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己六歲還是七歲的時候,那年夏天總是發高熱。
本來自己在沅王府的地位就不是很高,自從母妃去世之後,父王好歹念及母妃曾經為了他和王府的大世子送掉性命,對自己也在意多了,請了太醫,結果換了幾個太醫都治不好,後來竟然有個人說,要大家準備後事了,他們竟然真的去準備了。
那天夜里,朝歌如意行的人求見,是一個小廝,恐怕還不到十五歲,很清秀的一個小子,送來了幾包草藥,還說要親自煎。
「最近朝歌一帶瘟癥風行,小世子恐怕是感染了熱毒,等幾貼藥下去就好了。」
他們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難道一個民間的藥材行的小伙計,會比御用的太醫還要高明嗎?
只有黃總管在那些人走了之後,悄悄的稱呼了一聲,「七公子。」
「不是說,要是有事就送玉哨子嗎?這次是我來朝歌查賬听我們的大掌櫃說小世子病了,不然,還真的麻煩呢。」
「真不好意思,七公子,我原來以為你剛學醫,看個傷風感冒什麼的還成,要是真要救人……」
那人不說話了。
自己只是迷迷糊糊的听到了這些,等清醒之後,黃總管他們只說是父王從京城,請了名醫過來救了自己。
他們不知道他昏迷的時候還有意識,黃總管也不想讓自己知道其實當時父王根本就沒有費盡心力救自己,他們甚至已經準備好了棺材,其實,黃總管才是好人。
他左右維護,只是不想讓局勢復雜的王府,再添麻煩了。
自己讓父王請的名醫治好了病,多麼完美的結果!
「大黃,小世子好像有些挑食,最近一個月,讓膳房多做一些蘿卜給他吃,要是不吃,就剁碎了,用雞湯熬,加一些蔥姜炒香了給他吃,小孩子挑食是不好的,另,大黃,夜間不可過于勞累,損傷身體……落款,七……」
「大黃,這有兩包雪耳是給你的,讓他們用冰糖熬化了養肺的,另,小世子體質敏感,容易積熱毒,這有幾個方子,請膳房炖一些綠豆海帶湯給他吃,雖然是南疆偏方,可是效用不錯,如果小孩子任性不吃,就把湯水瀝出來,稍微放一些蜂蜜,落款,七……」
「大黃,最近要到西疆,半年方可回來,小世子要是有任何不舒服,可直接去如意行,另,他好像還在挑食,三年來沒有絲毫長進,不能再縱容,直接把茄子就放在他面前讓他吃,落款,七……」
「大黃,此次去西滇帶回冬蟲夏草給你補身,小世子似乎已經學武了,讓他晚上的時候多在樹上吊三刻鐘,不然會變矮冬瓜,落款,七……」
「大黃,再說一次,小世子不能再挑食!他已經十四歲了!不能再縱容他……落款,七……」
「大黃,鑒于小世子的任性,我抄了幾個藥膳方子,讓膳房照著做,應該可以把他討厭的茄子,蘿卜,青椒,芹菜,茴香,蒜,什麼的味道完全掩蓋……落款,七……」
「大黃,朋友會做一種包子,味道非常好,口味清淡,而且加入了一些藥材,可以清熱去火,我知道你做總管的管不了小世子,可是你一定要對他父王講,再這樣任性挑食,會讓他的身體很麻煩,另,這次讓伙計送過去一個香包,里面都是干花草藥,可以驅蚊蠅,小世子身體應該很容易招蚊蠅,真可憐……落款,七……」
這樣的信箋,每個月幾乎都可以收到一封。可是負責傳遞的如意行的伙計不知道,黃總管也不知道,這些信里面究竟寫了什麼,就是文少央也不知道,一直以來和他寫信的人是自己,因為感覺無話可說,而且他每次都問『小世子身體如何,他怎麼樣』之類的話,自己只能回說,小世子挑食。
其實……他還不知道,整個王府,可以讓吩咐膳房做自己喜歡吃東西的人,只有父王,王妃,和大世子……
很奇怪,這麼多年下來,隨時惦記自己的人,居然只有那個人,比自己身邊的人都好,比父王他們都好……為什麼呢?他只是愧疚嗎?
時間過的飛快,自己十五歲那年……
從雍京回來之後,他就特別難受,全身發冷,其實那時是夏天,可是他就感覺自己和待在冰窖里一樣。在迷糊中,他好像又見到了文少央……
為什麼自己每次見到他,自己都是一幅要死不活的樣子?
為什麼就不能讓他見見,自己在大鄭禁宮微音殿,終于得到鄭王賞識時候的得意?再看看別人對自己的另眼相看,艷羨和嫉妒?看看自己在雍京,在朝歌如何的不同以往……
這個該死的文少央!自己風光的時候,想要向他炫耀的時候,他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為什麼,每次都是病的稀里糊涂的時候,他才要偷偷的出現?
