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覺氣氛不對。
因為辦公室里太安靜了。
坐在我隔壁桌的兩個女孩一個叫謝莉莉,另一個因為是新來的所以我還沒記住名字,只記得她似乎姓劉。平時最多話的就是她們倆,可今天竟像吃錯了藥一樣乖乖窩在各自的電腦前打字,間或遞個我看不懂的眼神或傳張我看不到的紙條。還有對面的小安,算是跟我比較熟也比較談的來的同事,可她從我9點鍾踏進辦公室那一刻起就在避著我,偶爾偷偷抬頭瞄向我這邊一眼,若是被我看到了就立刻把頭低下去躲在檔案夾後仿佛忙個不亦樂乎。
好象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里……
謎底在中午12點揭曉。
我被臉色陰沈的老板叫進辦公室里間。一只牛皮紙信封擺在辦公桌上醒目的位置。
「小蕭啊……」老板發話了。「你進我們公司差不多有兩年了吧?」
「是的,老板。」
「其實你一直表現不錯的,只可惜……」老板露出為難的神色。
「老板,我……我出了什麼差錯嗎?」我開始不安。
「唉──」老板長嘆一聲,把牛皮紙信封推到我面前。「我們只是個小公司,雇不起和流氓團體扯上關系的人。這是你本月到今天為止的薪水,明天起會有人接替你的工作。」
「哎?」我木吶的坐在椅子上,不曉得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說小蕭啊,平時看你規規矩矩的,做事也挺認真,可你為什麼偏偏要跟那些小流氓混在一起呢?」
「小流氓?」我捉住三個關鍵字。
「隔壁地產公司的胡先生已經打電話來投訴了,我也親自去醫院看過他。唉……你怎麼讓人把他打成那個樣子?我就是想護著你,可人家身上的傷卻是明擺著啊!唉……」
「胡先生?」記憶庫里又自動調出三個字。
「就算胡先生想追求你,你不喜歡他直接拒絕就好了嘛,為什麼勾引了人家之後又翻臉打人呢?唉……真搞不懂你們年輕人現在都是怎麼想的……」
「勾引?打人?」
我總算基本理清了老板口述的前因後果──胡先生因為我的勾引而追求我,而我卻叫一群小流氓把胡先生打得重傷住院,所以胡先生投訴,所以……
「我被解雇了嗎?」
「小蕭,我也是不得以才這麼做的,我們只是個小公司,擔不起風險惹不起事,唉……現在生意難做,一個客戶也得罪不起啊……」
「我沒有勾引胡先生……」我試圖為自己辯護。
「就算你沒勾引他,你唆使流氓打人總是有吧?公司還要負責賠償胡先生的醫藥費,唉……如今生意不景氣……」
「柱哥也不是流氓……」我發覺這一點竟是整個事件中我最不能忍受的。
「天啊,你們竟然還兄妹相稱!唉……年輕人如果自甘墮落……」
「老板……」
「你千萬別怪我,這兩年來我待你不薄,做人要飲水思源……倘若那些小混混想找麻煩就讓他們去隔壁的地產公司,別來找我……唉……我苦苦熬到今天才有這麼一個小公司……」
我知道再說什麼也無法幫老板從自怨自哀的幻境里走出來,只好認命的拿著信封起身。
「謝謝您這兩年來的照顧。」我鞠躬。
正要轉身離開的時候老板突然叫住我。
「還有什麼事嗎?」我問。明明都已經解雇我了……
「你順路把這份樣版送到紅山的印刷部去,也算替公司盡最後一份心力。當然,你要是不願意去我也不會逼你。唉,這年頭啊……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老板,我去就是了……」我接過他手里的大信封逃出生天。
需要收拾的東西其實不多。因為我不像莉莉和小安她們喜歡擺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在桌面上。一個筆筒,一只茶杯,一個小台歷,加上抽屜里一些文具和幾包紙巾,空蕩蕩的辦公桌上已找不出絲毫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小安正捧著午餐的便當盒大吃大嚼,連頭也沒抬一下。
穿過走廊的時候,我隱約察覺到來自背後的指指點點──
「原來就是她呀,長的也沒什麼特色嘛……」
「身材好嘍,現在的男人看身材不看長相的……」
「這種人少惹為妙,說不定哪天就被她認識的那夥流氓教訓了……」
「胡先生也太不小心了,怎麼會招惹上這種風騷浪女……」
「瞧瞧她,被炒了呢,還一臉不在乎……」
「她當然不在乎了,回去有人養嘛……」
這是在說我嗎?我在電梯前停住腳步。環顧四周,一顆顆人頭「嗖──嗖──」幾聲縮回各自的辦公隔間。
我不懂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明明前幾天還什麼事都沒有,我盡我的本分做我的工,朋友雖然不多但也不曾樹敵,遲鈍的個性讓我得罪人的可能性小之又小,怎麼只一個晚上的工夫我就搖身一變成了人人喊打的潘金蓮?我明明沒有做錯什麼……我有嗎?
