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子彈卡在晴艷的左肩部,她必須住院,觀察七天。
第一天清晨,她剛被推出手術室,整張小臉沒有血色,劇烈的疼痛,讓她終于相信,自己麻煩大了!
「水,我要喝水……」她反復重復這一句。
麻醉藥劑以及開刀房里又干又冷的空氣,讓她喉嚨干得像塞滿沙礫。
衛展翼又急又擔心,調和了溫水,插上吸管,輕柔地捧著她的頭,喂她喝水。
看到她病懨懨的,哪有平時唇槍舌戰時,神氣巴拉的模樣?
盡管有千百句話哽在喉頭,句句都是要罵她輕舉妄動,但是……不急,今天先不急著跟她算帳,等明天好了。
明天他要把「女人天生就該被男人保護」的真理,狠狠敲進她的腦子里。
孰料第二天,她因為失血過多,又昏睡一天,他的手指也敲了病床一整天。
第三天,她的體力稍稍恢復,坐得起來,精神不賴,小臉上總算有了一點血色,馬上就從令人心憐的搪瓷女圭女圭,變成令人咬牙切齒的小混蛋。
「我要我的筆記型電腦。」她說。
「我要我的隨身碟跟備份光碟片。」她又說。
「我要我的錄音筆。」她還說。
「我要我的筆跟涂鴉本。」她再說。
「我要今天的報紙。」她繼續說。
衛展翼黑著一張臉,雖然駁回她所有的要求,但他自認已經很忍讓了。
「-是傷患,應該好好休息,吵什麼吵?」他坐在一邊,大手握著水果刀,削富士隻果。「閉嘴!」
她白了他一眼,隨手叉起一塊隻果送進口。剛開完刀,胃口不太好,這種酸酸甜甜又脆脆的水果,最對胃了。
他穿著手工制西褲,襯衫袖管卷起。在病房里,這身高檔上班族打扮雖然有點格格不入,但他仍流暢地清果皮、洗水果刀,一邊應付她的無理取鬧,
「至少給我一台小收音機……」她近乎哀求,無法忍受沒有資訊的生活。
而他篤定要讓這間病房,變成史上最會折磨人的黑牢房。
清理完畢,他怡然回到病床邊坐下,用一種平淡至極的口氣,忽然一問︰
「-為何幫我擋子彈?」
正在咬隻果的晴艷微微一僵,遲了三秒才回答︰
「我不是幫你擋子彈,我只是覺得你站在那里被槍指著,很蠢而已。」
「我不是站著等死。」怡然不到一分鐘,他已經站起來,焦躁地踱來踱去。
連續兩天,她都病懨懨的,他滿腔的火氣不知道找誰宣泄,好幾度以為閉著眼眸、呼吸輕淺的她再也不會醒過來,不能再讓他咆哮一頓。
護士站的值班醫生與護士,被他每隔幾分鐘騷擾一次,直到他們全體指天發誓,萬一她在昏睡中有任何閃失,願意無條件提頭謝罪,他才稍稍安了一點心。
他走到她面前強調︰「我知道怎麼奪下他的槍。」
「我後來看見啦!不過,那時候我已經中槍了。」她滿不在乎地說道。
她把裝水果的保鮮盒放到一邊,努力想抽一張面紙擦擦手,無奈扭轉的角度過大,她俏顏一皺,又不肯喊痛,硬想自己來。
他臭著臉走過來,抽了張濕紙巾,為她揩去指上黏膩的水果汁,還小心翼翼地避免動到插在手背上的點滴針頭。
拭淨之後,他恨恨地丟掉濕紙巾,力道與照顧她時判若兩人。
「很遺憾我們在一開始,並沒有太完整的自我介紹,好讓我們知道對方有什麼特異功能。」她吐吐舌,很想做聳肩的動作,但是……好痛!
「-……」還敢貧嘴!
「反正擋都擋了,不然你是想怎樣?」她凶巴巴地吼,受傷的人本來就有權利裝惡霸。「過來幫我把床按高一點,還有,我要看報紙。」
她刻意回避他的目光,用凶惡的口氣,堵住他的盤問。
他簡直為之氣結。報紙?當然不會現在給她!
