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她翻來覆去,床板格格作響,不知挨到何時才淺淺入睡。仿佛才那麼一下下功夫,天又黎明,小販推著木輪車轔轔地在石子路上輾過,清冷的聲音劃出晨間的冰冷,里里外外均是潮濕朦朧的灰色。
她娘輕聲將她喚起。是時候了,她得在花轎到來之前,梳妝打點完畢。透過亮晃的鏡面,苡築瞥見母親眼角濡濕的淚痕。
她抽出袖底的手絹,替母親拭,然,手尚未縮回呢,新的淚珠重又涌出。
「娘,別擔心,沒人欺負得了我的。」
方太太哽咽地吸一口氣,將一包白緞里著的物事塞
到苡築手心。「你爹給的。」
「他人呢?」那東西拿起來沉甸甸的,想必是金銀之類的首飾。「在樓下。」
她爹比她娘還寵著她,這招「李代桃僵」之計,讓他足足難過了一個晚上。
「大早就喝酒,不怕傷身子?我去說他兩句。」她和她爹一向很「拜把」,像一對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所以她三不五時的沒大沒小她爹從來不計較。
「你安分點,乖行待在房里不要亂走亂動,再不到半個鐘頭屈家的花轎就到了。」
「只剩那麼點時間,你也不讓我去向爹跟姊姊話別?」苡築嘟囔著把嘴翹得半天高。鏡子里現出那濃妝艷抹的女子簡直不像她,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當新娘子一定要這樣嗎,弄得人不像人?
「亦築還不知道這事。半夜醒來過一次仍燒燙得厲害,直折騰到天快亮了才勉強睡去。反正三朝回門那天,你們盡可以聊個痛快;至于你爹……說了比不說慘。他從小拿你當兒子養,只差沒寵上天里去,這會兒去找他,除了哭,還能說什麼?」
听她娘這一說,苡築的心情瞬間滑人谷底。明明是一樁善事,卻攪得悲悲涼涼。認真說來,她才是最該抱頭痛哭一場的人,可,她連哀傷的心情都沒有,腦海里混混沌噸,掏空了似的。
「來了,來了!」吳大嬸尖拔的嗓門,擾醒了一室的沉默。「前面的人請讓讓,讓讓!」
苡築和她娘驚駭地互望一眼。在這一片吵嚷聲中,喜樂隊伍的管絲竹音,接踵激越揚起,把喜訊播送到小鎮的每個角落。
「你先坐著,我下去瞧瞧。」
見她娘一走,苡築走到好奇地趴到窗台,眺望底下的迎親隊伍。赫!果然是浩浩蕩蕩,場面盛大。前排是舉著「喜」字和華蓋的儀仗隊,接著是由數十人組成的樂隊,然後是身穿紅色衣裳的……尋是……那不會是新郎倌吧?記得她娘說過,屈扶風年近而立,可這位少年郎望上去頂多十八、九歲,這是怎麼回事?
騎著白馬的紅衣男子後面,是分成兩列的十幾個喜娘,最後才是八人抬的大紅花轎。轎子上的簾幕,全是描金繡風,華麗而輝煌。
苡築沒法再看下去了,她此刻心緒無比率亂,而且疑雲重重。如果白馬上頭的男子不是屈扶風,那會是誰?屈扶風呢?他到哪兒去了?為何不親自過來迎娶?
她們女方能使出「代姊出閣」的詭計,男方難道就不能以眼還眼嗎?
完了完了!那算命的老太婆口里直念「可惜,可惜」,想必指的就是這一點。苡築咽下一口口水,再咽一口,一連咽了五、六口,非但驅不了驚,還更鮮明的現出一個前雞胸後駝背、眯著一雙吊梢眼,時而眨巴眨巴向上瞄的丑男人形象。
好這一生真的要毀了︰可憐喲!