這個問題困擾著我,直到我走出辦公大樓。
被解雇的認知在此刻清晰起來。是的,我被解雇了,以後也不再會回來這里上班。
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留戀,盡管這是我工作了將近兩年的地方。
一陣風吹過,我將散開的長發撩到肩後,剛好觸到那個失而復得的小發卡。
唇邊浮起一絲淺淺的笑,我迎著撲面而來的風,背起挎包朝地鐵站走去。
**********
公司設在紅山的印刷部我只去過一次。那次也是為了送文件。
從地鐵站轉了兩趟車,又步行了一段不算短的路,我總算成功模到印刷部的大門。原來我的記性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糟,我有些開心的想。
將樣版交給印刷部主任後,我突然不曉得自己如今該去哪兒才好。工作沒了……回家睡覺嗎?還是趁自己現在人在外面,四處轉轉順便找下一份工?做了兩年的打字員,是不是該換個不一樣的工作環境?其實有不少事情都可以嘗試做做看的……
一邊想一邊走,就這麼走出了公司大門。
一輛重型機車突然駛到我跟前「嘎──」的停住。戴頭盔的騎士……有點兒眼熟的灰T恤……不會那麼巧吧?
「嗨!」親切的大嗓門……
「柱哥!」真的是他耶!真巧,好象到哪兒都能踫到他似的……
「你來干嗎?」
「你來這里做什麼?」
兩把聲音同時發問。我愣在那兒,不曉得是該回答他的問題還是給他先開口的機會。
「在這兒等著。」他命令道。在我發愣的當兒,他跳下車打開加大尺寸的後備箱,拎出兩個大大的白塑料袋走進公司大門。
不一會兒工夫,他兩手空空走出來。
「我來送樣版。」我回答他剛才的問題,然後歪著頭等他解釋他出現的原因。
「我來送外賣。」他拍拍機車後坐,示意我坐上去。
「你在外賣店打工嗎?」我覺得很開心。因為我總算可以向子鵑證明柱哥不是小混混,他有正當職業的,他在外賣店打工……
柱哥「嗯」了一聲,對著原地不動的我又拍拍車後坐。
「你那幾個兄弟也在外賣店打工嗎?」我還想知道更多。
柱哥開始皺眉。
「對了,你上次送給我的便當真好吃,子鵑也想要一份……哎?!」突然出現在腰間的一股力量將我連根拔起,然後穩穩放在機車後坐上。
「遲鈍!」柱哥罵道。
「我本來就遲鈍嘛……」
「坐好!抓緊!」
「是……」我兩只手緊緊箍在他腰上。
機車閃電一樣沖了出去……
真是個不一樣的下午,我想。
換作平常,我此刻應該是坐在公司的電腦前埋頭做校對、做排版、做千篇一律的文字工作、做到天旋地轉眼冒金星……而不是和柱哥肩並肩坐在街心公園暖洋洋的石凳上吃便當。
不遠處有幾個小孩子在玩滑梯和蹺蹺板,清脆童稚的笑聲回蕩在小草坪上空,久久不散。
手里的便當盒本來是柱哥留給自己的。可當我不小心說出自己還沒吃午飯後他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後從後備箱里掏出這個便當塞給我,自己則走到街角的熟食店里買了兩個漢堡回來坐在我身旁大嚼特嚼。
「這麼大一份便當我可能吃不完。」我說。雖然這份便當看上去非常美味,但我也不想撐死。
「吃不完我再幫你吃。」柱哥看也不看我一眼,只顧著悶頭啃漢堡。
「漢堡很好吃嗎?」我懷疑的看著他的吃相。
「嗯。」他這回連話都懶得說。
沒趣的吸吸鼻子,我也開始安靜的吃便當。真的很豐盛耶!和上次一樣有兩道主菜──鹵雞翅和咖喱牛肉,青菜和炒蛋也很多,滿滿當當一大盒。我夾起一只雞翅放進嘴里,細細品味這頓難得吃到的佳肴。
「這樣一份便當賣多少錢?」我越吃越有和子鵑拆夥的念頭。要不勸子鵑和我一起叫外賣吃也成,她不是很中意柱哥上回送來的便當嗎?
