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如墨的天空,月明星稀,整個台北市區,就像一座不夜城,車來人往,霓虹閃爍,好不熱鬧。
暗巷中,一家高掛著偌大招牌的店面前,正杵著一名身形碩長、俊美無儔的年輕男子。
他出眾的外貌,及幾乎可媲美模特兒的修長身材,頻頻引來路人張望,同時,進出這家酒店的客人們,對于他的存在,也偶爾遞來好奇的瞥視。
但再仔細一瞧,即可發現他臉上毫不掩飾的慍怒與煩躁,而湛眸中所進射出的眼神,也蘊含無限烈焰。
自從下午得到消息後,他到現在仍不敢置信
以前那個總是任性高傲、喜歡用惡毒言語嘲弄別人的「她」,此刻竟會淪落到這種地方賣弄色相
猶記得資料上寫著,她每晚在這酒店里工作?!
到底是怎樣的轉變,讓她願意委身在這里,放下尊嚴,取悅男人
更教他困惑的是,為何事隔多年,自己仍忘不了她
尤其在她那樣殘忍地對待他之後,他更應該狠狠地自腦海中,驅除關于她的一切才是。
但在得知她可能墮入風塵後,他的心竟不由自主地苦澀了起來。
冷冽的氣息,吹不走那段塵封已久的往事,反而自他的記憶中汨汨流泄,不斷撩撥他的層層意志。
十年前白家人宅
前院,一名挺拔俊秀、皮膚略微黝黑的少年,正站在一株樹木前凝思良久,才將枝伢上突出的兩個細小部分剪掉。
「喂!」一道清甜的童音,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工作。
聶從雲將注意力從樹叢堆里栘開,循著聲源望去。只見一名身穿華服的女孩,站在樹蔭下,瞠大明眸等著他回應。
他不陌生,知道這副嗓音的主人,其身分為何。「小姐,有什麼事嗎?」
住進白家已將近一個多禮拜,一直沒有一個人敢拿他當下人看待,除了眼前的白家大小姐——白水芯之外。
「我的風箏被吹到樹上了,你去拿下來!」
向來對佣人頤指氣使慣了的她,很自然地命令聶從雲為她做任何事,只因——他是爸爸從孤兒院領養回來的野孩子。
望著樹蔭下那翩然的粉色身影,宛如一只游戲花叢間的美麗蝴蝶,聶從雲竟微微失神。
那女孩年紀雖小,但天生秀麗的五官,卻掩不住那股清靈之美……美得幾乎不像世間所有,略尖的鵝蛋臉,加上白皙的肌膚……在在教他無法栘開視線。
他驀然別開眼,那突然涌上的劇烈情感,幾乎自他胸口翻騰而出,絲毫不明白自己這月兌軌的情愫為何
他是半年前白岳鈞自孤兒院,領養回來的孩子。
不知怎地,白岳鈞一看到聶從雲就特別投緣,加上院長也一直夸贊他,從小就比別的孩子來得成熟懂事。
就這樣,早年喪妻的白岳鈞,為了讓自己的獨生女有個玩伴,便毅然決然地帶他回白家。
不過,他仍讓聶從雲保有自己原來的姓氏。
猶記得當時白岳鈞爽朗的聲音,有著不容否決的氣勢。「從今以後,這里就是你的家。」
聶從雲呆若木雞,心想只要照著眼前這精神矍鑠的中年男人所說的行事,就沒有問題了。
即便他一身髒兮兮,白岳鈞自始至終卻沒有半點嫌惡的意思,足以可見對方的誠心。
而他的真誠以待,也成功取得了聶從雲的信任與效忠。
自從他被從孤兒院領養出來後,白岳鈞就當他是自己親生兒子般,努力栽培教育他。
事實也證明,聶從雲原本在孤兒院受到的教育資源雖然有限,但吸收能力卻很強,學起事情來總是得心應手,未來的發展指日可待,白岳鈞也十分滿意。
而白家上上下下所有佣人,也因白岳鈞對他的重視,絲毫沒有輕慢之意,都尊稱他一聲「雲少爺」。
卻只有她——白水芯,似乎總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凝睇他,無時無刻提醒著他出現在白家,是如何的突兀。
還記得白岳鈞曾對他說過︰
因為我太太過世得早,水芯從小沒有媽媽,我難免寵一些,所以我大部分時候都依著她……
因此,即便受到白岳鈞的禮遇,但聶從雲總是小心翼翼,沒讓自己與白家大小姐起沖突。
甚至,他還主動著手參與白家的大小事務,或許,在他潛意識中,就是不想讓她瞧不起他,誤以為自己是個白吃白喝的寄生蟲。
「喂……我說的話,你听見了沒!」見他怔愣好一陣子,白水芯終于不耐煩地再次出聲。
搞什麼嘛?這人動作這麼慢,她待會還要去跟楚君哥哥玩呢
再次听見她的催促,很快的,他將梯子栘到另一處,隨即動作靈敏地,再度登梯,便將落在樹楷上的風箏,輕而易舉取下。