「新娘子準備好了沒?」吳大嬸的大嗓門一咱嚷著上了二樓繡房。見苡築猶倚窗發呆,二話不說,拎起喜帕就罩到她頭上去。「快呀!良辰吉時,一刻都耽擱不得的。」
樓下大廳早早擠滿了圍觀的鄉親,新娘子一出現立刻引起偌大的騷動。
辭別父母,苡築被催魂也似的趕上了花轎,原班人馬即時往回走,比一竹哨吶的聲音吹得震天響。她坐在花內,努力想照她娘吩咐的眼觀鼻鼻觀心,奈何轎子晃得太厲害,幾個小時下來,她已經香汗淋灕,思潮更是如濤地澎湃步止。嫁給一個見不得人的丑八怪,還必須愛這種罪,簡直沒天理。
屈家位于杭州城北,和方案正好遙遙相對。吳大嬸直嚷她能嫁到屈家當二女乃女乃是前世修的福,說到底還不是想邀功,多賺些媒人禮?
苡築自九歲那年,被領村的幾個男孩戲稱「芝麻女」之後,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就死了心,再不敢存有任
何奢望了。也因為如此她才特別珍惜季靖軒,老委屈自己處處遷就他,結果卻換來摧肝折肺的結局,真是何苦來哉?
也許她這生注定了與情愛無緣,與其費盡心思尋尋覓覓,不如豁達獨行江湖路,尚能瀟灑自在些。
一路上瞻前想後,心事重重進了屈愛大院。她感覺到轎子的速度放緩了,轎外鼎沸的人聲忽又響起,她到達了,到了她後輩子必須長困其中的深門宅院內。
「停轎!」司儀高唱著。
轎子被放下了。苡築在轎中冷汗、熱汗齊流。
「請新娘下轎!」司儀再唱。
一雙青筋暴露的手掀開了轎簾子,白爛爛的陽光一下子照映上苡築的身子,那紅艷的喜帕,炫耀得她眼楮險些睜不開來。她頭昏腦脹,心髒怦怦跳個不停。獨自怔忡呢,兩名喜娘已經伸手過來扶住她,把她挽出轎子。因坐得太久,兩臀疼痛,雙腳發麻,跨出轎桿子時踉嚙了下,幸虧吳大嬸抓個正著,她才沒當眾出洋相。
「新娘子出來了!新娘子出來了!」群眾吼叫夾雜
著鞭炮聲,方圓數里顯得一派熱鬧非凡。
苡築被引領到花廳之上,屈家二老已高高在座,堂前大紅「喜」字閃閃發亮。她站在右側,經喜帕下方向外俯視,見一雙簇新的靴和她迎向而立。
「維新壬戍太平年,團圓月百合日,吉利時,屈人子扶風娶方家長女亦築為妻,以此良辰……」司儀用他特殊的腔調拉開喉嚨高唱。
苡築就在這唱禮中,盈盈輕輕地一拜、二拜、三拜
「起!」
兩腳實在又酸又麻,喜娘一個沒挽好,苡築竟蹣跚地一個跌退,那喜帕就在同時讓風給吹落地面,恰恰遮住新娘倌的一雙皂靴。
大伙忍不住一陣嘩然。
苡築在怔愣當中,看到了男人年輕而俊朗的臉,以及深邃和汪洋的眼,她心中猛然一跳。賓客已紛紛起哄
「看!新娘子好美呀!」
美?她曾幾何時跟「美」這個字攀上了關系?
苡築羞赧地撫住水頰,才想到是母親「涂抹」的功勞,將她的班點充分用細粉遮了去。
「喲!瞧這小東西,比新人還急著進洞房呢。」吳大嬸一句話把尷尬的場面扭成滿堂哄笑。
苡築眸光一閃,和對面男人的眼神接了個正著——
好冷!
見著仇人也無需這樣,什麼態度!