「兩塊八。」
「只要兩塊八?」我有些意外。去食閣叫這麼一份飯菜至少也要四塊半,分量還未必有這麼足。「賣這麼便宜萬一虧本怎麼辦?」
「你怕我沒錢賺?」
「外賣本來就不怎麼好賺啊,萬一你老板賺不了那麼多錢,把你給炒了怎麼辦?」
「不會的。」他話中有種沒來由的篤定。我不免替他擔心。
「做人要有危機意識才好。」我放下便當盒教育他。「做老板的人是不會管手下死活的。他們高興了可以雇你,可以給你加薪,不高興了也可以隨時炒你,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樣倒霉……」
「你說什麼?」
糟糕!我慌忙掩住嘴巴可是已經太遲。柱哥一臉陰晴不定的逼近我。
「你、被、炒、了?!」
「我……我……你要是說我把我老板炒了也不是不可以……呃……今天天氣真好……」我朝旁邊挪了挪,吞著口水說道。
「他憑什麼炒你?!」
「他……他是我老板啊……他有這個權力……」我又挪了挪。天啊,他的殺氣好重……
「你該死的天殺的笨蛋為什麼到現在還替別人說話!?!?」
「我……我……我……」我徹底開始口吃。
「別挪了!」
「哎?」
「我叫你別挪了!!」
「哇!」我從石凳上掉了下去。眼看我純潔的就要和草地做出親密接觸,一股外來的力量瞬間將我墜落的身體拖離軌道,「踫!」的撞上一堵硬邦邦的牆壁……
噢……鼻子……跌到我也認了……為什麼每次都不肯放過我脆弱的鼻子……我痛苦的忍著即將奔涌出來的眼淚,抬起頭想看清自己到底撞到了什麼,卻被一張超近距離的臉嚇得「啊」了一聲。
「柱……柱哥?」他的五官有些模糊。
「你最好別再這麼看著我……」
「哎?」
「我警告你!別再這麼看著我!!」
我慌忙把眼楮一閉,本來就懸在眼眶里的淚水立刻流淌出來,順著我鬢角的發絲一點一點往下滑。
「要命!」
又怎麼了?我不是已經把眼楮閉上了嗎?他還不滿意?
小心翼翼的將眼楮睜開一條縫,我很想瞧瞧他為什麼發火。哎?為什麼他的臉越來越近?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兩片潮濕的溫熱驀地封住我正要張開的嘴唇,也吞沒了我尚未提出的問題……
這這這……他他他……我我我……我們是不是在接吻?
哇!舌頭進來了……唔……好奇怪的感覺哦……嗯……漢堡肉?現在想這個好象很沒情調……不行,缺氧了……
就在我以為自己快死掉的時候,他突然松口。四周響起一片叫好聲。
「好棒!好棒!」
「再來!再來!」
「別停!別停!」
「教我!教我!」
天哦,那些小孩子什麼時候圍過來的?還一個個看得津津有味?我頓時羞得無地自容。
「喂。」柱哥忽然推了我一下。
「什……什麼?」我很想從他腿上跳下來,無奈卻被抓得緊緊的。
「他們想看。」柱哥朝那群孩子一努嘴。
「那……那又怎樣?」我好想找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
「不怎樣,再來一次就好。」
「再……再來一次!?」
「你不喜歡?」
「不……其實……也不是……」我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那就再來一次。」
「唔……可是……」我的臉在發燒,太陽把我曬得暈暈乎乎的。
柱哥也沒有給我繼續找借口的時間,他又一次堵住了我口中的語無倫次。
在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
在一群國家未來棟梁的觀摩下。
在漢堡肉和鹵雞翅攙和的味道里。
我就這麼稀里糊涂的弄丟了兩個寶貴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