「-不信任我。」他盤起手臂,打算難纏到底。
「不信任什麼?」
「我能保護。」
「我相信,我現在什麼都相信了啦!」饒了她吧!請給她一份報紙吧!
「那-為什麼不願意躲在我的羽翼底下?」
「什麼?」
「-為什麼總是往危險里頭跳?」
她的神色有些不安,他的話,點透了她一直不肯去正視的事實。
當她被推上擔架,醫護人員告訴她中槍,她第一個念頭荒謬得好笑。她慶幸子彈不會急轉彎,打中了她,就不可能打中衛展翼,至少他是安全的!
她在發什麼神經?舍身救人不是她會做的事!她的同情心少得可憐,永遠以保護自己為優先。
可是,當她看到子彈往衛展翼招呼過去的時候,不知道哪條神經接錯線,她居然迎上去送死,那一秒,她只有一個想法--
如果他死了,她該怎麼辦?
對,她只想到這個。如果他死了,她該怎麼辦?
莫非這就是……「ㄞ-」?
完了!她連想到那個字,都起一陣雞皮疙瘩。
「……我說的話,-有沒有在听?」
衛展翼的咆哮傳來,她定過神,發現不耐的他早就逼到她面前,一手抵著床榻,一雙火炬般的眼神,燃燒著她。他又氣又急,又無奈又憤怒的模樣,不知怎地,竟扯動她的心……
好吧!大方點,承認她有點喜歡這男人好了。
「-為什麼要讓我擔心?」那雙總是把情緒掩藏得很好的眼楮,突然之間,傾泄出大量的憂懼。
她先是震驚,然後慢慢瞪大眼楮,凝視著他。
「你……為我擔心?」不是只有想罵她而已嗎?
「對,從以前到現在,我叫人把-調離原本的職位,就是不要-涉險,但-就在我面前,卻還是……」他像一只焦躁的獅子,不斷地踱來踱去。「每次想到-水里來、火里去,我就擔心不已,而-不跑新聞時,還喜歡惹禍上身!我實在是很、很……」他看起來就是很想掐住她的樣子。
他不是個不擅言詞的人,但這一刻,他的表情遠比言語更能刻畫心中的感受。
「你可以不必為我擔心,又沒有人拜托你這樣做。」她故意很酷地說,其實一顆心早就像扔進微波爐的巧克力,融得又甜又稠。
他的臉色更加陰黑,如果她再出言不慎,就真的要遭殃了。
「我所選的工作,本來就是站在風口浪尖,本來就是與危險為伍。」
他瞪著她。
「你找人把我調開,要我听听歌友會啥的,那對我來說,就像拿個獸籠困住我。」她加重語氣。「我不快樂,真的很、不、快、樂!」
她說她不快樂?他為她設想那麼多,她還敢說她不快樂?!
「-已經擁有我的心,難道-不能乖乖的,只待在我身邊就好嗎?」
他咆哮道,一時之間,兩個人都呆住了。
她沒有想到,那個讓她想揍想捶想打想踹的男人,居然會說出這種話。
「你這是在……示愛嗎?」她遲疑地問。
「嗯。」他別過臉去,俊臉微紅,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羞澀。
「喔,這樣啊……」她忽然沉默下來,有種詭譎的氣氛幾乎一觸即發。
他們明明沒有在交往、沒有約會,沒有每晚通電話、沒有周末一起用餐小酌、沒有周日一同野外踏青、沒有相邀看電影、沒有牽手賞夜景。
或許他神通廣大,永遠知道她的行蹤,但她連他的手機號碼都沒背熟,更不會閑來有空便Callin到他那邊去--愛情怎麼會發生?
