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次留給陸濤的電話是真的。這麼做自然有我自己的理由。
雖然我是中學生而他是大人,可他也是好人。可難得有個「大好人」願意和我做朋友,如果像電視里演的那樣從此分道揚鑣不是太可惜了麼?盡管和大人做朋友並不簡單,比如他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帶你去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
客廳的電話響了幾次,每次都只有一聲,然後斷掉。
爹娘都出門了,我一個人窩在沙發里看綜藝節目,正有些無聊。
電話又響了一聲,斷掉。
腦海里靈光一閃,我突然從沙發上跳起來,一溜煙沖到大門外。街口果然有人站著。是陸濤。我沖他招招手,叫他過來。他明明看見了卻不動地方,反倒向我勾勾手。我沒轍,只好回去拿鑰匙,把門鎖了再出來。
這是他送我回來後第一次見面。那不過是幾天前的事,感覺卻好像很久了。太陽底下,他臉上少了些暗影,多了點陽光的味道。
「你怎麼來了?」我見他拿著手機。「電話是你打的吧?」
他「嗯」了一聲,然後塞給我一只頭盔。我這才看到牆邊停著一台機車。我雖然不懂,但看得出不是什麼高級鐵馬,或許是傳說中不到100CC的小綿羊。我抱著頭盔沒動。
「你要帶我去哪兒?」
「……去了就知道。」
「不要,我得知道上哪兒才決定去不去。」
他吞吞吐吐。「你……那個……來了沒?」
我一愣,然後會意過來,一時尷尬到極點。「你……你干嗎問我這個?」
「到底來了沒?」
見他堅持,我只好回答︰「這個月還沒……怎麼了?」見他听我說「還沒」之後臉色一垮,我不懂發生了什麼。
他拉起我的胳膊往機車那邊去。
「跟我去醫院!」
「為什麼啊?」
「檢查!」口氣強硬,不容我拒絕。
我驀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沒什麼自信的支吾道︰「我說過是安全期的……」
「那也不是百分之百!你才十五,萬一懷孕怎麼辦!?你說,你要怎麼辦?!」
氣勢一邊倒的結果,我戴上頭盔,上了他的機車。
醫院。婦產科。
陸濤幫我掛的號,謊報了年齡。他陪我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左右都是大著肚子的媽媽們,時不時用好奇的眼光看我們倆。我想多半是因為陸濤長得好看。
右邊的媽媽向他搭訕。
「年輕人啊,別緊張。是不是第一次當爸爸?」
不等陸濤開口,我搶著澄清︰「阿姨,他是我哥。」
那個媽媽臉一垮,不出聲了。我不明所以,扯扯陸濤的衣角。小聲問︰「她怎麼不高興了?」
「你剛才喊她什麼?」
阿姨?對哦……我恍然。雖然我才十五,可別人不知道啊。又是坐在婦產科里,誰會相信你是個孩子?管三十來歲的人叫阿姨,人家當然不爽。
我抬頭看陸濤一眼,他的臉色也不好看。
「你怎麼也不高興了?」
「……沒有。」
「騙人,你明明就不高興。」
「……你剛剛喊我什麼?」
「我說你是我哥,所以你不高興了?」我拿手肘輕輕頂他一下。「我們不是說好,做朋友麼?」
「要是你有了呢?」
「那個……到時候再說……」我決心把鴕鳥精神貫徹到底。
我听到護士喊我的名字,趕緊起身,跟在護士身後進了化驗室。
檢查比我想象中簡單,醫生也很和氣,仔細的問我問題,認真听我回答……結束後,我拿著一紙化驗單回到走廊。化驗結果是陰性,我沒有懷孕。謝天謝地……
陸濤迎向我,拉著我走向角落,避開那一群媽媽們發亮的視線。我猜他大概被盤問的很慘。
「怎麼樣?」他貌似鎮定,但我听得出他在緊張。
我想著是該實話實說,還是吊一吊他的胃口。就這麼一猶豫,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接著自己作出判斷。
「你真的有了?是真的嗎?」
我抿著嘴,一言不發。我有些好奇,假如我真的成了十五歲的準媽媽,他有什麼打算?