幸好喜娘已經飛快上前,把喜帕重新遮回她的,鳳寇之上,否則她保證會決不客氣地還以顏色。
雖然僅是驚鴻一瞥,她已十成十確定,他不是今早前來迎親的男子。屈家的人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接下來她的心思全被這團迷霧給攪得方寸大亂,連怎麼走進洞房都不記得了。
賀客盈門,觥籌交錯,炮竹和煙花在庭院中喧囂地曝裂,整個屈家大院沉浸在一片洋洋喜氣當中,誰也不會在意或注意愁結暗鎖的新娘。
苡築沒等新郎倌進來,已先行將喜帕,連同鳳冠一並取下隨意丟在茶幾上。她倒想看看,會兒進來和她共度良宵的,是不是又換了一個人。
等候新郎倌回來圓房的一段空白里,她從正襟危坐,慢慢地斜子,最後索性歪在床上假寐。好累,真的快累死人了……
「二少女乃女乃,二少女乃女乃!」喜娘小雀慌張地搖撼她的胳膊,急著將她從床榻拉起來。
苡築睜開惺忪睡眼,含糊地問︰「干麼?不要吵啦,人冢好困。」
「二少爺回房了,你得快起來把鳳冠霞帔再穿戴回去,快!」
遲了!她話聲才落,屈扶風正踢開房門,一腳跨了進來。
「二少爺!」小雀嚇得臉色泛紫,快退到一旁。
「出去。」屈扶風低吼一聲,凌厲的眼已瞟向衣衫不整的苡築。
「是。」小雀逃亡似的,三步並作兩步地奪出房門。
這算什麼?給她的下馬威?苡築在心鍍暗暗冷笑著。官家子弟多半紈褲放蕩,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當真說得有理。
屈扶風也不跟她打招呼,萬自坐到桌邊,端起早先預備好的交杯酒,一骨碌全灌進肚子里去。
怎麼跟她爹一樣憋著氣喝悶酒?苡築秀眉一挑,皮笑內不笑地走過去。
「看樣子,你似乎很不高興我這個新娘子?」她一副無謂浩然的神色,倒頗令屈扶風詫異。
「是又怎麼樣?這門親事是我父母擅自作主,我從頭到尾都不曾點頭同意過。」屈扶風眉宇眼底隱然燃著怒餡,猶自忿恨難平。
苡築對他一無所知,此等形同盲目的婚姻耗就危機重重,能平平安安度完一生就算幸運的了,誰學敢奢望愚愛到白首?他生氣是情有可原,她一點也不怪他。
「真的?」不怪他已經很反常了,她居然還笑嘻嘻她喜得什麼似的,換作別人肯定當她瘋了。「難得遇見有志一同的人,咱們打個商量如何?」
她樂得眉開眼笑的得意狀,競教屈扶風心底亂不是滋味。須知,拒絕別人有種飛揚的孤傲感,是滿懷尊嚴、高高在上的,但是被拒絕可就大大不同了。
屈扶風冷凝地睨她一眼,沉聲問道︰「商量什麼?」
「訂下君子協議。咱們可以分床甚至分房而居,你想另行納姜娶小星,我一概不予過問,你則答應不侵犯我,並且讓我回學校把書念完。如何?」
「我懂了。」屈扶風盯著她道︰「你心里另有別人,對不對?」而且那個「別人」百分之百是她的同學或學長。
「以前是有,現在散了。」苡築很坦白,有一說一。「他為了一個千金小姐拋棄了我;沒想到,奉命嫁入屈家,你也不喜歡我,哎!我的運氣還真洹普通背。」
怨嘆歸怨嘆,屈扶風從她臉上可是沒見到多少傷感。
「所以呢?你打算把一輩子的青春歲月埋葬在屈家大院里?即便你拿到大學文憑,一樣無法改變身為屈家媳婦的事實。」屈扶風原先陰郁的臉孔,這會兒已經柔和許多。他確實沒料到娶到的會是這麼一個豁達的女子。
他們或許不能成為恩愛夫妻,但成為好朋友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走一步算一步嘍。」苡築揚揚秀眉,擠出一絲苦笑。「說不定哪天你肯大發慈悲,賞我一紙休書,我不就可以重見天日了?」
「遭夫家休棄那是奇恥大辱,往後你怎麼做人」屈扶風很不近情理地,居然反過來替她操心。
苡築爛然一笑。「世俗的評論和眼光我從不縈懷,這一生我只過我想過的,做我想做的。」
有意思!屈扶風端著興味盎然的目光逡巡她的臉,尋思,抹掉胭脂之後,她依然如此爛艷迷人嗎?
美麗的女人不該有一顆赤忱慧黠的心,否則老天爺就太不公平了!