「-沒有話說嗎?」他逼問。話既然都挑明了,就不必再閃閃躲躲。
「說什麼?」她低頭玩著睡衣的系帶,第一次在他面前暴露出如此女性化的小動作。
「擁有我的心,這樣還不夠嗎?」
她看著他。那雙犀利又內斂的眼楮,此時卻漾著柔情;他有一股卓然不凡的氣勢,此時卻顯得謙卑。這個連時運最不濟的那幾年,都依然挺直背脊、昂然不屈的男人,此時此刻,拿出全部的自我,求取她的愛。
左肩忽然傳來一陣刺痛。
是,她也喜歡他,也許比喜歡更多一些,不然她不會打破保護自己的原則,搶上前去,為他擋下一槍。
但,就算他們兩情相悅好了,他們對伴侶的期許,與對方實際上的模樣有很大的出入。很多男女互動的巧妙,這一刻,她驀地懂了。
「不夠。」她低聲答。
他懷疑自己听錯了。「-再說一遍。」
「不夠。」她抬起頭,灼灼眸心對準他。「你的心,根本不在我的狩獵範圍。」
他瞪著她看,好像不敢相信她會說出那樣的話。「所以-棄若敝屣?」
「不是,身為女人那部分的我,當然很高興,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她掩下長長的睫毛,因為這些話而赧紅了臉。
女人?是了,在她心里面,有一些情感只在萌芽階段,雖然她已經是個二十三歲的女人了,不過對愛情,她依然停留在懵懂曖昧的境界。
「但是,做為記者的我,無法忍受被冷凍。當個優秀的記者是我一直以來的目標,我不會放棄,就算必須在危險里跳來跳去,我也不會放棄。」她深吸了口氣。「因此,我不會只滿足于陪在你身邊。」
他凝著她。「很多女人覬覦-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如果那意味著我必須坐在豪宅里,等你回來,蜷進你懷抱里,請求愛憐。」她頓了一頓,口氣很堅決。「那我不希罕。」
不希罕?他震驚地瞪著她。
「我承認,當你說你為我擔心,我很……感動。」
說感動,還不能述及那感覺的萬分之一,那句話帶來的不只是感動,還有心動,好像從那一刻起,她的心就不再只是為自己跳動,還為了他。
「但是我有好多夢想,雖然你可以給我終身幸福,但我還想要工作的成就感,你說我貪心也行,不知好歹也罷,我要的,絕不只是你的寵愛而已。」
他看著她,眼神比鷹目更銳利。
「讓我們想想看,當我把所有重心都放在你身上,你出現的時候,我換上漂亮的衣服,化美美的妝,陪你吃飯,在你懷里撒嬌,說一些瑣瑣碎碎的事,電視演了什麼、八卦雜志說了什麼,那時你還會愛我嗎?還會把心交給我嗎?」
他猶疑了一下。「如果是-……」
「不,你不會。」她很肯定,她不是沒有看過他無情對待其他女人的模樣。「如果我就像其他女人一樣,嬌憐可愛,在你出現的地方,含情脈脈,等你垂青,你還會對我有這樣的感覺嗎?」
這些話就像是一根大鐵錘,狠狠地敲他一記。
他赫然發現,如果晴艷跟那些女人一樣,在他眼里,只是沒有生氣的洋女圭女圭,他根本連看都不會多看她一眼。
她是對的!兩人之中,他一直以為自己看事對人是較通透的一個,但是現在,他啞口無言,他再不能同意她更多!
他深深地看著晴艷,眼神也不同了,比原先滿滿的愛意,更多了一份尊重。
「我……出去抽根煙。」他收回目光,腳跟一轉,若有所思地往外走去。
一句叮嚀追出來。「順便幫我帶份報紙。」
她就是不死心!
走進電梯,面對一大片鏡子,他以為剛被她拒絕的自己,看起來一定很惱怒,卻沒想到發現自己……竟帶著一抹溫存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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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七天醫院,傷口開始結痂,晴艷終于獲準出院療養。
所有的出院事宜辦妥,還不見家人列隊獻花把她迎回去,她忍不住東張西望。「我爸他們呢?」
「在家里。」他答得很簡潔,俐落地打橫抱起她,坐電梯下樓。
「未免太無情了吧!」她當然知道老爹打的如意算盤,如果能把她賴給某個男人,他就會坐在家里,翹著腳,興奮得不得了。
「我告訴他們,我要帶-去旅行。」
她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瘋了嗎?我是個傷患耶!旅什麼行啊?」
「-受傷的是肩膀,不是腳,如果-走不動,我很樂意抱著-走。」
他趁著她住院,大事小事沒法管,伺機打通所有關節。現在,她的所有權歸他管轄--她爹點頭答應的。
晴艷差點咬碎貝齒。
可惡!住院這幾天,因為他嚴格控管,她啥都不能做,只能吃飽睡覺。她一心盼著回家,就是可以月兌離大牢頭的控制,他現在又想把她挾持到哪去?
