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約定,我在第二天下午報到,開始了為期一周的打工生涯。
工作時間是六點到七點,每十分鐘換一次衣服,一共五套,換裝時間不超過兩分鐘。我報到時依然只見羅杰,不見店主。
「她出國旅行了,下個月才回來。」羅杰解釋道。「這期間店里的事我全權代理,絕不會欠你薪水。」
我告訴他我不擔心這個,然後拿了他給的衣服去換。可能因為是第一天,五套衣服都不是太夸張的設計,剪裁清爽利落,顏色不扎眼,也不暴露,更沒有那種日韓系多層次的,否則換起來可不止兩分鐘。我不禁佩服羅杰考慮周到。
換好第一套衣服,我正要進櫥窗時被羅杰喊住。
「等等,你沒化妝?」
「那個……我有涂口紅。」我覺得沒面子。其實早該告訴他我不喜歡也不擅長化妝,隨身的包包里只有十五歲那年買的唇膏和粉餅(睫毛膏弄丟了),一直用到現在,過沒過期都不知道。我怕失去這份兼職而沒說出口。現在被問起,更是尷尬。
羅杰看出我的尷尬,不在意的笑道︰「沒關系,我幫你。」
「你幫我?」我傻傻的重復。他不是信息工程系的高材生麼?我沒記錯吧?
我臉上的問號大概十分明顯,羅杰「呵呵」一笑。「別介意,業余愛好而已。」
直到我坐在化妝鏡前,閉上眼楮的時候,我仍在懷疑。可睜開眼楮之後,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哪是化妝,簡直是變魔術啊!活了十八年,我從來、從來、從來沒像今天這樣相信過自己是個美女!換言之,我化不化妝居然差這麼多……
我帶著復雜的心情步入櫥窗,下意識看了看那雙鞋的位置。鞋已經被羅杰撤掉,剩下個空台,可以當凳子坐。我看的只是那個位置。
六點鐘,正是放工的時候。櫥窗外人來人往,行色匆匆。有多少人會放慢腳步,把注意力分給櫥窗里的我呢?管他呢……我發現自己並不在乎這個答案。我在乎的,只是一次新鮮刺激的體驗,即將進入荷包的銀子,還有那雙鞋。那雙我要送給陸濤的鞋。
我在那個空台上坐下,翹起長腿,單手托著下巴,眼眸低垂。這是第一個pose,跟羅杰學的。擺pose並不難。店里那麼多人形模特,那麼多樣本,還怕沒pose可擺麼?
櫥窗側門拉開一條縫。我用余光看見,一只手伸了進來,手里拎著一個迷你音響。然後,柔和的旋律飄滿整個櫥窗。
那一定是羅杰,我想。
有了音樂,我可以更自如的坐,更自如的站,更自如的微笑。我可以把肢體盡情舒展而不覺一絲一毫的尷尬。側門打開時,我不相信十分鐘就這樣過去了。羅杰站在那里,示意我換裝。
我換上第二套服裝,接著第三套,第四套……櫥窗外漸漸有了圍觀的人。人越聚越多,有人單純的觀望,有人交頭接耳,有人拿出手機拍照。他們或許不知道,當他們看我的時候,我又何嘗沒有在觀察他們?衣著,發型,膚色,身材,五官,站立的姿勢,習慣的小動作,眼底流動的情緒……有快樂,有苦悶,也有麻木不仁。大家都是獨立的個體,沒有人是相同的。
工作結束後,羅杰付給我一百塊薪水。
「你做的非常好。」他說。
「可人們只是看,並沒有進到店里來。」
「這只是開始,以後會不一樣的。」
「是麼?」我聳聳肩,揮掉剛剛萌生的那一點不安。只是一個禮拜,不會有什麼事的。我這樣告訴自己。
第二天,圍觀的人比昨天多出一倍。
第三天,櫥窗外發生交通阻塞。便道中央架起攝影機,電視台的記者親臨現場,也不知從哪兒得的消息。
晚上,穎臻打電話給我,說我上電視了,九點新聞,明天的午間新聞沒準也會播。隔天中午,我守在電視機前,等了很久才等到那段新聞。不到十五秒的報道,鏡頭一帶而過。穎臻知道我打工的事,所以一眼就認出來,換了別人可未必。于是我安心去打第四天的工。
還剩三天。還剩三天我就可以買下那雙鞋,送給陸濤了。我快樂的想。
和往日一樣,我提前半小時到店里,發現櫥窗外已經聚了不少人。
今天走的是嬉皮風,金屬亮色的刺花和亮片,帶流蘇的皮衣,反折的褲管和華麗的腰帶……有點張揚,有點叛逆的頹廢。這讓我想起自己十五歲的那一場體驗。我用自己的年少張狂做賭注,闖入大人的世界。正是那一次的冒險,讓我認識了陸濤。陸濤……他現在在做什麼呢?