下了梯子後,他將風箏還給主人,卻始終沒再瞧過白水芯,僅在臨走前,向她禮貌性地微微頷首,便扛起梯子回到自己原來的工作地點。
白水芯接過風箏後,望著他精瘦結實的身影,忽地想起她剛剛所看見的
他劍眉斜飛、幽深瞳眸、高挺鼻梁,以及堅毅的唇,原來,他有一副好看的側面……此時的聶從雲,已不像她最初所看到的那般……骯髒不堪。
尤其他剛剛將風箏給她的同時,那獨有的少年氣息,仿佛還縈繞在她的鼻間,久未消散……
驀地,她驚覺自己為何會有那樣的聯想
不對、不對,她該是一心向著楚君大哥的……
她努力告訴自己,方才的一切,僅是她胡亂的想像罷了,什麼都沒有。
旋即,她小跑步離去,這讓她心神失序半晌的地方。
樹蔭下,徒留兀自修剪樹叢的聶從雲。
他手上的工作未停,但心中卻猛地想起方才片刻的小插曲。
他心中十分明白,自己和白水芯本來就是不同世界的兩種人,他不該對她有任何的想望。
幫張嫂修剪樹木的工作大致完成後,他百無聊賴地踱步到後庭院,清風徐來,空氣中還有一股淡淡的茉莉香,讓他登時心情大好。
突然,前方那抹熟悉的粉色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麼巧?聶從雲心想。
只是順著白水芯的視線望去,發現她正偷覷著前方不遠處的草叢旁,那兩道貼得極近的背影。
是湯楚君和白水玥。
湯楚君的父親,向來和白岳鈞在商場上合作無間,由于彼此兩家的孩子年紀相彷,雙方家長們便常常在假日讓孩子們一起作伴玩樂。
而白水玥,是白水芯的堂姊,也因為常到這里作客,久而久之,楚君、水玥、水芯,三人成了要好的玩伴。
草叢間,此刻傳來他們兩小無猜的對話
「水玥,就這麼說定,以後咱們非卿莫娶,非君莫嫁!」見懷中的人兒低著頭,沒什麼反應,湯楚君有些急了,搖晃著對方的手。「你說話呀,水玥!」
在他身畔的白水玥,羞赧的點頭答應。
「你答應,那麼以後誰也不準賴皮……」
說完,兩人又嘻笑打罵了一陣,渾然不知有人正盯著他們看。
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聶從雲,原本想轉身就走,但當他不經意再回頭瞥見白水芯時,發現她背對著他的肩膀,竟微微顫抖。
那動作,看起來像在飲泣
剛剛見她在他面前,還一副趾高氣昂、瞧不起人的跩樣,沒想到一轉眼,就哭得淚汪汪。
他倒是很好奇這一切……看她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那兩道身影,他瞬間突然明
豈料,白水芯竟也在這時轉過身來。
那長長的羽睫沾著晶瑩的淚珠,教聶從雲的心不能克制的抽動了一下。
就在四目相接的那瞬間,白水芯像是被人抓到把柄一樣,震驚、尷尬、羞憤的心情,全自她的心底涌上來。
氣惱至極,她不禁月兌口而出。「你這人怎麼這樣,偷偷躲在人家後面,還不吭一聲?!」
聶從雲睨了她一眼……真是雙重標準。但他並不想跟她計較,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白水芯臉頰漸漸染上一抹薔薇色澤的紅暈,她不明白為什麼,他老是如此大膽盯著自己看
她從沒告訴過任何人自己喜歡湯大哥的事,但這似乎被眼前這男孩看穿了。
最後,她只能落荒而逃。
是年,十三歲的聶從雲,在十歲的白水芯心中,成了一個意義特殊的男孩子。那特殊的意義,是她直到多年後仍厘不清、也不想去厘清的復雜感覺。
時光匆匆,五年過去,聶從雲果然不負白岳鈞的期望,隨著他年紀增長,開始在白氏企業幫忙,學習管理。
而白水芯,也長成亭串玉立的大家閨秀,只是白家的錦衣玉食,並沒有讓她比尋常人家過得更快樂。
就算她出塵的美貌,常帶給人極佳的第一印象,但相處過後,她古怪又愛鑽牛角尖的個性,便足以教人退避三舍。
白家上上下下的佣人們,除了一手把白水芯帶大的張嫂外,其余的人對這位大小姐,皆是望而生畏。
論外貌,她其實略勝白水玥一籌,但她與生俱來的孤僻與倨傲之氣,就讓她的人緣打了一半的折扣。
每次白水玥只要跟著父母,一同來家里作客,總是能得到許多長輩及下人們的關注,而一旁的白水芯就益形寂寥。
在她心中,她是微微嫉妒白水玥的。
她不懂,為什麼大家注意的,總是白水?