「喂,你都不用工作的嗎?『總裁大人』。」
「總部有征海坐鎮,何況現在科技發達,行動辦公室隨時可以帶著走。」
衛展翼抱著她走出電梯,把她放進後座,讓她斜倚著舒適的姿勢。
噢!討厭!她現在真的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挑,也只能隨他去了。
「喂!下禮拜一定要回來,我有個重要的考試。」
衛展翼神情奇特。「我知道,事實上,我只打算帶-去三天兩夜。」
「喔。」這麼好商量?她放棄掙扎了。
他們上路,一路上,她累了,昏倦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停了,衛展翼搖醒她。「晴艷,醒醒,我們到了。」
她睜開眼,在他的攙扶之下,慢慢挪步下車。
好熟悉的地方,這里是……
「我二女乃女乃家。」他主動說明。
十幾年前的記憶突然切進腦海里,腦中的影像與眼前的景象比對,完全吻合。這是她當初硬跟著老爹,找到衛展翼的地方。
她就是在這里,第一次見到他!
「你帶我來這里做什麼?」
「我二女乃女乃跟母親都還住在這里。」他簡潔地答。「走,進去。」
她愣了一下。這是什麼意思?見家長嗎?「告訴你,我不喜歡……」
「在外面磨蹭什麼?還不快點進來,一鍋藥膳炖了半天,都快鍋底見天了!」
……見家長。她的話還含在嘴里,就看到一個有點眼熟的老女人站在門口,揮舞著湯杓叫囂。
她長得十分瘦小,一張布滿皺紋的臉上,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的美貌,佝僂的身軀,說明她吃過很多苦頭。
「來了。」
晴艷很驚訝地發現,衛展翼的口氣居然飽含了敬畏之意。「那是誰?」
「我二女乃女乃。」
「是你爺爺的第二個老婆,還是什麼?」她被這稱謂搞得霧煞煞。
「她是我外公的小老婆,大家都習慣叫她二女乃女乃。」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走吧!-會喜歡她的。」
喜歡一個凶巴巴也皺巴巴的老太婆?
艷陽天,晴艷無端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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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很儉樸的鄉村屋舍,平房是紅磚砌成,里頭的生活用品如果扛到古董商那邊,保證樣樣都能換一大筆錢。
衛展翼握著她的手,一路帶她撩開碎花門簾,進入最後方的廚房。
老人家正在忙著。
「二女乃女乃。」她小聲叫道。
晴艷天不怕、地不怕、爹不怕、娘不怕、槍桿子更不怕,但想到要見他的家人,就一陣膽怯。她難得地把衛展翼的手握得緊緊的。
他在干嘛?為什麼在她沒有心理準備時,把她帶到這里?她還帶著傷,形容憔悴耶!
肩膀傷勢讓她很沒安全感,使她不由得往他靠去,尋求庇護。
但是……咦?她好像沒有發現,為什麼她一想賴,就自動賴到衛展翼身上,完全不用老爹算計?
他放開她的手,她又緊緊抓住,他又松開去撥頭發,她又把他的手抓回來,兩個人在廚房門口,又捉又拉的,對照之前,現在的她溫馴得像只小綿羊。
「杵在那里做什麼?」二女乃女乃凌厲的目光掃過來,看到他們的小動作。
晴艷嚇得當場僵住。比起氣勢,二女乃女乃厲害多了!