陸濤一把拉起我的胳膊。
「沒辦法了,我們走。」
「去哪兒?」
「去你家。」
「去我家做什麼?」
「去跟你父母說,我們結婚。」
「等一下!」我扒住走廊的牆壁不肯動。「我才十五,我不要結婚!」
陸濤生氣了。「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不結也得結!」
我也生氣了。「男人這時候不是該帶女人去墮胎嗎?為什麼你非要結婚不可?」
「你、說、什、麼?」他惡狠狠的瞪著我,瞪得我心里發毛。
「我說……通常,這種時候……男人應該勸女人……把孩子拿掉……不是嗎?」
「你從哪兒學來的?」
「電……電視……」
「去他見鬼的電視!」他眼里冒火。「那不是物品,是一個孩子!听懂了?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怎麼可以拿掉!?」
我沒想到他會發這麼大的火。十五年來,就連父母也沒對我這麼凶過。
我被他蠻橫的拉出醫院,拉到他停車的地方。他命令我上車。
「陸濤……」
「上車!」
「陸濤,其實我……」
「上車!」
「我沒有懷孕啦!」
我喊出真相後閉上眼楮,縮起肩膀,準備承接下一波火山爆發。可預期中的怒火卻遲遲沒有來。我睜開眼,迎接我的是陸濤的目光,還有質疑。
「你真的沒有懷孕?」
「是真的……我,我不是故意不說……」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我有些怕,也有些郁悶。撒過一次謊的小孩就這麼不被信任麼?狼來了的故事也不是沒听過……我這是不是自找的?
他突然擁我入懷,緊緊抱住我的身體。一聲溫熱的嘆息從耳邊飄過。「太好了……」
對他突然的轉變,我不知所措。我更不明白,他的「太好了」究竟指的是什麼?被人這樣緊緊抱住而快要窒息死掉的時候,喪失正常的思考能力也不算丟臉吧?是,我知道這麼想很鴕鳥,可我不討厭這樣被他抱著。我們還是朋友嗎?唔,太難的問題,以後再說……
在我堅持不懈的努力下,我們之間這種微妙的關系倒也一直維持了下來。
我們……應該還是朋友吧?關系很好很好的那種?
不管他是如何定義我的,但他是我吐苦水的對象,最有效的壓力安全閘。他的破公寓被我瓜分了一半主權,那是我翹家時暫避風雨的窩。他給了我一把鑰匙,方便我進出。我偶爾會幫他收拾一下房間,掃掃地洗洗衣什麼的。我不太會下廚,因此充其量是幫他打包海鮮炒飯當消夜。
他去郊外攝影時常會帶上我,讓我做他的模特。他會騎著那台90CC的小綿羊帶我去任何一個我想去的地方。每當我吐完苦水後,他會給我買一個巧克力香草冰激凌,滿滿兩球,讓我充分享受孩子應有的特權。他陪我辦了手機,說這樣可以隨時找我,我也可以隨時找他,雖然只夠錢買最便宜的,黑白屏那種。
我也听他講了不少關于自己的事。比如他父母都在馬來西亞,他十三歲一個人來新加坡半工半讀,立志做一名攝影師。比如他同時在酒吧和攝影棚打工,只為多賺點錢保養更新那些昂貴的攝影器材。比如他打工時遇過怎樣奇怪的客人,听過怎樣有趣的故事。再比如他本名叫陸平安,他覺得太沒個性,于是給自己改了名字。
唯一讓我頭痛的是,他時不時就把娶我這件事掛在嘴邊。初一十五說一次,逢年過節說一次,听到我耳朵長繭。
上大學後,他有時會來學校接我,事先從不跟我說一聲。每當我看到馬路對面斜倚著圍牆的修長身影,哪怕隔天有考試我都感到說不出的愉快。不曉得這是不是我天天穿長褲而不穿裙子的主因,但我從未質疑過自己的感覺。看帥哥啊,誰不賞心悅目呢?更何況這帥哥是我的好朋友,除了長相之外還有才華,外加一顆誠懇的心。
有一次他又來載我,說要去海邊,還特地帶我回家換裙子。
「去海邊當然要穿裙子!」謬論都被他說得理直氣壯。
我只好側坐在後座上,比平時更緊的抱住他的腰,心里罵了好幾遍「小人」。
到了海邊,我們坐在礁石上,邊吹海風邊吃他買來的鹵味。
「小彤,你到十八沒有?」他突然問。
「你忘了我下個月生日嗎?」我有點兒生氣。
「過完生日嫁我吧?」又來了,原來他在這兒等著我。
「不嫁。」我抓起一只雞翅膀拼命啃。
他也習慣了這個答案,不以為意的笑笑。「對了,我今天正式升為雷蒙特的助手。」
「你也不小了,大器晚成哦。」我心里替他高興,卻故意這麼說。
攝影這條路他走得並不順,所以二十五歲還在當助手。我看過他拍的照片,每張感覺都不錯,卻總是不被業界認可,至今只在一本不出名的雜志上發表過幾張作品。
「想不想參觀雷蒙特的攝影棚?」
「新達城那間嗎?好啊好啊!」
「你生日那天我帶你去。」他邊說邊從紙包里模走最後一只雞翅膀,等我發現時他已經啃了一半,不禁扼腕。
我端詳著他的側面。從這個角度看,他的五官像歐洲人一樣立體,讓人好想模一下。這幾年他留長了頭發,很隨意的綁在腦後,雖然常被我笑成兔子尾巴,卻越來越有藝術家的味道。