也許自己終于得到鄭王的賞識,同時也得到了和蘇大祭司的器重,那次生病,父王是從頭陪到尾的。
「真是福薄的孩子,總是三災八難的……」父王嘆氣說的。
那個時候的文少央,沅王府的人只知道他是如意行的東家七公子,並不知道,其實他就是金陵文家的文少央。
斯文淡雅的名門公子派頭,連黃總管都快要認不出他來了。
他淡淡的不說話,只是探手在自己的脈上探了探,然後淡笑著說,「不礙事,小世子是著了熱傷風,吃幾帖清火的藥就好,王爺不用在這里陪著了。」
「哦。」王爺放心了,帶著在旁邊並不那麼真心疼雀真的王妃,和一直不說話的世子走了。
黃總管等了等,他始終沒走,「七公子,我不通醫理,說錯了話別見怪,小世子這樣子不像普通傷風……」
「他中毒了!」文少央的聲音清冷平淡。中毒了……
終于,要開始算計我了嗎?
終于,他們已經看到我,可以成為他們爭奪儲位的敵手了嗎?
終于……雖然身體上完全是冰冷的,幾乎已經麻痹了,可是當那只溫熱的手探到自己胸膛的時候,自己一伸手,就攥住了他的手腕,非常緊的……
知道只要有他在,無論什麼樣的毒都會治好,自己無論如何不會死,那麼,就讓我看看你,看看那個十年來關心自己瑣事的仇人,究竟已經變成了什麼模樣……
可以從一封封信箋上,走出來嗎?
那個人似乎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動作,就這樣任他攥著,只是,到了後來,不能抵擋的昏迷,還是把所有的一切都吞噬了……他沒有能看見那個人的樣子。
他怕,他怕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會認不出來……
那之後,他收到的信箋,都很厚。
「大黃,這里是文家秘制七十二種毒藥的配方,癥狀,還有解毒的方法,另外錦包中有試毒金針十二枚,有些毒藥是銀針無法試出來的,小世子的飲食一定要注意,落款,七……」
還有一個小條,「另,文家的陰陽散,此藥號稱可以逆轉陰陽,所以無解……不過不用擔心,這樣的藥江湖上根本不可能流傳出來的,不過還是要小心……」
在那之後,自己憑藉著那十二枚的金針,躲過了好幾次暗算,最後,甚至有一次,有人把自己的貼身侍女的胭脂膏子里面換成了毒藥,結果毒死了那個侍女,還有和她偷情的四表哥。
經過十一年了,當年的仇恨已經變得非常模糊了,而且……自己要恨誰呢?
是恨那個派殺手的姬頹?或者是從一開始就把自己和母妃當成棋子的父王和世子?還是一箭射死母親的文少央……
自己曾經把這件事,告訴了和蘇王叔,王叔沒有回答我,卻給他講了一個很久之前的故事……禁宮中上一代的帝位之爭更慘烈,鄭王翎宣的母族甚至被滅了族。
「可是他最終沒有殺掉那個殺手,你知道為什麼嗎?」
和蘇王叔有一雙非常好看的眼楮,是濃黑色的,可是那種顏色上面又會有一種流動著的銀色……和蘇非常年輕,在他的身上根本看不出時間的痕跡,他看著岐山的桃花,嘴邊泛起一種非常溫柔但是悠遠的笑。
「為什麼?」他問和蘇。
「為什麼呀……我也不知道,那要問問他了……」
「王叔,你為什麼會接受鄭王的?」
在他看來,和蘇和鄭王在一起,應該是鄭王半強迫的,因為他畢竟是天下的主宰。
「他會強迫你嗎?」
「哦?好奇怪的問題。」和蘇笑了。
那樣的笑容,就好像雍京扶風園的夏夜紅蓮,居然是帶著艷色的。
「他是一個傻瓜,他曾經用盡他的所有愛我,于是我被感動了……」
「那王叔,你愛他嗎?」
「哈哈,傻孩子,他也是你的王叔呀,別忘了,他是我的弟弟,別總是他,他這樣稱呼他……」
「不要。王叔,你還沒有回答我呢。」
「我呀……不告訴你……」刮了刮自己的鼻子,和蘇就走了。
應該會愛他吧,不然王叔也不會說到這里的時候,臉頰都紅了……
那是一種什麼樣子的感情呢?
在以後,我也會遇上一個什麼人,然後愛上他嗎?
那次從岐山回到朝歌,王府里面已經堆積了一堆信箋,全是文少央來的。
這個時候,拿過來一封一封看著里面的嘮叨,居然有一種淡淡的甜,心里暖暖的,甚至有一些小小的迫不及待,好舒服……很,滿足。
不知道,以後遇上自己會愛上的人,會不會是這樣的感覺呢?
