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方河畔有一座金頂大帳,是兩國做和談用的。
今天有一個酒宴,雙方不用穿宮服。
範文楚是先朝名臣之後,他的父親和周離的祖父同時拜昆山杜翮為師,如今,他和周離雖然各為其主,不過卻有一份情誼,雖然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周離。
周離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錦袍,袖子很寬,腰間懸了一塊古楚王綠玉,黑發在頭頂束起,垂下來披在後背,純粹的貴公子氣派。
兩個人問好,手旁就放著香茶,然後開始詩詞歌賦,經史子集,七墳八典,最後連風土人情,志怪傳說都開始亂說一通,就差說香詞艷賦了。
周離帶來的人多是新州守軍的將領,陸風毅沒有來,他坐鎮新州,而參將葉九天則是這里軍職最高的人。他是讀書人,他明白這些東西,可是那些人不明白,一個個听的直磕睡。
「周相少年俊才,文楚佩服。」
「哪里,哪里。周離不過有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才,範尚書才是大智慧,大賢才。」
兩個人又開始互相吹捧一番,听著慕容天裴直翻白眼。
「範尚書,怎麼不見安親王?」
周離忽然問了一句。
剛才他說廢話的時候把範文楚身後的人都看了一遍,除了一些封國的將軍之外,似乎沒有能比範文楚地位更高的人了,他有些不高興。雖然知道大家在這里不過是浪費時間,可是他沒想到封國這麼怠慢。
範文楚的心和明鏡一般,知道他挑剔了,可是有些話又不好明說,只是能說,「周相,這茶很好。」
其實這次周離的主要目的並不是這次和談,而是新州軍務和到神宮取長劍。新州簡直是外強中干,混亂到一塌糊涂。拖欠了半年,有一百萬兩銀子的軍餉不知去向,而上邊的官員又各自推委,都說不關自己的事,不能越權行事,聯合起來欺下瞞上。新州中又有內訌,如今局勢就好像用草繩捆綁住的猛獸,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出匣,把所有人都吃了。
如果新州不這麼亂,周離何必在這里和這個範老頭閑磕牙,早就讓陸風毅打過來了。
範文楚對周離這麼明目張膽的挑禮也有些氣惱,不過他自己還有些小小得意。周離畢竟年輕,這麼就坐不住了,不若自己穩當。雖然這紙協議不過支撐幾年,可是也不能讓他們太佔了便宜去。
看來,周離不過如此。
忽然有人進來在範文楚耳旁說了句話,範文楚點了點頭,站了起來,對周離說,「周相,封王到了。」
什麼?
金頂大帳的簾子被人抬起,封國軍方的人都要跪迎的。而周離他們即使不用跪,可是基于禮貌和宮階,也要站起來。
外面不亂,可是周離心中好像忽然被人用大錘打中一般。
誰也沒有想到,封王會親臨。
非常安靜,所有人都非常安靜,範文楚他們跪在地上,一絲聲音都沒有。
是,他來了吧。
外面進來一個人,非常陌生的人,穿著的卻是暗繡的龍袍。
周離一看他的臉,想起來的卻是昨天傍晚在雪山那里的相遇。
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那個人一見他就臉色不對,怪不得周離似乎感覺這個陌生人在哪里見過,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怪不得,他的眼楮從頭到尾都看著自己。
他和他,是故人呢。
認識了,有六年了吧。
那個人走過周離身邊。
鄭朝軍方這些人都是和封國打了幾十年交道的人,對于這位原先的封二王子如今的封王簡直是又恨又怕,甚至有幾分的尊敬,可是他們都沒有如此平靜如此接近的看他。
男人長成這個樣子,簡直可以說俊美到華麗的地步了。
他出色的樣子世間罕見,可是更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楮。
如暗夜中的海水,也許波濤洶涌,也許平靜如鏡,那之不是可以吸人的漩渦,但是如今這麼看的時候,又什麼都看不到。
可是,卻有一種淡淡的哀傷。
怎麼會有這樣人呢?
