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對傅沐芸而言,的確不太好過。
薛東堯是個嚴師,她甚至在想,薛東堯一定知道她接近他的目的,才會這樣整她!再這樣下去,仇沒報,她就先被整死了,而就在她認真的考慮放棄報仇時……
「我們要外出。」
薛東堯突然交代一句,就先往前廳走去。
她錯愕的眨眨眼,怎麼,難道有人良心發現了,想帶她出去透透氣?
薛東堯走了好一會兒,身後卻遲遲沒有腳步跟上來,他停下腳步,回身,「還不來?」
「呃、是!」她連忙跟上前去。
他們搭乘馬車外出,這次不是她駕馬車了,所以更能恣意的東看西瞧,小橋流水的江南風情四處可見,蜿蜒運河上船只點點,熱鬧交錯的大街小巷矗立著各種鋪子,五花八門,看得她眼花繚亂。
說真的,她還真沒好好看過蘇州城的容貌。
「這間店的陶瓷茶具品質很不錯,是輔佐茶湯的重要配角。」
一直沒說話的薛東堯突然開了口,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馬車已停下,她往窗外一看,是一間陶瓷行。
原來,他是帶她來參觀的,她真的是想太多了。
薛東堯侃侃而談好的茶具會影響茶韻的變化,她沒听多少就覺得頭昏腦脹,或許是下意識的排斥吧。
沒多久,薛東堯也察覺到她有些心不在焉,便不再多談,讓她單純的去欣賞陶瓷之美。
離開店面後,他帶她往山里走。
看著遠方的青山綠水,她郁悶的心情好了些,不過他干麼不早說他們要來踏青,她還可以跟康佳準備一些茶點呢。
然而,第二次證明還是她想太多!
薛東堯帶她來到近郊山上的薛家茶園,高低起伏的坡地上,放眼望去全是綠油油的茶田,近上千畝。
他說,除了薛家擁有的茶園外,住在這附近的幾個村落十之八九都是專職種茶的人家,有的也擁有自家茶園,每到收成季節,許多茶商都不遠千里前來購茶。
他帶著她穿梭在茶田之間,告訴她要注意茶樹種植的土壤、季節,春芽的萌發期在早春,那時的育芽力最強……另外,從一開始的選擇樹種、培植,到最後的人力、物力的管理,就是能否將這些老天爺賞賜的好茶移交到客人手上的關鍵。
「要賣茶就得愛茶,以茶修身,以茶行道,修冶心性,明白嗎?」
她敷衍的點頭,因為,她分心了,她發現整座茶山上有不少采茶女愛慕的眼神不時往他身上瞄,個個陶醉痴迷,手上采茶的動作明顯慢了許多。
這會兒,薛東堯也注意到她沒在看他,他口氣一凜,「到茶棚去,泡一壺茶。」
「是。」怎麼又突然變臉了?她不明所以,但也只能跟上他。
他們進到山上的茶棚,兩名茶農早已在那里候著,備好茶葉跟熱水,顯然薛東堯早有交代。
其中一名茶農將一只有著天然紋理的烏黑木盒交給傅沐芸,她接過手打開,茶香撲鼻,「是好茶呢。」她喃喃低語。
這句呢喃也入了薛東堯的耳,他卻差點嘆息出聲,親自教授她已一個多月,她仍然只說得出「是好茶」,究竟是他這名師傅太差,還是她這名徒弟資質駑鈍到無可救藥?