「要是我不和過你呢?」早知道她是如此真摯,如此靈黠可人,他就無需憋著一肚子氣,從幾天前就直嘔到拜完堂。
「先雖急著改變主意,我相信你會‘欣然’和我離異的。」苡築走到門邊,吩咐外頭守候的丫鬟端來一盆熱水,讓她洗掉滿面的鉛華。
「瞧!這才是我的真面目。」她大大方方往他面前一坐,刻意把臉湊到他面前,讓他看個仔細。
「哈,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芝麻女’。你不是方亦築,你是冒牌新娘。」苡築由于功課出奇優秀,是全校數一數二的高材生。本來她那丁點芝麻綠豆,人家根本不會去在意,可就因為學業成績太杰出了,才連帶捧紅臉上那些斑斑點點,打響了「芝麻女」的名號。
「了得。這麼‘艱深’的問題,你一猜就中。」苡築毫不以為忤,兩手當枕,安適地靠在椅背上,眼里無波無漾,璀璨如子夜的星辰「遇你真好,你不喜歡我則好上加好。在花轎上,我一路提心吊膽,害怕嫁個丑八怪或火爆浪子,從此居無寧日。怎知……」她回眸,朝屈扶風嫣然一笑。「知道嗎?我第一次誠心誠意的感謝上蒼。」
屈扶風聞言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他的妻子因為得不到他的歡心而頻頻謝天,對任何男人而言,這均不啻是天大的諷刺。
他的心情很復雜,說不上業是什麼味道,但就是不對勁。然,他期望什麼?看她傷心落淚,苦苦哀求?即使那樣恐怕更喚不回他,可,方苡築的表現,為什麼讓他從頭到腳統統覺得不舒服?
「你倘使願意表現得有些悵然若失,我或許會好過點。」被回絕得太明白,難免刺傷他大男人的自尊。
「需要掉淚嗎?」她不愛哭,也甚少流淚,此時此刻卻有哭的沖動。
為了季靖軒?還是自己?或許都有吧。她曾經那麼死心塌地愛著人的,居然輕易地毀掉她辛勤築構的所有瑰麗的夢想。他怎麼可以這樣?她的內心深處有一個猙獰的聲音在咆哮。接著,豆魘淚珠決堤一般洶涌淌落。
「嘿,你不需要這樣。」屈扶風情急地搖住她的肩膀,望進她的眼,驀然間恍然大悟。「你想起他了?他是誰?可以讓我知道嗎?」他是有權知道,別忘了,他可是她名正面的「丈夫」。
苡築虛弱地搖搖頭。「不要好嗎?流完這些淚,我和他就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了。請不要在我努力想遺忘的當口,再次揭開這首瘡疤。」她隨手拿起喜帕,把眼淚抹干,擺同一股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壯烈氣息,環顧一下左右,突兀地問︰「今晚我睡哪」
屈扶風指指外邊川流不息的賓客,以及不時探頭進來的丫鬟喜娘和老媽子們,「今晚想分房而眠是不可能的,分床嘛……現今十一月天,雖不至于冷地凍,但也寒氣逼人,要你一個姑娘家打地鋪,未免殘忍了。所以,我就委屈點,陪你將就一晚吧。」
他月兌上靴襪,掀開被褥,拍拍枕頭,笑問苡築︰「來不來?」
「你說得好象陪我共眠是一件再痛苦不過的事。」苡築木然坐在那兒,下意識的看著桌上高燒的紅燭,紅燭上的兩簇火焰猛然嗅動著,然後淌下火熱的「淚液」。蠟炬成灰,一如她的心。
「不是嗎?你我表冰冷,心里又想著別人,叫我怎麼快樂得起來?」屈扶風和衣躺上了床,單手當枕,兩腳高高翹起。「睡吧,反正咱們都無情亦無意,偏教該死的命運湊成對,事到如今,只有互相遷就嘍。要不要乘此機會考驗一下陷是否重然諾?」他擠眉弄眼,一副沒安好心眼的挑逗樣。
苡築什麼都好,就是經不起激,尤其是他激得一點也沒誠意,更令人火冒三丈。
睡就睡,誰怕誰。
一方面外頭人實在太多,這會兒跑出去改明兒鐵定謠言滿天飛,她不為自己著想,也得替磐同;再則,這人縱使看起來有點壞壞的,可截至目前為止,仍不失為一名恂恂儒雅的君子。嫁都嫁了,人家還會信她猶屬處子之身嗎?