周離記不清楚他的樣子,記不清楚他的人,可是往年的那些事情他都記得清楚……這是他曾經傾盡生命愛上的人。
為了他,周離寧肯不要前程去求先王給他一紙赦書,為了他,周離曾經反抗了周家的宗法,為了他,周離主動求歡,差點丟了性命,可是最後得到的卻是最可笑的背叛。
那個晚上,他回來之後就在書房看到了原先自己以為是周橋的人。
他撕了下面具。
他說,世上根本沒有周橋這個人,只是周離自己幻想出來的影子。
他說,自己來這里只為了長劍的鍛造圖。
他說……
後來的事情周離的確記的不清楚了。
他只記得自己耗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活下來。
他曾經根本吃不進東西,旁人喂一點吐一點,藥汁熬了一鍋又一鍋,但是他一聞那個味道就吐的一塌糊涂。
那個時候先王被人刺殺,而他則被降到了六品侍書。
他病的甚至下不了床,哪里也去不了。
最後還是鳳玉,只用老參熬湯灌他,灌了吐,吐了再灌,無論如何,總算保住了他的性命。
他記得自己能下床之後,坐在自家的台階上,鳳玉陪著他。他們不說話,只看著天空中的雲卷雲舒,庭前的花開花落。
終于有一天,如陽王子蹊來了,向他伸出了手,周離我們應該做一些事情,讓我們都能活下去。
那一天開始,他們就是生死與共的盟友。
封王在他面前站住,範文楚平身之後為周離引薦。
這是封王。
他自然知道。
都過去了嗎?
他記得自己悲傷過,可是卻不記得悲傷的感覺了。
子蹊曾經對他說,既然有足夠的勇氣愛上,就要有足夠的勇氣面對過去。
「封王殿下當世豪杰,周離今日得見,真乃三生有幸。」
周離躬身施禮。
他淡淡的笑了。
就這麼說吧,不然還能怎樣?
***
「那個封王,好像就是我們昨天遇見的人,他當時似乎沒有說話。不過那個安親王倒挺和氣的。」
一回到自己的地盤上,慕容非常舒服的趴在毯子上面,他不習慣這麼拘謹的場合,所以還真的很累。
如今為了保住周離的安全,慕容天裴,周離還有葉九天都同在王帳中睡,一人搭了一個寢台。
葉九天比慕容深沉一些,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周離,沒有說話,這個時候。從帳子中搖搖晃晃走出來一個小豆丁,沖著他叫阿爹阿爹。
周離沒有想到,這個樣子的葉九天會有一個不到四歲的兒子,並且他非常疼這個孩子,這次出來就怕兒子想他,擔心了好久,周離想反正也無重要的事,就讓他把兒子帶出來了。
他們全家逃難過來的,葉九天妻子就死在路上了,這一兩年沒有續弦,自己一個大男人一個人帶著這個兒子。
「哇,小豆丁,你好可愛。」
慕容離的近,他一把抱起這個孩子。小孩子有一個圓圓的隻果臉,眼楮大大圓圓黑黑的,非常可愛,慕容總是逗他。
「小豆丁,來,親叔叔一個。」
小孩子捂著鼻子不答理他,把臉扭到一旁,看到周離了,伸出一雙胖胖的小手,說,「抱抱。」
「死小鬼,嫌貧愛富,攀龍附鳳,氣死我了。」
慕容天裴氣的扭小孩子的鼻子,被周離按住手。
「你和一個小孩子計較什麼?」
「他還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呢。」
葉九天怕自己漂亮的兒子被扭成塌鼻子,連忙抱了過來,邊親邊說,「阿爹抱,別理他們。」
「這孩子叫什麼?」周離邊問,邊讓人給他更衣。
慕容在一旁又翻白眼,這個人也太擺譜了吧。
「空桑,葉空桑。這是他娘走的時候起的名字。」
葉九天對著兒子的時候,眼中盡是柔情,親起來就沒完,因為他這幾天忙的沒有弄胡子,扎的小空桑直哭。
慕容在旁邊涼涼的笑著。
葉九天瞪了他一眼,抱著兒子出去玩去了。
周離換好衣服,把筆墨攤開,要開始寫折子,慕容左右無聊,他在周離身邊轉了三圈,忽然在他面前停下來,突兀說了一句,「听說你喜歡男人的。」
周離慢慢抬起眼楮,嚇了慕容一跳。
這麼銳利,讓他差點坐在地面上。
「不是,不是我造的謠,大家都這麼傳。不過昨天到今天……」慕容抓了抓頭發,「喂,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個封王看你的眼神,好詭異,我不知道要怎麼說,好像只能他看,別人不能看你一般,可是又有些哀傷。怎麼會這樣呢?」