他還是坐下好了,他入座靜靜地看著他此生唯一收的「高徒」泡茶。
只見她粗魯的挽起袖子,舀了過多的茶葉放入茶壺里,一陣忙碌,提壺注茶,白煙冉冉擋了她的視線,每一杯都滿溢,浪費了不少好茶。
他嘴角抽搐,額際發疼,雖然他深諳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但以她近烏龜爬速般的進步,他得看看老天爺給他的壽命夠不夠長才行。
不意外的,茶不對味。
他無語的啜飲完一杯後,喚來站在一旁的茶農,低聲吩咐著。
完了,她肯定又要倒大楣了!傅沐芸心想。
果真,她才喝完一杯茶,一名上了年紀的女茶農就過來帶走她,薛東堯雖然也跟上,但並未步入茶田,只是負手站立,犀利黑眸盯視著她。
在听到女茶農要她做什麼事後,她就知道他真的想整死她了,她壓下滿肚子的不甘願,任由女茶農為她戴上袖套跟斗笠,再包上了遮臉的頭巾,成了標準的采茶女。
薛東堯只是靜靜在旁凝睇,他必須讓她更明白這一杯茶到她口中之前,需要多少人的努力、需要花費多少工夫。
烈陽下,她跟著女茶農穿梭在茶田間,學習如何采茶,采了大半天的女敕葉,再簡單吃了飯菜後,又繼續工作,將方才采收的茶葉一部份送去陰干,一部份輕炒見干後,再以手揉捻毛茶。
這已夠讓人汗如雨下了,但事情還沒結束,在大太陽底下,她跟著大伙兒跪趴在地上,仔細的挑掉一些茶梗跟黃葉。
薛東堯靜靜在陽光下佇立,其間雖有茶農上前為他撐傘,但他搖頭拒絕了。
他看著那張在斗笠下漲紅流汗的俏臉,心緒是翻涌的。
說來,也真難為她了,但是,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
痛!汗水滴到眼楮里了,傅沐芸跪坐起來,以衣袖拭去臉上的汗水,突然對上某人灼烈的目光,她想也沒想的就又低頭,心頭火冒三丈,她都這麼努力了,還不夠嗎?難道他還在想什麼折磨她的方法?
哼,沒關系,她忍,等她什麼都搞懂後,她就會明白知道他不過幾兩重而已,屆時,她還怕沒機會整垮他嗎?她在心中惡狠狠的發誓。
「來吧,我們到另一邊去。」
兩鬢斑白的女茶農打斷她的思緒,親切的帶著她往另一邊曬茶場走,一邊教導她日曬後的茶青要如何處置。
傅沐芸雖然換上笑臉,與她有說有笑,但有一半的心思仍在偷罵又跟在她們身後的薛東堯——他就這麼擔心她模魚,還要監視就是了?
她不知道的是,她努力在心中月復誹他,他卻因為她的一顰一笑而心蕩神馳。
但他比誰都清楚,他跟她之間很難有善果……
只是,從幾年前初見她畫像後的牽腸掛肚,一直到這段時間的日夜相處,某些感覺似乎已然發酵,不受控制的轉變成另一種情愫。
那是一股責任與禁忌的心動在劇烈拉扯,孰輸?孰贏?或許就取決于他的抉擇。
就這麼,傅沐芸被留在茶園暫時住了下來,做了七天的采茶女後,她明白一杯茶的完成是歷經眾人的辛苦以及許多繁復、耗時的過程才能成就。
晚上她被安排睡在茶園中一間布置簡單的廂房,由于收成季節需要很多人手,所以茶園通常會設有幾間廂房供外地來工作的人住宿。
听說,薛東堯從栽植茶樹到最後茶葉的制作完成都曾多次參與過,每次他來也都是睡在這間廂房。
夜深了,空氣中隱隱飄散著茶香,傅沐芸很累卻睡不太著,躺在他曾經躺過的床鋪上,她的心又開始怦怦亂跳……
她或許遲鈍,但不笨,幾天下來她便明白薛東堯的一切安排都有他的用意——
他讓她對一杯茶水有更深的敬意,不敢浪費;她從采茶參與到制茶,手中模著新鮮葉片的紋理觸感,鼻子嗅聞干燥茶葉散發出的特殊香氣,都讓她對茶品的辨認有明顯進步。
傅沐芸輾轉難眠,眼楮還是張得大大的。
她對薛東堯的排斥反感不再,漸漸地,她了解了他的用心良苦,雖然,她的進步仍然是龜速,但她比誰都清楚,她對某些茶品的辨識能力已超過自己的想象,果然,嚴師出高徒。
她望著窗外的圓月,他好像真的變了,報復這樣的薛東堯還有意義嗎……
回到薛家後,薛東堯差人送東西到她房里。
「這全送我的?為什麼?」
「爺說你要學的不只是內部的工作,你即將身為薛家管事,接下來,要學習對外處理事情,既然是代表薛家,就得顧門面。」溫鈞如此道。
前晚,爺與他徹夜長談——
對傅沐芸,薛東堯心里有個決定,但他也想听听溫鈞的看法,因為他即將給予傅沐芸一個不輸他這個薛府大總管的職權。
溫鈞明白的點頭,「一切就照爺的意思做吧。」
「謝謝你,溫總管。」
「我可以說是看著爺長大的,怎會不明白爺的心情?別顧忌我,何況,我也是喜歡那丫頭的。」
薛東堯微微一笑,「那就這麼決定了。」
于是,隔日傅沐芸回府後,他便奉命送來這些胭脂、珠寶、華服。
溫鈞走後,她還是很不敢相信的翻看那些放在錦盒中的花鈿、妝粉、胭脂及黃金珠寶,甚至還有荷包及銀兩,這全是給她的?