羅杰認真的幫我化了妝,做了造型。
選CD的時候,他突然問我︰「有沒有做明星的感覺?」
「有一點。」我照實說,看著鏡中的自己舍不得移開視線。這樣的裝扮在以前是絕不敢想的,今後也不會穿了走在街上。不趁現在多看兩眼,以後就沒機會了。
「你要是喜歡,再多做一個禮拜如何?」
「不了,我只做七天。」
走進櫥窗,我發現地上多了幾盞閃爍不定的小燈。回頭看羅杰一眼,他沖我聳聳肩,打開音響後把門關上。音樂和燈光明滅的節奏剛好吻合。果然又是他玩的新花樣啊,這人點子真多。
我照樣擺我的pose.因為換了音樂,我不再單純的坐著或站著。我從櫥窗一端步向另一端,然後走回,每一個定點都踩著重音。偶爾甩一下頭,長發飛揚。我喜歡這種感覺。
不知是第幾次甩動長發,我驀地停下腳步。櫥窗外,在所有圍觀客的最前面站著一個人。陸濤。這時羅杰打開了側門,十分鐘到了。我故作鎮定的走出櫥窗,卻逃也似的沖進更衣室,關門落鎖。
陸濤看見了。不管他是怎麼知道的,怎麼來的,反正他是看見了,也認出我了。然後呢?我該怎麼辦?我該如何面對他的怒火呢?不對……我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他憑什麼發火?我為什麼要怕他?對,我沒做錯事,用不著怕他。
心理建設完畢,我開門出來,身上已換好第二套衣服。
更衣室外站著兩個人,羅杰和陸濤。羅杰手里拿著一頂帽子,和衣服一套的。我走過去,要把帽子接過來,伸出的手被陸濤一把捉住。
「你到底在做什麼?」
「你看到了,我在打工。」
「為什麼打工?」
我不想告訴他,于是反唇相譏︰「我是十八歲的大學生,打工又不犯法!」
「為什麼不跟我說?」
「因為……因為你忙啊。」胡諏的理由連我自己听著都假。「何況我都十八了……不想……老被你管著……」越說越沒底氣。
「我怎麼管著你了?」
「不管我,就讓我打工啊……又不是見不得人的工作!」
一陣難熬的沉默後,我仿佛听見他說︰「好,我不管你。」
陸濤走了。我突然覺得難受。胸口像被一柄大錘重重敲下,鈍痛難當。這樣的陸濤,比火山爆發的陸濤更讓我恐懼。他說他不管我,然後走了……他再也不管我了麼?我沒那個意思,真的不是那個意思啊……我究竟是在怕他,還是怕他頭也不回的背影呢?我怕他離開我麼?我為什麼怕他離開我呢?為什麼呢?