「喂,我知道你也不知道,我這麼說是為了和你研究一下呀,別等著吃了虧才想起來。」
說完看見周離還那樣看著他,慕容豪爽的把手搭在周離的肩膀上,「既然答應你要保護你回雍京,那我肯定會盡力的。你這個人又笨的不行,人又任性,所以只有我慕容公子勉為其難,多擔些心好了。誰讓我欠你人情呢。」
周離被他氣的笑了。
這個慕容天裴,武功不低,就是人有些缺弦,其實人很好,也熱心,經常能把人氣笑了,也挺好玩的。
「喂,你別多心,我不喜歡你,你很討厭。我喜歡軟軟溫柔的女孩子,你別亂動心思。」
「笨蛋。」周離最後只能搖頭。
***
和談不過就是歲貢,疆土和對軍隊的限制,範文楚原本以為周離沒有耐心,誰想到接下來幾天,他的耐心幾乎到了遲鈍的地步。
是,沒有人把和談當真,可是這次和談的內容怎麼也要持續兩三年,總要商討一番。周離不怎麼說話,他帶來的一個不知道哪里來的侍書溫丙相當厲害,幾乎是寸土不讓。
周離喝茶的時候比較多,一副什麼都淡淡的樣子。
他的樣子告訴範文楚,反正他不著急,而封國著急,封王就在這里,一天不回封京,國內就會不放心一天,再加上這里是邊境,封國也要緊張他的安全。
範文楚幾次都勸封王回去,露了一次面,算是給足面子了,可是封王就是不走。
範文楚頭疼欲裂。
「周相,封王想邀您一同外出打獵,還望賞臉。」範文楚硬著頭皮說。
周離都已經要離開了,這麼一听笑了一下,「多謝封王殿下美意,周離是書生,拉不開弓,射不了箭,只能辜負封王的好意了。」
知道他會拒絕,範文楚尷尬的笑了笑。
葉九天在周離身後看了範文楚一眼,感覺有些好笑。
「不知葉將軍可否賞臉?」範文楚忽然心思一動,這個葉九天非常不簡單,如果能收為己用,自然是好事一件。
「多謝範大人。不過我這幾天腿軟,騎不了馬。」
這麼滑稽的借口,範文楚感覺自己好像被人耍了。
「什麼腿軟?明明是貪歡。」
安王龍泰拿了一個大肘子在吃,他旁邊就坐著範文楚,這幾天他和老範混的熟了些,他發現,這個人不像他原來想的那麼酸,人很豪爽,就是有些放不開。
「怎麼這麼說?」
又來了,老範為人很正經,一些話都不願意說,現在幸虧封王不在,不然亂說話他又該生氣了,龍泰可不願意再被他瞪一眼。
「你沒看見,周離的大帳徹夜都有亮,里面的笑聲都到天亮才停。那個葉九天原本是唱旦角的戲子,從咱們軍中逃出來的,他能有什麼本事,還不是伺候的周離舒坦了,才能混一個官做。」
「別亂說。」範文楚沒有龍泰這麼粗,「葉九天罕見的才華,如果他日他在新州,我怕又是一個左箴。」
「怕什麼?當年的左箴也被封王弄死了,還怕什麼葉九天?再說,老範你看看,周離找的人全是俊小子,他本人就不正,湊在一起能做什麼好事?」
「事情沒那麼簡單。」範文楚總感覺有些什麼,可是這明顯又沒什麼。
「老範,世上沒那麼多事,都是讓你們這些花花腸子的人想出來的事。不過說句話,周離那小子真邪,明明長的一般,可是老泰我第一次看他都看呆了,說出來丟臉。」
嗯?怎麼又有這種恐怖的感覺?
龍泰猛然回頭,看見封王就這麼冷冷的看著他。
嚇的他手中的肘子都掉了。
範文楚苦笑搖頭,這個安親王呀,真是榆木腦子,他怎麼就看不出來,封王看周離的那種眼神?
那麼熾熱,那麼強烈,那麼,哀傷……
「王,您還是回封京吧。」範文楚又開始勸,「有您在這里,他們有恃無恐。」
「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文楚不用這麼用心。讓出一些土地,給他們一些歲貢又如何?早晚這些還不都是我們的。」
「封王……」
範文楚淡淡回應了一句。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野心,或者說,所有人都知道歷代封王的野心,可是他卻從來沒有明白的說出來。
龍泱坐在範文楚身旁,他們在烤篝火,龍泱沒有吃東西,只是拿過來酒自己喝了起來。
原本想自己欺騙自己,可以放棄過去,可是放棄感情,因為作為封王這些都是不需要的。可是那天他明白了,他再見到周離的時候就明白了。他還是那個膽小鬼,他根本就放不下。
他不知道周離是怎麼做到那麼雲淡風清的,是不是,因為那個子蹊?