「小彤,到沙灘上去。」他突然說。
「為什麼?」
「別多問,到沙灘上去。」他催促道,從背包里取出相機和閃光燈。
「不會吧?這麼暗你也要拍?」我不情不願的跳下礁石,走到沙灘上站好。已經不是第一次當他的模特,只怕又要擺什麼怪姿勢。
「躺下。裙子拉高一點兒。」
「你啊!?」我吼道。
「羅嗦,我還不是早看過了?」
討厭,每次都被他用這句堵死……我故意躺成大字形,很不淑女。
他沒有下一步指示,也沒有按下快門。我突然發現今晚的夜空很美。在這個光污染日益嚴重的熱帶島國,有這麼多星星的夜空是十分少見的。我很快找到了獵戶座的腰帶,那三顆連在一起的星星。如果我有相機,我就會把這三顆星圈在小框框里,然後「喀嚓」一下……
「啪——」白光一閃,我「撲騰」坐起來,瞪著礁石上的陸濤。
「你又這樣!」莫名其妙就把我拍下來,簡直是浪費底片。
「你那個動作很好啊。」
「很傻好不好!」
「很可愛。」
「……是嗎?」听到「可愛」二字,我有些動搖。
「很可愛,像個孩子。」
我想他可能捉住了我唯一的弱點,但我就是喜歡听他這麼說。可愛耶……還像個孩子……感覺太好了!
「舒彤,上次那個帥哥是不是你男朋友?」穎臻悄悄問我。
中午十二點。人潮洶涌的學生餐廳。
「哪次?」我端著餐盤看她一眼,側身擠過人與人之間的狹小縫隙。「你說陸濤嗎?」
「他叫陸濤?好有個性的名字!」穎臻屬于那種一驚一詐的性格,芝麻大的小事都能讓她兩眼放光。
「不是男朋友,他是我街上揀來的‘大哥’。」盡管這是我單方面的定義,上床結拜的方式也很不正常。
「你們站在一起很配哦!」
「那是因為我長得老。」我心不在焉的說。終于找到空位坐下,松了口氣。
穎臻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輕嘆一聲。「舒彤,你不要不知足了。你知道世上有多少女圭女圭臉希望自己變成熟一點?」
視線掃過四周的人,最後落在她身上。「除了你還有誰?」
「還有很多!」穎臻泄憤似的狠狠切下一塊牛排,扔進嘴里大嚼。
「女圭女圭臉有什麼不好?」我想要還沒有呢。
「老被人當小孩子看的感覺糟透了!」
「老被人當大人看的感覺也好不到哪兒去。」
「至少你可以一步到位,跳過大學里這些不成熟的毛頭小子,直接交到那種好男人,大學一畢業就可以嫁人……」
「我說了,他只是我‘大哥’。」我懷疑穎臻到底听進去多少,也許她根本就有妄想癥。
「你確定你們將來不會有私情嗎?」
我白她一眼,懶得回答。如果她指的「私情」是那回事,用不著等將來,三年前就有過了,就那麼一次。盡管我曾因為好奇想再做一次,可陸濤不答應,還惡狠狠的警告我不許找別人試。我只得放棄。
「舒彤,放學陪我去逛街吧?那個Gucci的包包我早就想買了……」
「今天不行。」
「為什麼啊?」
因為今天是我生日,陸濤要帶我參觀攝影棚。但我不會告訴穎臻實情。事實上,除了父母和陸濤,幾乎沒有人知道我的生日。
「我有別的事。」
「真是的,我們的友誼究竟以什麼為基礎?」
「反正不會是一個Gucci的皮包,我還有小組討論,你慢吃。」我邊說邊站起來,轉身時不小心撞上恰好從後面經過的人。
「Sorry,madam……」道歉聲不絕于耳。穎臻在後面偷笑。
我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注︰madam一般用于稱呼略為年長的女性,尤其是在社會上打滾多年的職業女性。)
討論會比我想象中結束的早,因為該來的六個組員缺席了三分之二。看過他們一個接一個用手機發來的五花八門的理由,我當機立斷把討論推遲到下星期。
買了杯冰咖啡邊走邊喝,不知不覺就走出了校門。一眼看到剛進站的巴士,我決定不等陸濤來接我,直接去攝影棚找他。很想看看他大吃一驚的模樣。
等巴士的人多,下車的人也不少。我仗著人高腿長敏捷上車,幸運的佔到座位。二樓,車尾,靠窗。巴士開動,一股熱風涌進窗口,吹散了我的頭發。只听旁邊「呀」的一聲,我扭頭一看,原來飛起的發稍正打在鄰座男生臉上。
「抱歉抱歉。」我趕緊將頭發攏到耳後,扯下手腕上的皮筋束好。動作太大,手肘重重的頂了他肩膀一下。「真是抱……」「歉」字還沒出來,巴士突然一個急轉彎,身處二樓兼車尾的我可遭了殃,整個人甩倒在男生身上。他也沒好到哪兒去,半個身子跌出座位,太陽穴險些撞在扶手上,千鈞一發。
最先坐正的是我。不但坐正,還往窗邊擠了擠,這種糗事再來一次我可受不了。接著男生也坐直了,且順理成章的接收了我努力騰出的那一點空當……我只好盯著窗外,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
「剛才真危險。」
「嗯?」我扭頭看他一眼。是在跟我說話麼?
