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含義是什麼?
是一件可以觸模的東西?是一種可以分辨的味道?是太陽升起時鋪滿天際的金黃?是羽毛和花瓣的柔軟?還是晚風和露水的清涼?
也許,任何一種定義都無法完整的訴說真實。因為那不單是五感所能傳達的,而是自心底萌生,滲透每一個細胞,牽動每一分神經的訊息。
誰說只有孩子的眼楮最透明呢?其實每個人都可以。
當我們學會坦然面對昨天、今天和明天,我們看到的也將是一個透明而真實的世界。也許並不完美,但用心去體會的瞬間,我們是幸福的……
點、點、點……我又一次用省略號為日記收尾,因為有太多想說而未說,懸在胸口卻難以落在筆端的東西。
拉開抽屜,我取出那本和日記放在一起的相冊。快兩年了,我一直保存得很好,不讓它沾染半點灰塵。也許我一直知道,它會有回到主人身旁的一天。
一早來到幼稚園,我時而發呆,時而托著臉露出傻傻的笑容,直到蘇珊過來問我是不是中了馬票。
「從早上樂到現在了,到底有什麼好事?哎,這是什麼?」她盯著我掛在椅背上的特大號手提袋,很有興趣的樣子。
「要還給朋友的東西。」我解釋說。「一本舊相冊。」
「能看看嗎?」
我笑著聳肩,把相冊取出來放在桌上。
蘇珊翻開相冊,突然「喲」了一聲。「範老師這不是你嗎?在哪兒拍的?」
「烏敏島。」我回答說。
蘇珊一頁頁往後翻,邊看邊問︰「照的不錯啊,什麼時候去的?」
我想了想。「五年前?」不是很確定。好像是進大學之前,具體的日期已經記不得了。
這本相冊里大多是島嶼和街市的風景,還有一部分人物特寫,比如蘇珊剛剛翻到的這張——一個從海里走上沙灘的小男孩。盡管腰上還掛著兒童泳圈,那抹得意的笑容卻仿佛在宣告世界——「我已經征服了大海!」
「是個攝影師吧?這本相冊的主人。」蘇珊突然說。
我抬起頭。「你怎麼看出來的?」
「很明顯啊。」蘇珊把相冊推回我面前。「說不上來的感覺,總覺得鏡頭後面的人不單是為了拍照而拍照,而是為了……為了……哎,不管為什麼,反正不像外行人拍得那麼隨便啦。」
他說過,遲早告訴我一切。是否也包括這個「為了什麼」的問題呢?
下班後,我直奔肯特區的公寓。陸濤不在,多半是工作拖延了。我打開冰箱才想起忘了買菜,幸好還有兩盒冷凍披薩。
回到臥室,我把書架上的二十幾本相冊搬下來,分三次運進客廳。我想知道,將這些舊照片全部重看一遍是什麼感覺。做飯?抱歉,沒時間。
我很快發現相冊都被編了號,以前是沒有的。
空空的客廳一下子變得很好用。我盤腿坐在地毯上,懷里抱著軟軟的靠墊。二十幾本相冊在周圍攤了一圈,隨便想翻哪一本都很方便。
拿起編號一,我注意到扉頁上的日期。今天才知道,原來他是九×年開始攝影的。九×年的時候我在做什麼呢?一個不像小學生的小學生?
我笑著搖了搖頭,有些感慨。人真的很難預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呢……
一本本翻下去。我坐著看,躺著看,趴著看……突然發現沒有編號十。是被我拿走的那本吧?我立刻爬起來,在合適的位置騰出一個空當。將那本沒有編號的相冊擺進去的時候,我長長吁了口氣,胸口仿佛一瞬間被填得滿滿。
終于,終于是一個完整的圓了……
陸濤回來的時候,我正趴在一堆靠墊上看編號二十一。最後這幾本都是我不曾看過的,比如那組畢業典禮的照片,整整二十張。
原來我當時的表情這麼坦白啊,眼眶都紅了……會不會是角度和燈光的關系呢?我明明記得自己跑出禮堂後才哭的……
想得太入神,我完全沒听到身後響起的腳步聲。又濕又冷的東西突然貼在臉上,我嚇得尖叫一聲,整個人翻向一邊,這才看清對面蹲著的罪魁禍首。
「做什麼呢?」他晃著手里的啤酒罐,視線落在滿地的相冊上。
我坐正身體,沒好氣的瞪著他。「你覺得呢?除了看照片我還像在做什麼?」
「晚飯呢?」
「沒做。」
「哈,說的真干脆……」他搖了搖頭,一只手伸到我面前。
「做什麼?」
「拉你起來。」他似乎沒什麼耐性,一把拽起我,害我險些失了平衡。
我猜他可能是餓了。「冰箱里有冷凍……」
「我們出去吃。」他拉著我的胳膊走向門口。「我有話要對你說。」
所謂「出去」吃,只是走到隔壁樓下的小吃店。因為來過不少次,老板娘一見我們就主動過來招呼。
「二位要不要來份特餐?我們剛請了個新師傅,最拿手美式黑胡椒牛排。今天還附送新鮮麥茶和水果拼盤……」
「牛排就算了,麥茶給我們來兩杯,吃的待會兒再叫。」陸濤說完便拉著我來到角落的位子坐下。
「為什麼不試試那個特餐?」
