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八旗子弟最愛找樂子的地方是八大胡同,可八大胡同的酒肆妓坊雖多,讓人一擲千金且樂而忘返的,卻只有三家︰以酒聞名的小肆胡同中的招豪樓,以墨書為名讓文人相聚的聚賢閣和妓坊胡同里以絕色佳人攬客的紅袖招。
這三家皆是由城中硬底子的大人一手撐起的花場酒所,也只有同樣夠格的多金主子才能進入,一嘗銷魂滋味。
「有客到……有客到……」
與別的妓妨不同,紅袖招的迎門小廝不是人,而是一只購自波斯的白玉鸚鵡,它一見門簾掀動便叫起來,十分有趣。
赫廉騰微皺濃眉,不情願地跨進京城中知名的聲色之地,本以為會立即被濃濃的困脂香氣淹沒,但,露出厭色的眼在看到明淨大廳的布置後轉為驚異。
名貴的瓷器與上好的柳木家具搭配出最引人視線的廳堂擺設,猶如一個書香門第的待客宅府。
長相討喜的小廝匆匆地由連接廳堂與內院的九曲長廊邊跑過來,有禮地欠子,恭敬地開口︰「爺知道貴客臨門,特地讓小三子來打個招呼。按老規矩,彩燈開亮,大人們請人院挑選中意的姑娘,有什麼吩咐盡可交代下來。克穆親王爺,爺知道您是第一次來,請您務必到上房雅座休憩,他想拜見王爺。」
「嗯。」淡淡地應一聲,赫廉騰舉步隨小廝往內院走,而身後一群顯然已是紅袖招常客的同僚,早已一哄而散,搶入後院-
!若他們在戰場上有現在的一半勇猛,皇上也不必為邊防守將的人選而操心了。赫廉騰諷刺地挑起眼角。
不久,小廝停在一扇青綠色的門前,「王爺,請。」
推開門,他恭請赫廉騰進門。
以青綠色為主調的房間並不寬敞,與紅袖招前廳的名貴格調不同,這里的家具都是便宜耐用的檜木制品,粗瓷的茶具冒著熱氣。
一個早已坐在桌旁的男子站起身迎赫廉騰進房,儒雅俊美的面上淨是笑意,他揮退了門口恭立的小廝,順手將門帶上後,請赫廉騰坐下。
「王爺,您總算來了,宣瑾還以為今晚又要獨酌到天明呢!」說著,他遞給赫廉騰一杯茶,澄綠的茶水上浮著舒展的毛葉尖,茶香四溢,正是宮中難得的上品。
「果然是好茶。」赫廉騰接過杯子輕啜,感覺到舌尖的香氣滑下喉頭,輕贊一聲,他放下杯子,看著宣瑾的眼中精光漸顯,「到底是什麼大事?皇上竟然派了你來做說客,還特地選在這種地方,這太讓我赫廉騰受寵若驚了。」
說笑的口氣里含著謹慎的防備,赫廉騰盯著宣瑾的溫儒笑臉,感覺自己就要被推向不可抗拒的方向。
早該在拆開密旨的那一刻便醒悟的,皇上從不拿小事來做文章,而不肯當面命令卻要四府貝勒中最擅長說服人的宣瑾代勞,這代表的結果只有一個——這次任務會讓他厭惡且痛恨。
「王爺正值新婚,本來不該打擾您的,可惜京城中官吏雖多,能讓皇上信任的卻太少,尤其能像王爺這樣忠心護主的就更是不用說了,皇上有事便想到王爺,自是無可厚非。
再說,王爺一向駐守邊關,與京城中各派官吏也少打交道,辦起事來自然就比我們這些動輒牽進親戚關系的貝勒們要方便許多,王爺就不要怪我們將責任推到您身上去了。」宣瑾誠懇地說著,對赫廉騰戒備的眼神視而不見。
他從懷里拿出一個精致的方盒,放在赫廉騰面前,「今日見王爺是皇上的交代,可宣瑾也正巧有東西想托王爺帶給克穆親王福晉。」
「給竹兒的?」赫廉騰狐疑地打開盒子,一副小巧的金箔畫盛在盒中,十分漂亮,「這是紀齡學的《春水圖》。」
「是,宣瑾向來視頤竹格格如妹,也算看著她長大,今日先不提公事,宣瑾倒有一事須提醒王爺,請王爺不要怪罪頤竹格格才好。」
「你說便是。」赫廉騰被宣瑾少見的凝色吸引住心神,黑眸關注地眯起,因為頤竹而凝起的神情,盡入宣瑾眼底。
「頤竹格格嫁到克穆親王府也有月余,相信王爺早已發現格格漢學的造詣,听說王爺還曾向太學府要過紀夫子的教案,恕宣瑾斗膽猜測,王爺是關心頤竹,才有此動作。」