「我說剛才真危險。」男生側身看著我,對上我的視線。「你ok嗎?」
「哦沒事,一切正常。」我順口答道。
「你是信息工程科的吧?我好像見過你。」
「我才大一,還沒選科。」
「是麼,那是我記錯了……我叫羅杰,信息工程三年級。」
這是搭訕?還是單純的自我介紹?我盯著那張無甚特色卻也不難看的臉多瞧了幾眼,然後報上自己的名字。
「範舒彤,工程系新生。」
「很高興認識你。」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很高興’認識我啊?」我刻意強調那三個字。
羅杰愣了一下,然後揚聲大笑,惹得前排的人都回頭看我們。
「本來沒別的意思,」他笑著說,「現在我真的‘很高興’認識你了。」
我依然不懂。
「為什麼?」
「因為我想認識你。」羅杰說。「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在一個危險的急轉彎之後,我突然想認識一下這個坐在我旁邊又撞了我好幾下的女生……」
他的聲音爽朗,笑容愉悅而坦率。我開始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
「……剛好這女生還是個美女,所以我很高興。」
唔……幽默差強人意。如果陸濤是一百分,這個叫羅杰的頂多七十。
我突然想到,假如我不曾有過那樣的遭遇,假如我和陸濤不曾有過那樣的交集。當我們坐上同一輛巴士,或是在街頭巷尾擦肩而過的時候,我是否會停下腳步多看他一眼?我是否會主動和他說話?我心里,會不會突然冒出想認識他的念頭呢?
在新達城底層問出「雷蒙特」攝影棚的位置,我搭電梯來到十一樓。一走出電梯就撞上一個身材惹火的紅衣女郎。紅絲巾,紅裙子,紅皮鞋,紅皮夾……實在太像個紅包了,讓人無法不留意她。難听的磨牙聲中迸出幾句咒罵,那一身火紅消失在電梯門後。
我沿著走廊尋找「雷蒙特」。
找到了,但有點兒奇怪。我彎腰撿起掉在地毯上的東西——一片鮮紅色的假指甲。玻璃門里黑漆漆的,我大著膽子走進去。咦?好像踩到什麼?撿起來仔細看……這不是陸濤的皮帶麼?如果我再往里走,會不會發現更多東西?
好奇心蠢蠢欲動,我甩開大步……
「哇——踫!噢……」通往光明的第一步就被電線絆倒,我趴在地上哀嚎。
燈光驟亮。
「小彤!?」不知從什麼地方出現的陸濤扶起我。「你怎麼自己跑來了?」
「我想讓你大吃一驚……」我揉著膝蓋上的淤青,呲牙咧嘴的說。「不過現在大吃一驚的好像是我。」
我同情的看著他被撕破的白T恤,拉鏈掉了一半的牛仔褲,還有臉上的口紅印,大紅色的。「你該不會被那女人吃了吧?」
「……別瞎說。」
「喏,皮帶。」我把皮帶掛在他肩上,安撫的拍了兩下。「想開點兒,其實你也沒損失什麼……」
他突然狠狠抓住我的手腕,兩簇黑色的火焰在瞳孔里燃燒。
「听清楚了,我沒踫她!」
「沒有嗎?可她身材那麼好……」
「她身材好關我什麼事!?」
我突然想起那女人的懊惱和憤怒。她罵的好像是……「混蛋」,還有……「性無能」?我眨眨眼,瞪著眼前這個衣衫不整的男人。
「你是說……你對她沒反應?」
他眯起眼楮。「還不是你害的。」
我害的!?我幾乎尖叫。我又想起他拒絕跟我再做一次時的堅定不移。他該不會是……那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