苡築目測一下那刺紅大床,夠長也夠寬,足以讓他二人保持安全距離。
「你睡里面可以嗎?我習慣——」
豈料,屈扶風已呼吸均勻,鼻息沉沉。太過分了!
◎◎◎
月光自窗外樹梢灑進一地銀黃,使她烏黑柔緞似的長發像燃燒的寶石一般,同時也在她鮮明的五官上打下朦朧的光影。
屈扶風翻了個身,小腿適巧壓住她的襦裙,盡管隔著棉布衣,他依然能感覺那雙白女敕修長大腿的彈性和熱度。他忽有股強烈的沖動,想將她壓在身下,用力一吻。逐漸蘇醒的理智抑止了他接下來的舉動,強逼他僅能側著身,細細研究枕畔的人兒。
她瞼上的小雀斑因天光晦暗,昏黃月色正好為她敷上一層銀粉,看來柔柔粉粉,反倒襯得眉目水靈秀致。匿扶風盯著她的臉蛋,想著她清脆動听的嗓音,仿似林何幕潺涓流的山泉,又像檐下迎風輕擺輕溢音符的風鈴.還有她的笑,那麼自然,沒有一絲矯揉做作。
屈扶風伸手拂開一綹遮住她水頰的青絲,她側著的容顏如一彎新月的翦影,在向風輕掠中,悄悄綻放著純潔和嫵媚。
其實她一點也不丑。如果不是他心里已經有了曉碟,他想他也許會家具她。
屈失風雨年前才從英國留學回來,學習的他變得十分洋派。講究自由與解放的同時,便深深地憎惡起中國許多成規的陋習。
曉蝶是留學時踫上的。他永遠記得他們邂逅的那天午後,她捧著書本倉皇地從長廊轉彎處沖出,和他撞個滿懷。那一刻,他驚喜的發現,這世上竟有人的笑面像一朵綻放的梨花。她是背光而來,夕陽為她鋪陳了一襲血紅的天幕,她從那淒幻的光中緩緩走來,像一名貶謫人間的仙子。
她們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已相識他是專程帶到那兒等
他們從相識相知到相愛都是那麼的自然,原以為回國之後,他們便得以共效于飛,長相廝守了。怎知,半路競殺出了這句「芝麻女」。
屈扶風有點後悔,不該因負氣而逼著小佷女琬而女扮男裝替他到方家娶親。當然啦,方家也有理虧之處,他們不該使出偷桃換李的詭計,企圖朦混過關。
她是自願的還是被逼的?
沒來由地,他競起了騎心,渴望去會一會她那位無緣的情郎。是什麼樣男子,能教這位名聞遐爾的才女愛得如此摧心折肺?
◎◎◎
苡築香甜好夢地一覺到天亮。晨曦的光輝提醒她猶是個新娘嫁,必須早早起身,梳洗完畢,到堂前向公婆問安。
陡地支起身子,發現腰月復間沉甸甸的,掀開被褥一看,天!是他的腳。這男人,說好不侵犯她的,卻還乘機吃她豆腐。可惡!
沒時間和他計較,使勁移開他的腳,趕緊跳下床找鞋穿。
服侍她的佣僕共有六名,兩個老媽子,早已等在外邊,打上來給她洗臉用的,都快放涼了。仍不能掀起簾出來,便低聲竊竊揣測,一定是昨晚太累,要本來是二少爺纏著不放人。
說話間,苡築突地探出半個頭,結結實實嚇了眾人-大挑。
「您是……二少女乃女乃?」二個、丫頭穿著粉紅斜紋布躍,揉著眼楮,不相信親眼所見。怎麼才睡一覺,她家二少女乃女乃就像換了一個人?