衛展翼趁她不備,松開她的手。「我去換件衣服,-先在這里坐著。」
喂喂,你把我帶到你家來,就這樣丟著?她無聲地口語,比手劃腳。
他笑了笑,閃開去。
「坐。」二女乃女乃命令。
晴艷趕緊坐下來,總覺得不該在老人家面前造次,雖然不願,也只好擺出一副優雅淑女的模樣。但是,靜沒一秒,一雙大眼楮又好奇地左張右望。
一個大瓷碗被擺到她面前,黑呼呼的湯面,映出她張惶失措的容顏。
「喝湯。」二女乃女乃走回舊式的流理台,繼續洗洗切切。
「……謝謝。」天哪!她最怕有藥味的補品,想到就讓人不寒而栗。
「快喝,冷了就沒藥效了。」二女乃女乃瞥她一眼,看她遲疑一下,嘴角撇了撇。
她苦著臉,拿起調羹。如果她不喝,這凶悍的二女乃女乃一定會扳開她的嘴,硬把湯藥灌下去,她毫不懷疑二女乃女乃力大無窮,可以輕易地把人打倒,因為她看起來就是那個樣子。
她吹了吹湯,往嘴里送。下一秒,她瞪大眼楮。
這湯好喝!她從沒喝過這麼好喝的雞湯,雖然看起來怪嚇人,但喝進嘴里,只有醇厚的雞湯味道,而且一點也不苦。
二女乃女乃回頭看了她一眼,老臉上浮現一絲不容易察覺的笑容。
廚房的後門打開,一個瘦瘦高高,看起來氣質很好的中年女人,垮著一張臉走進來。
「二女乃女乃。」她招呼一聲,游魂似地飄進屋里,忽然回頭一問︰「-是誰?」
「我?」都是衛展翼啦!不知在磨蹭什麼,也不想想她要怎麼自我介紹。「我姓丁,叫作丁晴艷。」
後門又咿呀一聲被打開。罵曹操,曹操到。「媽,她是我的朋友。」
媽?他叫她媽?那她是衛展翼的母親-?
憂郁的女人對她露出溫柔的笑意。
「世頡,丁小姐是你的朋友啊?她長得好漂亮啊!」
世頡?衛世頡?那不是他父親的名字嗎?為什麼他的母親會叫他他父親的名字?她驚疑不定。
衛展翼朝母親笑了笑,沒有多做表示,轉頭問她。「湯喝完了吧?」
她呆呆地點點頭。
「我帶晴艷到附近走走,一會兒回來。」
他握住她的手,推開後門,往綠意清新的戶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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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媽媽叫你世頡?」一踏出門外,她立刻壓低聲音問出口。
真是一刻也等不及!他輕笑。
「笑什麼?」他覺得這樣很好玩嗎?她可不喜歡跟他媽媽爭風吃醋!
等等,她在想什麼?跟他媽媽爭風吃醋?為了他?
她飛快地敲了兩下額頭。清醒、清醒一點!
「不管我跟我弟哪個回來,她都會誤以為是我爸。」他手一攤。「十四年前,她受刺激過深以後,就沒有辦法分辨現實與虛幻。」
「難道她、她……」瘋了?無論如何,後面那兩個字,她都沒有勇氣說出口。
他牽起她的手,往附近的田野走去。
一眼望去,淨是青翠的綠意,有的是天生蓬勃的生命力,有的則是被人悉心規畫成一哇哇的菜田,同樣賞心悅目。這里是他成長的地方,遭逢巨變之後,他就是在這里蟄伏、沉潛,準備展翅,創造巔峰。
「想听我們從那棟別墅離開之後的故事嗎?」
「想。」當然想!
「就在我母親無法保持意識的情況下,十六歲的我、十二歲的衛征海、十歲的衛芳羽,統統被掃地出門。我們不知道何去何從,因為王金強他們羅織了罪名,把我父親名下的財產抄個精光,連別墅都不保。」
「同一天晚上?」
「同一天晚上。」
真狠!
「我們只好到佣人家,暫時棲身,但事情發生不到第三天,二女乃女乃來了。」
「二女乃女乃?」
「就在所有親友避之唯恐不及的時候,她主動出來找我們。事實上,她剛看到新聞就啟程了,之所以到第三天才見面,是因為前兩天她根本找不到我們。」
「我猜,她一定先去找過你們的親戚。」晴艷彈彈指。「但是找不到人。」
「沒錯,而且每家每戶附贈臭罵一頓。」他佩服她超會急轉彎的小腦袋。「她找到我們後,立刻接手父親的喪事,然後告訴我們,她在鄉下有房子,我們可以到那里住。」
他指了指身後的那棟磚造平房,雖然看得出年代久遠,但是依然堅固。
「但,她不是你外公的小老婆嗎?」在她印象中,元配跟小妾不都誓不兩立的嗎?衛展翼的母親,可是元配所出呢!
