!」她低頭瞪著自己的手指,嘗試在心痛中保持漠然。
他的表情不變,卻一逕在言語中含沙射影。「因為我想了解你看待情感和看待時的態度是否一致!」
依娜還沒弄懂他問這個問題的目的。「哦!你認為我是怎樣面對的?」
「就我的經驗——在我們交媾時,即使是無所謂的慣性適應,你偶爾也會有為熱情奮戰的時候,所以,現在我相信二分法用在你身上是錯誤的,至少在我們分享激情的時候是錯誤的。你是個柔順熱情的凱丁女——這是中東地方對出賣靈肉的女人的稱謂。而我不能否認十分喜愛你替我暖床的那些美好時光,即使你偶爾也會冷的像條死魚。」
多麼大的恭維啊!凱丁女,說穿了,他一直認定她與婊子無異,差別只在于她是他獨享的妓女。
她的內心在滴血,無法相信她唯一深愛的男人竟然真的這麼看待她。她感覺無論在上或心靈上,她同樣的千瘡百孔。
「是的,謝謝你還記得那些我像死魚的時候。」像被抽掉了所有力量,她發出氣若游絲的聲音。「幸好結束了。幸好!幸好!」她以木然,沒有表情的語氣低喃,手卻狂惶地從床底拉出皮箱,開始亂無章法的朝箱里丟進她的衣物。
「結束了,我要離開,我必須離開!我要回部落,我……」雖然是炎炎夏日,她卻感覺寒冷,暈眩、欲嘔。
「還沒有結束,也許永遠也不會結束。」他專制地蓋上她的皮箱,不允許她再有收拾的動作,可是,他的語氣卻充滿了不確定的苦澀與陰鷙。
她坐入床沿強迫自己出聲。「結束了!一開始我們就曉得……一直都曉得我們的關系是暫時的安排。」她猛的又站起,知道她必須逃開這里,逃開這間閉鎖了她兩年感情的金絲籠與這個豢養了她兩年的男人。在她的喉嚨發出背叛的心痛嗚咽之前,她盲目地走向門口,盲目地扭轉門把。
「依娜!」他抓緊她的肩膀,手指深掐在她的肉里。「我說——還沒有結束。」
「沒有理由不結束,你我之間根本沒有持續下去的必要,沒有愛,沒有一切……」她的喉頭緊得幾乎難以開口。如果她對他真的能夠沒有愛,沒有感覺,那麼事情或許會更簡單一些。
而即使一時之間很難說出個具體的理由,但是在陶健方因自尊受損而激越蠻橫的心底,他並不甘心讓唐依娜和他的牽扯結束于這一時一刻。「既然你要理由,有兩個,第一個理由我說過,我還沒有厭倦我們的床上關系……」
「但我厭倦了,」她迅速地打斷他的話,她是真的厭倦,倦于兩人生活唯一的交會點除了公司的事,其余只剩床上的事。「我厭煩當你的婊子、妓女……」
「你口是心非!」換他截斷她的話。「你喜歡得很,即使沒有溫熱的愛,你我之間還有珍珠、鑽石等等冷涼的東西串聯起來的冰冷激情。」他的雙手由她肩際下滑,沒有絲毫含蓄的罩上她的雙峰……
依娜由昏沉逐漸轉為錯愕,還有一絲很難形容的幸災樂禍。除了他奪走她童貞的那次例外,他在面對激情時一向比她理智,尤其在安全措施上,他從不馬虎。他說︰「在以享樂為前提的上,一個私生子並不受歡迎。」
的確,雖然這麼斤斤計較他的吝于付出對她並沒有任何助益,但她還是矛盾地痛苦著除了公事的供需和的發泄之外,她這份愛對他毫無意義。
或許是何旖旎的叛情對他的影響太過巨大,不然,他又怎會反常地在她體內釋放自己。更或許他真的愛慘了何旖旎,所以才會怨恨她的不當干預,所以要拿她來當泄憤的工具。
這種種自苦的想法一旦竄入腦海,便像生了根般的令她在他的身下僵硬了起來。
一部份的陶健方仍停留在依娜的體內。感覺到她由松懈到緊繃的情緒轉變時,他從她身上抽離,翻身側躺。「承認吧,依娜,承認你要我,十分十分的需要我。」即使激情剛褪,他仍不避諱用他自以為是的事實殘忍地勒索她。
她的確十分、甚至百分、千分的需要他,但她需要的不只是性,還有愛。為什麼聰穎如他,卻總是看不出來?也許事實是他根本不是看不出來,只是蓄意漠視。聰明如他,怎麼可能拋下精明,在一個他不重視的女人身上浪費感情?