只是……最後一封信,一打開,展開,看完之後,整個人猶如被冰水澆過,那種淡淡的滿足完全被澆透了,沒有一絲能留下來……
「大黃,我今年十二月要成親,可能要在未來岳父的府邸住半年,這些是小世子的藥……」
他要成親了,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成親,他就要成為別人的人了……
他要成親了,他遇見自己喜歡的人了,以後他會對那個人嘮叨,會很注意那個人的身體,會注意他每天都吃什麼,會噓寒問暖的……
他會有一個家,不會再關心別的人了……
可是,我又是他什麼人呢?如果可能,他寧可一輩子都不想再看到我吧,畢竟他是江湖上那麼有名的文少央,出身金陵文家的七公子……
後來打听到,他要娶的人是姬頹的女兒慧郡主。從現在開始,他就真的變成自己的敵人了。
不能再貪戀那些虛幻的溫情,尤其是……他的溫情,那些都是假的,那些只不過是一種愧疚,因為文少央知道自己的過錯,他欠了自己一條命……
可是……這麼多年來,他幾次三番的救自己,那條命,也應該還清了吧……
世間上,有什麼樣的人情債,是值得一生去償還的呢?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再也沒有給文少央寫過一封信。
兩年後,在他年滿十八歲,被冊封為靖澤王的那年冬天,他的親哥哥,沅王府的大世子,居然伙同祿德王那個老匹夫對自己暗施毒手。而自己則中了文家不外傳的第七十三種毒藥,陰陽散。
據說,陰陽散可以逆轉陰陽,其實只是把活人變成活死人罷了。
看不見,听不見,模不到,什麼感覺的都沒有……
就會變成行尸走肉,一點點潰爛而死……
父王知道了之後,一直在哭。
可是他能做什麼,他什麼也做不了!
自己死後,他唯一倚靠的只有哥哥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他只能盡量保住自己能留下的那個兒子!
在自己還殘留一些意識的時候,曾經看了看冬日里的藍天……
好奇怪,居然看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那個時候,他才十三歲,還沒有自己現在大,他一直在哭,在夢中都能哭醒,喃喃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孩子,我對不起你……」
又是父王哭泣的聲音,他都不想听了。
「我現在就找名醫,我一定會救你的,只求你,別恨你哥哥,他還小,還不懂事……」
然而,根本就沒有名醫來。
王妃怕他把這樣的事情泄露出去,她怕影響到世子,反正文家的陰陽散世上無人能解,即使是『閻王避』!
「王爺,要不我們去金陵文家請『閻王避』文少央過來吧。」黃總管說。
「不行!金陵文家是姬頹他們的人,肯定不會真心醫治的,請文家過來,要是他們把事情泄露出去,那無疑于引狼入室!」沅王斷然拒絕!
這個時候他什麼都忘記了!即使兒子的病重要,可是另外一個兒子的前途更重要!
只有他和黃總管的時候,黃總管想了很久,終于說,「小世子,我們讓七公子過來一趟吧,雖然不一定有用,可是,別的醫生都過不來,王爺他們總算還和七公子有些交情,不會拒之門外的。」
「不……」雀真已經瞎了,而喉嚨,已經開始麻痹了。他的聲音非常虛弱。
「不,別讓他來……」
既然他的人情債都還清了,既然他已經娶了妻,有了家室,既然……等自己死後,自己那個哥哥根本就不是祿德世子姬敏中的對手,早晚,這太子之位會是姬敏中的!
而文少央娶了姬敏中的妹妹,他會過的很好的。
既然誰也醫不了自己,何必再把他拖進來嗯?
「小世子!你會死的,你真的會死的!」
「別去找他……他……」
聲音再也無法發出來。
這樣就是死亡嗎?什麼感覺都沒有了,不會看,不會說,不會疼……
可是文少央卻自己來了,一身風塵的他,就這麼出現在黃宗羲,黃總管面前。
「如果信任在下,那麼就讓在下帶走世子,但是不允許派人跟著,如果不信任在下……」他又是那麼淡淡的笑,「在下也要帶走世子,因為你也說,世間除了在下,無人能救世子!」
沉默了一下,黃總管說,「我信七公子。」
還是只叫他七公子哦,也許,還是有些不相信他吧,畢竟自己也隱瞞了他這麼多年自己的身份,讓一個沅王府的總管信任對手的家臣,總是不容易的吧……
文少央也不惱,「哦,還有,別對世子說,是我帶走他的,我想他不會想再見到我的,而且,在他眼楮治好之後,我也不會再讓他看到我了……」
「為什麼?」黃總管一直以為他們是很好的朋友,而且當年七公子又救了世子,雖然文家和沅王府勢不兩立,可是,七公子終歸還是不錯的人……
「這是我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