「到現在,我也不是很清楚,二女乃女乃為什麼會義無反顧地來找我們。」
當時他們已經落魄到連野狗都懶得搭理的地步,誰會想收留一家倒楣鬼?
「我媽的娘家是非常有錢的財閥。我外婆出身良好,雖然只生下一個女兒,但外公還是非常寵她,所以我母親從小就像溫室里的花朵。
我外公後來又遇上二女乃女乃。二女乃女乃是窮苦人出身,娶她進門之後,她勞心勞力,幫忙生意,還兼理家,一直都很認命,也從不爭寵。」
「所以,她知道你們陷于危難,就二話不說地趕來替你們解圍?」因為她有義氣?未免也太有義氣了!
「我相信是這樣。但有次我問起,她只淡淡地說,這是她欠我外公的。」
「什麼意思?」她不平。難道沒有人覺得,二女乃女乃雖是「小妾」之名,行的卻是「雜佣」之實嗎?
「外公當時希望她能生個兒子,但她一無所出,也許是心有愧疚吧!」
生不出兒子就要做牛做馬?這可激怒了她。
「所以,我說以前的女人啊……」她憤然開口。
他一陣好笑。「-要高談女權論調,還是要听我說故事?」
她不情不願地收口。「當然是听你說故事。」
其實他說的這些事,在超級日報的專訪都沒有呢!超級日報紙只提到他對未來的展望、對事業的雄心,至于他一路向上的心路歷程,只字未提。
是人家覺得沒看頭,還是他根本沒說?
她暗暗希望,是他拒絕說出口。這樣他們的秘密花園就沒有別人存在,改明兒個她肩傷痊愈,她還會央著他,一起去砸那棟大別墅。
「二女乃女乃把我們帶來這邊以後,我弟、我妹都很Shock。一下子從豪宅搬進了磚造平房,那種落差,真的會讓人無法接受。他們吵著要回去,二女乃女乃一句善意的謊言也沒有,只是告訴他們,那個家我們回不去了;如果想回去,必須靠雙手去爭取。」
「這樣會不會有點……殘忍?」她瑟縮了一下。
「殘忍的是事實本身,不是用什麼形式說出來。」
「有道理。」
「然後,二女乃女乃告訴我,她沒有那麼多錢養我們幾個,要我去打工,幫附近鄰居割草、種菜,有時候要走好遠一段路,去幫忙搭屋頂、修水塔,征海在十五歲那年,也加入我的行列。」
「怪不得你體格這麼好,當你嶄露頭角時,一些商場人士還說,看你的體格,肯定有練過,可是沒有誰在哪家運動俱樂部見過你。」
「這個當然。」那時哪有閑錢泡俱樂部啊?「我們一邊打工,一邊念書。我的復仇心很強烈,每天都咬著牙兼顧打工跟學業,就算到了外地念書,也一直在做進軍商場的準備。」
「干嘛那麼辛苦呢?」她想起,他曾經拒絕過老爹的白信封。「你們該不會一路『謝絕』人家的美意吧?」她皺了皺眉。
「一開始,是二女乃女乃不準我們接受施舍……」
她噴出硝煙味。「你該知道,老爹不是施舍,他是不忍看到學生吃苦……」
「我知道、我知道。」他忙安撫。
平時見她對丁老爹沒大沒小,可是,稍有冒犯老爹之嫌,她又馬上護衛起自家人。他握緊她的手低笑,能當她的自家人,命真好!
「我曾經有過一秒的時間,想要收下那個信封,那個信封里裝的是我打工好久才會拿到的薪水,如今卻唾手可得。收下它,我可以多睡一點、可以多點時間念書,甚至一家子生活都能寬松些。」
「那為什麼……」是無聊的自尊在作祟嗎?