「我是要你。」依娜苦澀地承認。「但那對你並不構成任何實質意義,不是嗎?在你的觀念當中,我只不過是一個需索你冰冷饋贈的拜金女郎。」
「听起來你像在抱怨?但難道你不是嗎?那些沒有絲毫溫度的贈予並不單是我的想法,更是我們這種關系形成之初就達成的共識。當你收受那些雖冰冷,卻值錢的饋贈時,你可沒有抱怨過。」陶健方瞪著天花板冷笑。「因此,你沒有理由抱怨我的觀念或我的想法。」
是的,她是不能抱怨,也不該奢望他的愛。打從她第一次與他發生關系,並在翌日收受他的第一項饋贈起,她便同時失去了愛與被愛的權利,也同時獲得了不受尊敬的權利,可是隨著時間過去,她卻開始苛求。是她真的太貪了嗎?」
「我曉得都會飲食男女的愛情觀,也曉得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可是我們之間,難道除了性,別無其他?」她也瞪著貼滿浮雕花壁紙的天花板,但理由不是冷笑,而是漠視哀傷。
「其他?例如什麼?」
「生活的溫馨、生命的分享和共通的……愛。」她說的好艱難,尤其是最後一項。那簡直讓她感覺像用雙手為敵人奉上許多致命武器的蠢蛋。
「你渴望白吃午餐嗎?」他再次冷硬的譏誚。
而他的冷硬令她不自覺的感受到夜已降臨那股涼意。她一向不以自己原住民的熱情天性為恥,就如她一向喜歡果身綣縮在他懷中,只覺自然、不覺羞恥。但他過多的冷言冷語,令她再難向他尋求溫暖。
「不,現在我寧願餓死。」她坐起身並撿起睡衣包里身軀,卻因為滿心疲憊而反常的向他披露自己的想法。「用真實的一點的說法,我渴望離開這里、離開你,渴望及早結束我們這種可憎的關系。」
「你的迫不及待教人驚訝。可憎?我總覺得你口是心非。當我在你的雙腿之間沖刺時,你的身體所表現出來的反應可不是那一回事。」陶健方輕扯她散在頰畔的發絲,並得意地微笑。
「你……真令人作嘔!」依娜掙扎著找到幾個罵他的字匯。
他卻更邪惡地暗示。「錯,截至目前,我從沒見你嘔過,但你熱情的尖叫倒是听過不少回。」
「放我走!」既然注定吃敗仗,她能選擇的,似乎只有盡量減少自己的損傷。「結束它!」
「不,它不會結束,或許,我該說很難結束。」陶健方呈現憂思的撇撇嘴,然後語出驚人。「我們必須結婚。」
停住企圖從他手中拔出發絲的動作,她錯愕地瞪視他,不相信她所听到的是他說出來的。
依娜杏目圓睜,嘴巴呈O型的姿態,散發出令人難以抗拒的純真,陶健方有股想俯身再次把她的唇用力吻得紅腫光亮的沖動,但因為覺得她並不值得如此嬌寵,他反而收回約制著她秀發的手,冷淡地坐起,迅速地套上長褲。
「不必裝出那麼難以置信的表情,畢竟你也覬覦陶夫人這個位置一段時日了,而我又正巧想結婚。」他一副了然于胸且謝絕反駁的自大神情。
「這算求婚嗎?」依娜眼底怒芒閃動。「多不浪漫啊!這對一個女人算不上是恭維。」
「我並沒有意思要恭維你什麼,只不過是貪圖方便。和小旖的婚禮取消的太突然,我的父母受到不小的震驚,再加上媒體的風言風語,對我的事業不無影響,找個人安定下來,是我目前最穩當的一步棋。」
他將感情一概摒除于外的求婚,並不能給依娜帶來任何喜悅。「為什麼選擇我?如果你這般優秀的青年才俊要什麼名門閨秀沒有?我,唐依娜,不過是你眼中的淘金女……」
「所以我說這不失是一種便利的關系。」陶健方將食指按在她柔唇上,緩慢說道︰「我已經厭倦一再重復貓捉老鼠那類的愛情游戲,或許我根本就不適合那類的追逐游戲。現在,我只想安定下來,而你,是我最方便的對象,依娜,你不只是個好伴,還是個好秘書,是我事業上不可或缺的伙伴。」