「你能吃牛排?」他反問我。
「啊,那個其實……」其實我過敏的不是牛排,而是夾在肉里的血絲。但我沒機會把話說完。
「用不著勉強自己。」他打斷我,拿起餐牌。「想吃什麼?」
服務生這時送來兩杯麥茶,站在一旁等我們點菜。
「再等等,我們現在還不餓。」
見我把服務生打發走,對面的人挑起眉毛。「你不餓?」
「我餓。」我這次說了實話。「但我想先听听你要和我談什麼。」
「不能邊吃邊說?」
「我怕消化不良。」
他笑了。「不用這麼緊張……」
「說了再吃。」我堅持,兩只手在桌下緊緊交握著。
真是的,我怎麼可能不緊張?普通的小事有必要出來談嗎?這種場景,這種氣氛……我會胡思亂想也是正常的吧?陸濤,不論你打算和我商量什麼,或是告訴我什麼,過去的,眼下的,未來的,我都會用心去听……
他的食指在桌邊緩慢而有節奏的敲著,仿佛在思考什麼。突然將餐牌推到一邊,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白信封。
「我想訂個協議。」他說。
「協議?」我對這兩個字感到意外,而且陌生。「和我嗎?」
「這里有一張邀請函。下個月的今天是年度攝影大獎的評選兼頒獎典禮,我希望你能到場。如果我在決選中勝出,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我慢慢消化著自己听到的一切。
「年度……攝影大獎?」
「是的。」
「如果你勝出……我要答應你一件事?」
「是的。」
「這就是你說的協議?」
「是的。」
「沒有別的什麼要告訴我?」
「沒有。」
「一點都沒有嗎?」
「……沒有。」
「陸濤,你知不知道……」
「什麼?」
「你是全世界最可惡的笨蛋!」
我頭也不回的沖出店外。好像有幾十幾百道目光追在身後,讓我無法停下奔跑的腳步,胸口因急促的呼吸隱隱作痛。
笨蛋、笨蛋、笨蛋……什麼攝影大獎,什麼頒獎典禮……這麼重要的事,他怎麼可以一個人就決定了?然後丟給我一紙協議……我才不要什麼見鬼的協議!我本以為……我本以為……
真可笑,又是「以為」。
我以為自己等到了他不再有任何隱瞞的時候。
我以為他即將告訴我他放棄一切遠走他鄉的真正理由。
我以為他終于決定讓我分擔什麼,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事情。
我甚至以為會再從他口中听到那五個字。不是大人孩子間的玩笑,不是男歡女愛時的沖動,而是清醒的、鄭重其事的的問我一次——小彤,嫁我吧?
可我听到了什麼呢?「如果我勝出,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大笨蛋,就算輸了又怎樣?他以為我愛他的什麼?如果我在乎他能不能得獎,如果我在乎他是不是出名,過去的爭執,一年多的等待,還有他舍棄的名字……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了!為什麼他不明白,我只想愛一個實實在在、完完整整的他?!
扶著膝蓋,我靠在牆邊劇烈的喘息,仿佛再多的氧氣也不夠填滿胸口那塊突然空出來的位置。
跑不動了……這是哪兒?
直起腰,我發現自己站在一家購物中心附近。很多人從我身後經過,向購物中心前的廣場中央聚攏。噴水池前搭起一個圓台,像是有什麼活動。
可能是哪個明星在做宣傳吧……我正想離開,迎面飄來的幾句對話卻將我釘在原地。
「你也拿到StevenKhoo的簽名啦?」
「當然了,雷蒙特的新人啊,我的白馬王子……」
雷蒙特?我望著人群涌動的方向,不知不覺走了過去。
來到近處,我發現人們在排隊,而且手里都拿著一本像雜志又像畫冊的東西。我猶豫著要不要繞過去,卻不知被誰撞了一下,險些跌倒。重新站穩時發現自己正排在隊伍當中。只一眨眼的工夫,身後的人龍已經又加長了一圈。
視線越過前面那個人的肩頭,我看清了,原來是本作品集。封面只有黑白紅三種顏色。除了一個男人的面部特寫和雷蒙特醒目的標志外,就是那個名字了。
StevenKhoo……對這個名字並非完全陌生,因為他很出名,也很受狗仔的青睞。隨便翻開一本時尚雜志都不可能輕易錯過這個迅速竄紅的名字。似曾相識的炒作方式,也許是雷蒙特新人的必經之路……
身不由己的夾在隊伍當中,移動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很多。沒幾分鐘,我已經踏上圓台旁的台階,也看清了那個正在為粉絲們簽名的StevenKhoo.