此時的她,坐在鋼琴前,心里更是不甘心的想,白水玥連鋼琴也都沒彈得比她好,沒道理大家都對她贊不絕口。
她不甘心,不服氣
白水芯隨手拿起樂譜,那是舒伯特的「冬之旅」。
她白皙的手指,熟練地在琴鍵上彈出一段絕妙好樂。
曲中略帶悲憤的旋律,似乎也正反應她落寞的心聲,唯有藉著音樂的抒發,才能稍稍解開她心中的郁悶。
甫經過大廳,一听見由白水芯青蔥玉指所彈出的琴音,聶從雲便情不自禁地駐足停留置。
當白水芯彈到某一段落,暫停後,下意識地緩緩側身,不料竟發現有人正在背後定定瞅著她瞧。
「你……看著我做什麼?」
見他始終不語,白水芯只好開口詢問,她一向不喜歡他用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看著她,那會讓她覺得自己無所遁逃。
他還是沉默,聳聳肩,轉身便想走。
「你……別走……我的鋼琴彈得如何?」她的問題,讓欲離的聶從雲倏然停住腳步。「告訴我,我比水玥彈得好,她根本不能和我比,對不對?」
原本還想夸贊她一番的聶從雲,沒想到在听完她的問題後,臉色霍然黯下。
在白家住了幾年,心思縝密的他,自然也發現到她對湯楚君異樣的情愫。
但她那可怕的嫉妒心,讓他決定挫挫她的銳氣。
「或許吧,不過可惜的是,你只是空有技巧,卻沒有任何感情。」他僅是餃著笑容諷刺道。
這回答,讓白水芯感到莫大的屈辱。
得不到預期中的贊美,那股不甘心的滋味,驅使她倏然起身,離開座位,從旁邊的櫥櫃里拿出一把銳利的美工刀。
聶從雲尚搞不清楚她意欲為何之際,就見她手持利刀,狠狠地往鋼琴蓋上劃下數刀。
「你做什麼?!」
見她把那架名貴鋼琴刮了好幾道線條後,他一驚,猛地一個箭步上前,攫住她的手腕,企圖制止她瘋狂的行為。
他听張嫂提過,這鋼琴是老爺托人從歐洲,請專業名匠特定制作,不論材質或樣式,皆屬一流。
如今卻在白水芯的恣意摧毀下,那架鋼琴亮麗精美的外觀,瞬間已多了好幾道刮痕。
那一道道怵目的痕跡,像刨在他心頭上,任誰看了都不忍。
一件堪稱藝術品的樂器,就這麼被狠狠破壞,只因……她的大小姐脾氣。
「你憑什麼管我?反正爸爸有的是錢,大不了再叫人重做就是!」
「你以為有錢就可以任意妄為嗎?」
「難道不是嗎?只要有錢,我就有辦法叫任何人替我做任何事!」
「是嗎?那你最好祈求自己這一生都富貴錦衣。」
「你……說什麼?」
「希望你別哪一天從最高處跌下來,教你痛得粉身碎骨,屆時你才知道,錢,並不是萬能的東西!」
而他接下來的那句話更教她羞不欲生。「難怪,湯少爺喜歡的人是水玥,不是你!」
他的嘴角輕揚,飽含諷刺冷意。
白水芯感到自己的喉頭,像被什麼東西梗住一樣,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良久,她才憤然地從口中一句句吐出。
「聶從雲,我恨你……你休想我會原諒你今天對我所說的話!」語畢,她一旋身,離開他的視線。
望著那抹怒氣沖沖的背影,聶從雲只是神色冷冽。
反正她從以前就看他不順眼,平白多添這一樁,也無關痛癢了。
但,他的胸口為何仍被某種酸澀的感覺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