「所以,你打算也讓我成為你的婚姻伙伴?就因為我是你的好秘書、好伴,你就甘願和我綁在一起一輩子?」依娜瞪視他。「那關于愛呢?你更能無愛的立足于聖壇?」
「誰敢說我們之間沒有愛?在公司我們不乏同事愛,在床上我們激烈的——愛,端看你怎麼定義。何況,我們不會立足于聖壇,明天早上,我們上法院公證。」他專斷的下結論,仿佛一切都已成定局。
她愣愣地看著他,無法同意他的話。「我不會答應!」她隱住她受傷的感情,竭力想死守著她的驕傲。她的確渴望成為陶健方的妻子,但那必須是基于愛,而不是其他。
「由不得你,依娜!這是一條互惠的路,想想看,我能供給你什麼。優渥的生活,甚至奢侈的揮霍。而如果這還不足以柔化你,那麼我會采取強硬的手段,押也要押你去公證,因為這是你欠我的!」陶健方語帶恫嚇。
依娜並不真的敢漠視他的威脅,以她跟隨在他身旁做事多年的經驗,她了解他說到做到的強悍作風。她小月復一沉,眼里閃著焦慮。「你不能因為阿旖旎的叛婚,就將一切過錯歸給我,欠你一個新娘的該是葉騰——葉先生,不是我!」
「但你是始作俑者。」他冰冷,堅定地看著她。他認定她的罪,並確定她該以何種方式償還。
「你太荒謬!」她不再看他。心里盤算的是只要他前腳踏出這間公寓的門,她後腳便開溜。他勇于荒謬,她卻不能與他同陷謊言之中。在同居的歲月,她已經朝他交出自己的心,一日兩人同困婚姻,卻又明知道他不愛自己,那麼最終她只有毀滅一途。
因此,她寧可選擇逃跑這條路……不,是慧劍斬情絲這條路,即使心會痛,人會枯萎……「就算你迫不及待地想當新郎,那也是明天的事,現在,你該走了吧!」她站起來,下逐客令。
「好讓你逃走?」他慢慢地綻開笑容,完全洞悉她的意圖。「不,今晚我會留下,有了小旖的前車之鑒,我學會了在婚禮的前一夜看好我的新娘。」他突兀地抓緊她的手臂,踫觸里同時矛盾著壓抑的溫柔和暴戾。「你曾經體會過那種前一刻還是你的,下一刻卻完全無法掌握的痛苦嗎?如果你曾經感受,那麼請不要拒絕我!」他的唇再次覆上她的,以佔有的姿態粗魯地在她唇上移動。
她試著扯離嘴唇,他卻更深入的與她廝纏糾葛。
釋出一聲嗚咽,她閉上眼楮試著思考。她當然懂得幻滅與幻滅之後那種滄海難為水的感受。例如這一刻他的求婚,不正是以他的求不得苦在堆疊她的求不得苦。(差別在于她渴求他—而他渴求的是何旖旎,他那麼鐘情著何旖旎,而她卻是那麼的深愛著他。)她渴望抗拒他的壓迫及反駁他的強辭奪理,可是他臉部議誚的線條與眼底憤世的暗影無端地絞痛著她。
她是不忍心看他受痛苦的,依娜一向明白自己愛一個人非得受到蠟炬成灰的可悲天性,所以她試著想在還不太難之前逃跑,可是這一刻她根本是逃不掉了。
陶健方似乎比她更明了她無法拒絕他的任何索求,所以他執意貫徹他勒索的黑心。
他再次讓她傾倒床上,抓住她的絲睡衣拉高。他的拇指撫過她的雙腿之間,食指探進她。「給我我要的,依娜!」他的頭埋入她的發絲及頸項中低語。「請你!」
一時間,依娜茫然于他所要的是什麼?婚姻?或者僅僅是她的軀體?可是他不再給她時間沉浸于思考之中,他幾近瘋狂地帶動她,並強迫她隨著他的律動收縮、降服,直到兩人幾近爆發。
「給我我要的婚姻,明天!」他突然一臉痛苦的煞車,止住他的所有正在進行動作,懸宕在她身上喘息道︰「答應我。」
她全未防範到他會在這種時候進行進一步的勒索。她掐緊他臂部的肌肉,和他一樣地疼痛著,渴望著滿足。但並不是她同意給予的真正原因,而是他臉上蝕刻的疲倦線條與眼底脆弱的陰影深深地撼動著她。這一刻,她願意答應他任何事情,給予他任何東西。
她申吟出聲,明白自己或許正把自己從另一個深淵推入一個更深的深淵。「我答應,好,我答應。」她重復道。
終于,她再度和她的惡魔雇主,簽訂了另一種契約!