有那麼一瞬,我以為自己看到了陸濤。
不,他們一點兒都不像,無論是長相還是氣質。也許是照在他身上的燈光讓我有了錯覺……
就快要走到跟前的時候,前面突然傳來一陣爭論。
「請回答我幾個問題!只要三分鐘,不,兩分鐘就夠了!」
「對不起,今天的宣傳只包括簽名,不接受提問。」
我張望了一下,發現引起騷動的是和我間隔四五個位置的年輕人。不顧那些過來拉扯他的保安,他固執的把袖珍型錄音機伸到StevenKhoo面前。
「請問你是否對本年度攝影大獎勢在必得?關于參賽作品的主題能不能透露一下?這次總決選的評審之一是你的恩師RaymondTeo,這是否會增加你勝出的幾率?」
年度攝影大獎?我呼吸一窒。
「對不起,無可奉告……」
「沒關系,Steven……我來回答這個問題。」
第三把聲音突然插入,這個沙啞的聲音是……心髒突然漏跳一拍,我越過前面的肩頭望過去……啊,真的是那個人,那個有兩條掃帚眉,早就被我貼上「混蛋」標簽的雷蒙特老大!
把別人當成傀儡一樣操控的家伙,不是混蛋是什麼?更何況,我忘不了他在陸濤臉上留下的手掌印。
拳頭驀地縮緊……然後不情願的松開。我緩緩吐出一口氣,知道現在不是替陸濤討回那一巴掌的好時機。
另一邊,StevenKhoo正從座位上站起來。
「老師,您來了。」那種恭敬的態度我也曾在陸濤身上見過。
拍拍Steven的肩,這個被稱作RaymondTeo的人轉而面對因興奮而滿臉通紅的記者。
「作為評審,我不會偏袒任何人。但是……」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迷一樣的笑容。「作為師父,我始終相信自己的徒弟是最好的。呵呵呵……」
只有勝券在握的人才會發出這種笑聲……真是刺耳。
我狠狠咬了下嘴唇,從隊列中跨出一步。一個工作人員立刻過來阻止我的離隊。
「小姐,請按順序來。」
「我不是要插隊!我只是……」突然發覺周圍的人一個個看過來,我急忙壓低聲音。「我只是想回去了,我原本就沒打算要什麼簽名……」
「小姐,你都已經排到這里了……」
「是意外。」我把雙手攤開讓他看。「我連書都沒買,拿什麼讓他簽?」
「如果你現在從台上下去我們會很困擾……」
「你的意思是,我一定要留在隊伍里了?就算不要簽名也必須等前面的人先下台?」
「是的。」
我只好繼續等著。
記者和RaymondTeo已經不在台上,一度阻塞住的隊伍又開始移動。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前面那位終于簽完,寶貝似的抱著那本作品集和StevenKhoo握手。
要溜就趁現在。我剛想繞過去,卻被一個聲音叫住。
「這位小姐,我好像還沒給你簽名。」開口的居然是StevenKhoo.
雖然台下的女性居多,此刻在台上能被稱作「小姐」的卻只有我一個。
「不用了,我只是路過。」我想蒙混過去,接觸到他的目光時卻不禁微微愣住。這個StevenKhoo的眼神……仿佛不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可這是沒道理的,我根本不認識他。
「你好像沒買我的影集。」
這是個陳述句。他猜的不錯,接下來的動作卻讓我有些搞不清狀況了。只見他從旁邊的紙箱里拿出一本已經簽好的作品集,遞給我。
「送你一本。」他微笑著說。
「……謝謝。」我有些猶豫的接過,發現他的手還停在空中。握手嗎?握就握吧,也不會少塊肉。
「很高興見到你……」他握住我的手,微笑加深。「雖然我知道你並非來捧我的場。」
什麼?我怔住的同時發覺有東西被塞進掌心,慌忙把手抽回。
「希望有機會再見,範小姐。」
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幾乎是逃到台下,一直跑到無人的角落才停下腳步。攤開手,平躺在掌心的是一張紙條。
「如果想知道更多關于這次年度評選的細節,九點正在地下停車場第十三號車位等我。」
——紙條上是這麼寫的。
九點正嗎?我把紙條攥在手里,望著廣場中央的方向。
都說好奇心可以殺死貓……我會比貓還笨麼?呵,從某一方面來說,也許是的。不管等著我的是什麼,如果不會一會這個StevenKhoo,我想我今天是別想睡好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