「不然呢?苡築看看一屋子都是女人,也就大大方方走出來梳洗更衣。
大伙驚訝歸驚訝,活還是照干。兩上小丫頭向前為建戴上珠環項鏈和戒指,又跟在後面跑,替她把緊窄的灰長實扯弄平整。
夏媽在手心調了水粉,就往她臉上抹——
「這玩意兒能不能不擦?」她咕噥地別過臉。
「多少抹一點吧,否則這臉雀斑——」
「怎樣?」她最討厭別人欲言又止的可恨相,好似瘟神,一不留意就會倒大楣一樣。
瞧她怒目橫掃,夏媽咧咧嘴,笑得亂不自在地。「它們霸住少女乃女乃這張粉臉,看著挺礙眼,像……像沒洗干淨似的。」
苡築哈哈大笑起來,露出潔白整齊的貝齒。她的笑有極強的感染力,眾人不由自主地陪著她笑。
「比喻得好,幾百人瞧它不順眼,就我形容的最道地。好,沖著這點,我就听你的,擦吧。」
夏媽受到鼓舞,馬上撒下一塊棉花胭脂,沾濕了抹上她的唇。她經驗豐富,技巧高超,三兩下又把苡築「塑」成水當當的美嬌娘。
「好假。」苡築望著鏡中的自己,不住搖頭慨嘆。
「這世上哪件事不假?真要看得太真,反會大吃一驚。」夏媽語重心長地操著哲學家的口吻,為這番巧妝粉飾下注解。
苡築又笑了,不過這次是會心一笑。她相當激賞夏媽浸透世情的獨到眼光。
「不早了,二少女乃女乃該動身到大廳向夫人請安。」王媽催促著。
「等等。」夏媽刻意壓低嗓門問︰「二少女乃女乃,昨夜交給你的白緞子,你可記得帶出來?」
「喔,那塊布呀!」她快步踱人房內,飛速取了出來。「是這條吧?」
「嗄!」大伙見那布緞雪白如新,不禁一陣低呼︰「少女乃女乃您……」
苡築這才會意,笑著答道︰「昨晚二少爺太累,我們著聊著睡著了,所以……沒空辦那事兒。」心想隨便搪塞,應該就能交差了事。
夏媽卻固執地把布緞遞還給她。「那就……明兒早上再還給奴才吧。」
「何必那麼麻煩——」
「這是府里的規矩,請二少女乃女乃務必體諒。」夏媽媽講得都快哭了。
剛剛還嘉許她見多識廣有學問,怎麼這會兒又變得這般死腦筋?
「等著,我現在就進去‘弄妥’,讓你得以平安交差。」既然大家求的只是官樣文章,她也不在乎使點小把戲,予人方便,自己也方便。
「現在?」夏媽媽忙搖頭如撞鐘。「來不及了,這光景夫人老爺顯然已經起來了,你這一耽擱,怕不要到日上三竿都不見得能辦好。明兒吧,橫豎不差這一天」
「窮緊張,頂多分鐘時間。」她瞟了眼袖底的懷表,六直進二刻,七點前準可以到前廳去。「我去去就來,你們等著。」
「喂,二少女乃女乃——」夏媽還想勸阻,她已一溜煙地重回簾後。
屈扶風也醒了,披著長袍坐在床沿上,沒精打采地看著她把抽屈一個一個打開重又合上,不久手里拎著一把匕首,匆忙挨到他身旁。
「你想干麼?」那匕首雖小,但碧幽幽的極具威脅性,屈扶風戒慎恐收地朝後挪了挪,預防她作出不智之舉。
「借你的血用一用。把手伸出來!」苡築一手握刀,一手提著白緞子,倉卒比劃著。
不用問屈扶風也知道她想干麼。「休想,我沒要求你盡妻子之責已經夠寬寵大量了,還得忍受‘切膚’這痛,不覺得太狠了嗎?」
「常言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我眼下馬上得到前廳向你爹娘奉茶請安,總不發帶著傷……」見他很不夠義氣地泛著笑,苡築也懶得多費唇舌,咬一咬牙,舉刀就往小指頭切過去——
「慢著!」嘆,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屈扶風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刀布,揣在手里。「你快去吧,這事我再想辦法。」
苡築大喜過望,可還是不放心。「人而無信?」
「是是是,你再不走別怪我後悔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