嶄新的一天剛開始不久,陶健方和唐依娜就在法院公證處的見證下,成了夫妻。
對這場沒有鮮花、沒有白紗禮服的婚禮,以及陶夫人這個稱謂,依娜一概的感覺是「茫然」。
提著她幾箱簡單的行李,帶著她堂而皇之地步入這幢豪華別墅時,依娜的感覺還是「茫然」。
實際上,陶健方和何旖旎在別墅大廳辦訂婚宴會的盛況還歷歷在目,她到死亡的一刻都不會忘記,陶健方挽著他美麗可人的未婚妻出現,並贏得所有人的羨贊的那一幕。她心痛的不能自己,妒嫉的幾乎殺死自己!然而,誰又料想的到,時隔不過一個半月,物是人非,何旖旎追隨了內在的心,奔向昔日戀人葉騰的懷抱,而曾經不敢擁有一絲一毫痴心妄想的唐依娜,奇跡似地入主了陶家。
多麼諷刺啊!在一夜之間,她從僅僅被豢養在一間小公寓的情婦,晉級成一幢豪宅(也許不止一幢)的女主人。
環視眼前這間主臥室,光是壞數大約就有之前公寓的兩倍大。這是間美麗的臥室,室內有著所有年輕的「淘金」女郎都會羨慕的奢華。
大而深具壓迫感的百合花浮雕描金壁紙,刻著繁復花紋的梳妝台,及教人錯愕,深俱英式作風的四柱大床—更教人驚訝的是它夸張的罩著深紫紅色的絲床幔。淡紫紅色的皮沙發區隔出一間起居室,淺色瓷磚上的長毛地毯看得出來全是手工編織,織的全是象征純潔的百合與金綠的百合睫葉。(依娜不禁要猜測,這個房間是誰的設計?陶健方,或者何旖旎?若是陶健方,那是否意味著他衷心期盼著一個純潔的新娘躺上這張床?抑或純粹因為何旖旎的偏好百合?)
流金般的金綠混淡紅色的簾子點綴在窗口,窗外可眺見花木扶疏的中庭花園及較遠處漾著憐磷藍光的游泳池。
這將會是怎樣的一種生活?依娜坐入柔軟蓬松的沙發,再度不自禁地揣想著。
是從一個缺乏關愛的小籠子換到大籠子?或者是她和陶健方將因相守而獲得相愛相知的契機?她當然祈禱是後者。
但事實又是如何?
拿婚禮來說—陶健方處處表現出過份的強勢(或者該說過份的草率?),相對的,她找不到被尊重的感覺。整個婚禮的過程不過幾分鐘,不僅缺乏婚紗和鮮花,更沒有雙方親友在場給予祝福。唯一值得額首稱慶的是他沒有忘記準備婚戒且戒指也還算適合手指。
說沒有受傷的感覺是騙人的。由婚禮的不夠隆重,便不難理解陶健方對這樁婚姻的看法,而不受重視的婚禮和人的受不受重視是成正比的,她確信她只是他名義上的另一半,而他的腦里和內心,仍眷戀著另一個女人。
不然,他不會在新婚的第一天,就丟下她獨守一扇窗子直到日暮黃昏斜;不然,他不會放任她獨自一人吃著精明的佣人們精心準備的新婚晚餐;當然,她也不會像之前守著公寓一樣,再次體會一次被寂寞的夜晚吞噬的椎心感覺。
一旦部落里身為頭目的父親知道了她的「不告而婚」時,不曉得會有什麼反應?