不一會兒,康佳又跟幾個丫鬟送進來一套套華服。
「沐芸沐芸,快來看看,這幾套都是香雲紗所制的耶,這種布料不但吸汗、耐曬、還能維持涼爽,所費不貲啊,天啊,你真的發達了!」康佳跟其他幾名丫鬟比她還興奮。
傅沐芸看得咋舌,就算她再不懂布料,可光這觸感、這刺繡的功夫,她也能感覺到是上等的極品,這類的衣料不是比較像送給妻子或小妾表示寵愛的嗎……
「天啊,好美,真的美極了!」幾個丫鬟忍不住將衣袍拿到身上比著。
「呃,你們若喜歡,可以穿看看……」
「不行!這是爺送你的耶,沐芸,如果喔,我是說如果,你‘近水樓台先得月’成了薛家的當家主母,把我們調來你身邊當丫鬟好不好?」康佳已經想到很遠了,其他丫鬟也是興奮的喊著,「我要,我也要!」
一群丫鬟嘰嘰喳喳的說得好不快樂,好不容易離開後,她已經被她們調侃到臉紅心跳。
近水樓台?可能嗎?
不對,她在胡思亂想什麼!她嘆了一口長氣,坐在床上,看著擺放了一整個房間的衣服、珠寶、銀兩,就算是對外,她不過也是名新上手的小管事,需要給她這麼多貴重的東西嗎?
目光溜到那幾件繡功繁復的長袍上,她忍不住起身,拿起一件換穿起來。
這衣服太貴重了吧!她深吸口氣,看著銅鏡里的自己,白色內袍加上絲帶盤成鈕扣的曲襟馬甲,上頭還繡有精致雲霞,整個人看起來嬌貴極了,完全不比馥伶格格遜色。
她眨眨眼,忍俊不禁的噗哧一笑,穿得這麼富貴,搞不清楚的,還真以為她變成當家主母了!
她再插上珍珠發簪,左看右看,不得不承認「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句話,她看來與大家閨秀無異。
「薛東堯到底在想什麼?」這些都要花好多錢啦!
呵,幫他花錢也算是一種軟性報仇吧。但她知道自己並非真的這樣想,反之,她是充滿了感激,而且……她好想讓他看看自己打扮的樣子……
深吸一口氣,在勇氣尚未消失前,她轉身出房找人去。
經過這段長時間的相處後,她發現薛東堯是一個生活很規律的人,只要沒有外出,這個時間他人不是在書房就是在茶室。
而茶室絕對是第一選擇,果真,薛東堯正坐在茶室里,若有所思的望著他身前的一盅茶。
想什麼想得那麼入神?連她走進來也沒察覺。
他看到她會是什麼表情?她突然緊張起來,十指交纏,身子也僵硬了。
薛東堯瞄到一抹淡藍的身影,一抬頭,眼中有著驚艷。
「很美……」
灼灼黑眸里明白寫著贊賞,他為她挑選的衣物雖然華麗卻又不失典雅,加上頭上簡單的珍珠發簪,她美得清麗,美得動人。
聞言,原本戰戰兢兢的傅沐芸,眼楮頓時亮了起來,「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在腦海中一閃而過,讓她的粉臉更添兩抹嫣紅,心頭卜通卜通狂跳,她是嗎?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