「我堅拒他的幫助,決定靠自己的力量去生活。我咬緊牙關,要在冬天時感覺寒冷,夏天時感覺襖熱,要在痛苦復痛苦之中,淬煉出最堅定的復仇之心,如果梢有一絲懈怠、貪圖一點享樂,我不可能為我父親洗刷冤屈。」
她張了張口,訥訥地應道︰「原來如此。」
「二女乃女乃告訴我,我母親當初要嫁我父親的時候,她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兩個半生順遂的男女結婚,還要掌管這麼大的事業,別說沒有人來踢館,也會自己垮台,她希望過幾年的苦日子,能讓我們知道怎麼從低處往上爬。」
「她好了不起!」听到這里,晴艷對二女乃女乃已經從一開始的畏懼,轉變成尊重,雙眼發亮地說。「她的想法雖然很古老,但真的好管用。沒有她的強力運作,你們也許會變成一盤散沙。」
他笑了,笑得她一臉莫名其妙。
「而且是自怨自艾的散沙。」他補充,有王佑安作為佐證。「我真的很慶幸有她、有這個家。」
她抓住一個重點。「你說這里是你家?」臉色有點古怪。
對她來說,「房子」可以有很多棟,但「家」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雖然那棟別墅有很多快樂的回憶,但我的人生是從這里開始覺醒,這里才是我的家。」
「對了,你剛剛在笑什麼?」她用沒受傷的手,頂他一拐子。
「我笑-講到二女乃女乃時,熠熠生輝的眼神,好像我們第一次面對面,-看我的眼神。」
「哪種眼神?」
「就像貓看見耗子、狼狗看到肉排、孫猴子看到蟠桃……」
「喂!沒這麼饑渴吧?」他要不要再舉一例,把她湊成「四不像」?
「沒錯,就是饑渴!」他得意洋洋。「我就是在那一刻,愛上了。」
她笑罵︰「你是渾身銅臭的生意人耶!能不能別講這種文藝青年的對白?」
他知道她害羞,卻決計不讓她閃躲。「我說真的。」
她還在ㄍㄧㄥ。「肉麻當有趣啊你!」
他握緊她的手,她休想逃開。「-想深究的是我的內心,不是那些拉拉雜雜的問題-不是真的想知道『衛展翼以多少時間賺到人生的第一億』,-想知道的是我今天告訴-的一切,-想要我,而我,就是被-熱切的目光所吸引。」
晴艷目瞪口呆,腦子一片凌亂。
她揉了揉頭發,「你在胡扯什麼?」她又搔了搔頭發。「我要的才不是你。」她急得把手插進頭發里,亂攏一把。「我只想報導豪門恩怨,王子復仇記,如果你;想要感性一點,我們可以在最後幾段披露你的心路歷程……對,就是這樣!」
她突然停止攏發的動作,頂著一顆雞窩頭,表情非常堅定。她相信自己說的每一句話,強迫相信。
「如果我有什麼令你誤會的眼神,那也是我太熱衷于工作的緣故。」
「那是-騙自己的把戲,早在一開始,-就利用對我的戀慕,吸引我的視線。」
她大聲抗議︰「我可是個專業敬業的記……」
「我知道-是個專業又敬業的記者,但是-的眼神也透露出,-是個專業又敬業的女人,-只想鑽進我的心。」
她傻住了,一雙向來犀利的眼神,出現了脆弱與迷惘。身為記者那層必須披掛的保護殼,已經被他撤除了。在他面前,她是女人,只是一個女人。
她咬著唇,不能明白,為什麼他懂她,遠比她懂自己多更多?
「不要這樣看著我。」他瘩啞地說道。
「為什麼?」她又露出什麼「狼狗看見肉排」的眼神了嗎?
「那會讓我想吻。」
她一怔,訥訥地開口︰「要吻,就……吻啊!」她又沒說不可以。
這是她第一次心甘情願投入他的懷抱。
他滿意地微笑,像怕驚擾她似的,蝶吻般的輕觸稍稍停留在她的兩瓣嫣紅,輕輕壓合,感受彼此的熱度,便分開。
然後,相視微笑,黝黑的瞳孔中只有彼此的倒影。
廚房後門旁的毛玻璃窗開啟一條縫,又關上。
在灶台前面大火快炒的二女乃女乃,嘴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