父親一向以她為榮為傲,她從不像許多原住民父親那般的淺見,他不僅供她上大學,還鼓勵她修碩士,他最衷心的盼望是她找到一個適當的對象,同時,能在部落里把她的婚禮辦得風風光光。如同父親一直強調的,她至少是個山地公主,怎能寒傖!
霍松是父親中意的女婿人選,他黑黑壯壯的,脾氣尚可,笑起來一口白牙,是部族里的勇士之一。可惜高學歷替她帶來了更寬闊的視野,她不是不肩于父親選擇的眼光,而是更懂得了追隨自己的心去做選擇。
只是,瞧!她究竟替自己選擇了什麼?一個她深愛、卻對她只有的男人。
忘了曾在哪里讀過這樣一句話——在人生的海洋之中,最痛快的是獨斷獨流,但最悲慘的卻是無岸回頭。
她真的是無岸回頭了,曾經,在經歷了某件教她惡夢連連了好幾年的悲慘事件之後,她一度以為自己不可能愛上某個男人,尤其像大陶那種渾身都會氣息的男人。因為她根深蒂固地認定了都市男人的墮落與卑劣,可是諷刺的是,為了某個理念她不得不回到都市工作,又因為工作而不得不接觸陶健方,並且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他的感情之網。
她不是不曾壓抑感情的擴散外放,她一直做著一身壓抑自己熱情天性的表面偽裝,一身毫無美麗與曲線可言,老姑婆似的偽裝,可是那層偽裝終究還是被陶健方撕去並揭露出來!
如果沒有那一夜,那麼,她的人生會有什麼不同?
最近她更常想到那一夜——陶健方和她以最真實甚至以最原始的面貌相對的那一夜。
假使沒有那一夜,如果沒有那一夜……
深深地綣入沙發里,她的眼楮不覺佇留在較遠處。泳池內的那泓深藍,正被明亮燦然的球形燈照得幽幽恍恍,而她的思緒,也不知不覺、幽幽恍恍地被帶回那一夜,那使得她原本黯淡晦澀的世界倏忽光亮了起來的一夜……
刷開房門並扭亮電燈,陶健方踏入他和依娜同居了將近兩年卻即將退租的公寓里,做最後的一番巡禮。
他從不認為自己會念舊到重回一幢公寓來緬懷……某些事,何況依娜已經成了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即使要緬懷兩人的同居歲月,這一刻也不算合適。
今夜是他的新婚夜,他卻走出自家的豪華別墅,避開了他的新婚妻子。不可諱言,他是想沉澱一下自己飛揚浮躁的心情。
或許,他是不甘心何旖旎的叛情與臨陣倒戈,但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會驟下和依娜結婚的決定。這個決定匆促到他沒有後悔的余地,也蠻橫到迫使依娜沒有後退的余力。而即使明知依娜可能偏好金錢地位更甚于偏好他,他還是執意不悔地娶了她。
為什麼?
是的,為什麼?這倒是個值得他在新婚之夜好好思索的問題!
不可諱言,依娜對他有很大的吸引力。她的憤世嫉俗與他相當,卻比他多了一份神秘與孤高。
她引起了他的好奇,而這股好奇因為他對她的了解並沒有與日俱增,而增加。
他好奇她究竟在偽裝什麼?又是為了什麼而偽裝?為什麼在人前的她和在人後的她有那麼大的差異?那麼的表里不一?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唐依娜?干練的?刻板的?或者是狂野的?熱情的?好諷刺的?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她都是矛盾的。
而這令他不覺回想起兩年多以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某位戴著蝶型面具,穿著黃色緊身上衣與黑色蓬裙,披散一頭狂野鬈發的西班牙女郎,突兀的躍入他的眼簾,並以一曲激越悠揚的弗朗明哥舞蹈,蠱惑了他!
那一夜,西班牙女郎在他的西裝上衣的口袋里插上一朵激艷的黃玫瑰,那一夜,她比在他襟上綻放的那朵黃玫瑰更嬌媚千百倍,那一夜——咳,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