羅杰來到我面前,將那頂灰色的寬邊圓帽扣在我頭上。
「還能繼續嗎?用不著勉強。」
「誰勉強了?」我咬著嘴唇,從齒縫間擠出一句。
「你這樣唇彩會花掉的。」羅杰說。「舒彤,你真的ok嗎?」
「我ok啊。」
「介不介意我問,他是你什麼人?」
「他是……朋友。」
「哦——是朋友。」羅杰點點頭,又搖搖頭。「為什麼我覺得不像呢?」
「他是……大哥,街上撿來的。」我搬出敷衍穎臻的說辭,不確定能否應付得了羅杰。他的神情,仿佛早已看穿什麼似的。
「反正是你親近的人,對不對?」
我低頭不語。
「給你一個小忠告吧,」他說,「不要意氣用事,不要對你親近的人說違心的話,他會受傷。」
「知道了……」我邁步要走,卻被他喊住。
「還有——」他繼續說,委婉平和聲音透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歷練和洞悉。「也不要把他的氣話當真,你會受傷。」
我繼續向前走,沒有回頭。
最後一天打工日,我在家里接到羅杰的電話。他告訴我,今天有人來拍專題照,剛好預約在我站櫥窗的時段。他問我介不介意,假如我不想去也沒什麼,反正已經做了六天,加上我自己的兩百塊,已經賺夠了買鞋的錢。我告訴他我會去,而且不會遲到。
「既然答應做七天,就不能半途而廢。」
「範舒彤,你有一種單純的固執。」羅杰掛電話前這樣說。
來到店里,我發現水幕後的空間被布置成攝影棚的樣子。幾個模特已經換好了衣服等著上鏡,可作業人員中卻不見攝影師的蹤影。有人大聲講著電話。
「Thomas,老大弄傷了手,現在去了醫院,Ken又不在,你趕緊過來頂一下!……還猶豫什麼?你知道這個case很重要!……十分鐘內立刻過來!」
我找到羅杰,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說本來預約的攝影師弄傷了手,但問題不大,雷蒙特會再派人過來。
心跳突然變得難以掌握。我問羅杰︰「新加坡有幾個雷蒙特?」
「只有一個,怎麼了?」
「不,沒什麼。」
換好衣服出來,羅杰正等著我,手里提著化妝箱。
「你這麼忙,還要幫我化妝?」
「那當然,櫥窗可是一家店的門面。」
「既然那麼重要,你就不怕被我砸了招牌?好歹該請專業模特才是。」
「專業模特?」羅杰順著我的視線,瞧了眼攝影棚的方向。「我不覺得你比她們差,你又何必看輕了自己?」
「呵,謝謝夸獎。」我笑著坐進那張他每次幫我化妝用的椅子。「那就把我化成絕世美女吧,大師!」
閉上眼,等了很久都不見動靜。我狐疑的把眼睜開,看見一只粉底刷停在離自己鼻尖不到兩公分的地方。羅杰看著店門口,眼神耐人尋味。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陸濤氣喘吁吁的站在那兒,懷里抱著頭盔。
有人從攝影棚沖出來,接過他的頭盔,拉著他的胳膊往里走。我認出是剛才講電話的人。
「Thomas,你來的真快!時間剛好來得及……」
陸濤就這麼被人連拉帶拽的從我身後經過,甚至沒多看我一眼。他經過的瞬間,我聞到陌生的古龍水味,那不是屬于陸濤的味道,一點也不襯他……他身上應該只有綠茶洗發精的味道。
「舒彤,你ok嗎?」羅杰這樣問我。
「我ok.」我邊說邊閉上眼楮。「記得,一定要把我化成絕世美女!」
我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現很差。我覺得很對不起羅杰。
櫥窗外人影重重,在我眼中連成一片,空洞而模糊。我無法維持笑容,無法抑制看表的沖動。每個十分鐘都過得那樣漫長。音樂的節奏讓我心浮氣躁,狹窄的櫥窗讓我窒息。我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天了……然後忍不住再一次看表。
每到換裝的時候,我刻意放慢腳步,用平常兩倍的時間走進更衣室。可我依然看不到陸濤的臉,只有他工作的背影。他端著相機,或蹲或站,指示模特擺出這樣那樣的pose——自然一點,對,就是這樣,放松,笑得自然一點……