一想到這里,他的心好像被火燒一般。明明是自己背叛了他,明明是自己不對,可是卻這麼難受。
還是一個懦弱的人。
忽然想起來,當年那個人用軟軟的聲音抱著他說,「我的阿橋是個膽小鬼。」現在想起來居然有一種想痛哭的沖動。
「封王……」範文林是有一些擔心。
「我沒事。」
龍泱不再說話了,沉默的灌自己酒喝。
***
「這柄劍就是這樣,這里是神宮的封印,而這塊寶石能聚集光線殺人,但是用的人必須特別小心,不然死的人就是他們自己。」
周離把長劍收入劍鞘中,遞給了葉九天。這幾天的晚上他一直對葉九天講如何使用這種長劍,所以白天都沒有精神。
「當年左箴得到一百柄這樣的長劍就可以抵擋封王的軍隊,我想的是,把神宮中所有的長劍都取出來,給你用。」
周離淡淡的說,葉九天听著有些愣。
「為什麼是我?我只是新州一個參將,總督這里軍務的大人是陸風毅,我不能越權。」
「這不是越權,事實上風毅知道這個事。他不合適,只有你合適。我只在你身上看到了當年左箴的一些感覺,風毅沒有,他太善了,他對抗不了這一代封王。」
周離不想再說別的,他手指著長劍說,「神宮下面壓了大概有一萬柄長劍,如果拿出來後,那將會是我們最強悍的一支勁旅。另外……」
周離的手指撫過長劍,「我能算出這柄劍的弧度和鍛造方法,並且也開始冶煉了,但是我算不出這種寶石的折光角度,也就是說,這種長劍,是不能復制的。折損一把,就少一把,葉九天一定要小心。」
帳中只有他們兩個人,慕容知道他們聊的是重要的事情,這些天他一直在別處睡。
「周相,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對于葉九天來說,這些好像天書一般,讓人腦子轉不過來。
周離疲憊的笑了,不說話。
怎麼說呢?
從他小的時候他遇到了師傅,開始教他這些。
他生平所學其實全都為了對抗封王的野心,可是,如今卻是這麼個情景。
國事舉步維艱,而他自己,也陷入了那樣致命的感情漩渦中。
可是,如今他還能做一些事情,就按照自己原先的構想慢慢來吧。
葉九天認真的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這項囑托。
「嗯,外面已經天亮了,好困。」說著,他站起來。
「困了還不睡,你去哪里?」
「小空桑要醒了,要是他看不見我,我怕他會哭。」
周離沒有見過大男人照顧孩子,想著自己反正也睡不著了,就跟著他過去,看見小空桑果然在哭。葉九天抱起他,把外面軍士送來的米乳一點一點喂著兒子吃下去,吃一下還親一下。
小空桑乖乖的吃東西,也不鬧了。
「你沒想過再娶一個老婆來照顧你們父子嗎?」
「等孩子大一些再說吧。孩子這麼小,我又常年在外,我怕他受了委屈也不知道要怎麼說。」
「你,你的妻子是什麼樣子的一個人?」
葉九天忽然停了下來,看兒子吃飽要到外面,于是給他裹好小被子就抱出來了。
清晨的雅方河上還有霧氣,朝陽照在河水上是暖暖的顏色。
「對不起,我想我可能問錯了。」周離也出來了,他披了披風,頭發沒有梳,都散在後背上,眼楮下面全是青色,很憔悴。
「不,是我在想。她是什麼樣子的人呢?說實話,我忘記了,我忘了她的樣子,剛才您問我的時候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她也是遼東人,沒有江南女子那麼秀美,可是我記得她應該很漂亮,但是她……」
葉九天抱著兒子,親了親,把他摟的緊緊的。
「我忘記她的樣子了,可是我只記得我想她,特別想她。只要一想到她我就心酸,總覺得空落落的。幸虧還有小空桑陪著我,只要一想起她我就抱著小空桑,心里就沒那麼空了,手里面總感覺可以抓住一些什麼。」
空嗎?周離忽然記憶起了那種心酸,那種痛苦,他記的那麼清晰,那麼鮮明,那麼活生生血淋淋的。
原來不是他忘了,是他被抽空了,所以他感覺不到痛苦和快樂。
對,就是空落落的感覺。
手中什麼也沒有。他也想要擁抱,可是那個人卻不在了。
他只是一個虛假的影子。他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周離後退了兩步,他看見葉九天抱著小空桑,他看見他用雙手抱著他,可是他呢?
他伸出的手是空的,怎麼感覺天地都變得猙獰了呢?
周離跑了出去,他拉過自己的戰馬,抽鞭飛奔出了軍營,有人要追上來,周離回頭說了一聲,「我去遛馬,誰也不許跟過來!」
沿著雅方河就到上游奔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邊過去的有草原,有雪,有森林,有糾結的藤條,終于他也累了,就到了一條清澈的溪水邊停了下來。
再沒有人看見他,他下馬跪在雪地上,想哭,可是發現眼楮也是空的,什麼也流不下來。
有腳步聲。周離驀然回頭,那個人擋住了射進森林中的晨光。
是,封國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