終于熬完了最後一個十分鐘,我走下櫥窗,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
羅杰就站在門邊等我,手里拎著兩個紙袋。
「舒彤,你ok嗎?」他問。他總是問我相同的問題,仿佛成了習慣。
「你怎麼總是瞧不起人呢?」我強打精神,揚起一個笑容。「我ok,一切正常。」
「真的ok就好。」羅杰笑笑,把兩個紙袋遞給我。「這是你的衣服,還有那雙鞋……要現在給他嗎?還是以後再說?」他朝水幕後的燈光一聳肩。
我不禁愣住。「你怎麼知道……」
「我有火眼金楮,一看就知道。」他沖我擠擠眼楮。
「其實我……」我張了張口,卻怎麼也接不下去。
羅杰湊近我耳邊,小聲說︰「別擔心,只要記得我的忠告,就不會失去你最親近的人。」
我抬頭看著他,好奇的問︰「你真是信息工程系的?」說他是化妝師,我信。說他是心理咨詢師,我信。說他說廣告創意設計師,我信。可是信息工程……真的搭不上啊……
羅杰「呵呵」一笑,說︰「如假包換……只要能順利畢業的話。」
我被他逗笑了。
看了看水幕後的燈光,我說︰「我要現在給他。不用幫忙,我ok的。」
換回洗白的牛仔褲和長T恤,我提著裝有那雙鞋的紙袋站在工作區外圍,越過一些人的肩頭看著聚光燈下的陸濤。我不曉得工作還要多久才結束,但我願意等。腳酸了,就坐下歇會兒,然後站起來繼續等。羅杰說,我有一種單純的固執,我想他說的沒錯。
天完全黑了。街上的車流稀了,行人也少了。陸濤終于完成了他的工作。我听見他對拿反光板的助手說——收工。人群瞬間散開,各自收拾自己份內的器材。陸濤蹲在地上,把取下的鏡頭放進一只黑色的背包。
我走過去,在他跟前站定。陸濤仰起臉,面無表情的看著我。他怎麼可以用那樣疏離的眼神看我呢?我難受的想。驀地,耳畔仿佛響起羅杰的聲音——不要意氣用事,不要對你親近的人說違心的話,他會受傷……
或許,我們都受傷了……我傷他在先,然後傷了自己。
我伸出手,將那只紙袋放在他的黑包旁邊。
「這個……給你。」
「知道了。」他低頭繼續收拾相機。
「我只想告訴你,我打工是為了買這個……終于當上攝影師了,恭喜你。」
陸濤驀地抬頭,我沒錯過他眼底一閃而過的驚訝。
我還想說什麼,卻听到他的同事叫他——
「該走了,Thomas!今天可能要通宵呢!待會兒還要去探望老大……」
我扯出一個笑容。「你忙吧,我先回家了。」
「等一下,小彤——」
「Thomas,你還在磨蹭什麼?」
「我走了。」
我奔出店外,跳上一輛剛剛到站的巴士。去哪里並不重要,我只想快點兒離開這個地方。
不能說是被電話吵醒的,因為我一直睡不踏實。
進大學後,父母在我的房間裝了分機,號碼我只給過兩個人——穎臻和陸濤。
看看鬧鐘,時針指在三和四之間。電話響了停,停了又響。我拿起听筒放到耳邊,一聲不吭的等著。
「小彤……」這是陸濤的聲音。只有他會用這樣溫柔的聲音叫我。等了很久,听筒里又飄來兩個字——「謝謝。」
眼淚就這麼流了出來,忍也忍不住。
「對不起……陸濤,對不起……」我邊哭邊說,顫抖著縮在床頭。我並不冷,我只是害怕,盡管我並不清楚自己在怕什麼。「我不該任性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會這樣了……對不起……」
「小彤,不要哭……就算任性也不要緊,沒關系的,你不要哭。」
「真的?真的沒關系?」
「真的,你還是孩子麼……你可以對我任性,對我發脾氣,都不要緊。」
「陸濤……我還是孩子麼?」
「是的,你還是個孩子。」
「陸濤,對不起……」
「沒關系。」
那個十八歲的晚上,我一夜無眠。陸濤的聲音陪伴著我,還有窗外那漸漸發亮的天空。那是我們相識以來講過最久的一次電話,也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