赫廉騰不置可否地點了一下頭。頤竹對漢學的痴迷,他是因見到她的陪嫁品中居然有三箱漢書字畫才發現的,而在無意中又探知頤竹對江南才子紀齡學的才學仰慕,卻不得入太學听課一事耿耿于懷後,他順便叫人去太學府要紀齡學的教案,好讓自己看看這幾年來頗負盛名的才子能耐,卻又被頤竹欣喜地收為已有。
可這些都是克穆親王府中的私事,宣瑾又如何得知?微揚眉,赫廉騰不悅地開口︰「宣瑾貝勒的消息倒是靈通。」
「王爺說笑了,實在是王爺的舉動讓頤竹格格太過感動,又欣喜地忍不住告訴好友,才被宣瑾探知。宣瑾受頤禎貝子之托,要好好照看頤竹格格,如今自是可以卸任,倒要王爺多費心了。」宣瑾不急不慢地開口解釋,看清赫廉騰眼中漸消的疑慮。
「我倒忘了,昶璨格格是你的表妹。」
「正是。王爺既然知道昶璨與頤竹的關系,那宣瑾也不再兜圈子了,宣瑾要告訴王爺的是頤竹格格一個不太安全的愛好。」
「不太安全的愛好?宣瑾貝勒,恕赫廉騰駑鈍,請明言。」
「頤竹格格受頤禎貝子的影響,喜歡漢學、收集名人字畫,尤其是有氣節的前朝文人,她不惜重金地購得這些字畫,而且視若珍寶。可是王爺,您也清楚,前朝有氣節的文人中,多是誓死反清的亂黨,若她在私下偷偷收集還好,可頤竹她為了自己的喜好,往往難顧身分,京城這種地方可不比邊關,若被人發現告發,王爺,我怕咱們誰也保不住她。」
宣瑾一口氣說完,微嘆口氣,溫文的臉上淨是擔心。他皺著眉頭看向赫廉騰,不好意思地承認︰「我與頤禎都試過勸她,可她的性子……頤禎特托我向王爺請罪,他經不起頤竹的請求,將頤竹收藏的禁畫字書收在嫁妝之中,請王爺恕罪。」
「頤禎貝子愛妹心切,我自然不會怪他。但宣瑾貝勒受皇命邀赫廉騰前來,該不會只為提醒本王注意竹兒的愛好吧?」
頤竹只是愛好漢學,又不是心存反逆之心,他便由著她,他就不信有人敢搜克穆親王府,而宣瑾與頤禎也肯定是因為知道這點,才放心地將違禁字畫送入他府中的。
他只是奇怪,婚禮前後,這兩人都一聲不吭,怎麼今日反覆強調頤竹的愛好,他心中一涼,口氣也不禁嚴厲起來,「宣瑾貝勒還是不要再兜圈子了,請盡言聖命,也好讓赫廉騰早作準備。」
「王爺既然已察覺,宣瑾便直言。」宣瑾拿起桌上的瓷杯,-干了清茶,才開口道︰「王爺應還記得太學街上為頤竹解圍的事,那時頤竹一身男子打扮,我猜到她又去南區搜羅禁書,怕別人知道,所以想送她回府代為遮掩,豈知她先遇上王爺,不但無事,而且結了門讓其他格格們欣羨的婚事。」
赫廉騰點頭。
「那一天頤竹又買了一幅字畫,是顧炎武手書的岳將軍詩《滿江紅》。這兩個人都是氣節高超的不凡之人,頤竹對這畫自然喜愛有加。」
原來那天他幫她拿的卷軸是幅禁字,難怪她一見頤潘便將之交給他保管,只是……她難道不怕他打開來看嗎?這樣隨便地相信個路人,頤竹太不小心了。
赫廉騰又凝起眉,斜瞥向宣瑾,「那幅字有什麼問題嗎?」
「字本身無非是犯了禁規倒沒什麼要緊的,可是這字的出處就很有問題了。」宣瑾從座下拉出一個暗閣,從中揀出一個密封的火漆信函遞給赫廉騰。「那幅字本是顧炎武送給琉求鄭家做明志禮物的東西,一直由鄭家人保管。琉求被王爺與水軍攻破後,鄭家二公子鄭克-投誠,本想將此物上繳朝廷,表示與反清亂黨一刀兩斷,可上呈前夜,字卻突然失蹤,而且有一張示威的血書,便是王爺正看著的這一張。」
「賣祖求榮,不得好死。」赫廉騰看著手中的血書,開始了解事態的嚴重,「查出到底是誰留下此血書的嗎?」
「是復明社社主郭敦文的手筆。」宣瑾指著血書中的「不」字,「他寫‘不’字時習慣右勾,我們對比過他以往刺殺前的留條,確是同一人的手筆。」
「復明社?」赫廉騰想起自己婚慶前與皇上的對話,原來那時皇上已知道此事。「畫是什麼時候丟的?」
「頤竹買到畫的前夜。」宣瑾對上赫廉騰吃驚的眼神,「聖上已下令徹查此事,我和頤禎力薦王爺,的確是有私心,請王爺恕罪。」
赫廉騰對宣瑾的抱歉毫無所動,他沉著臉,思索片刻,搖了搖頭,重新看向宣瑾,長嘆口氣才又開口︰「人家都說四府貝勒中最易相處與最需提防的人是宣瑾貝勒,我還不信。你的智計過人,我早從上次與四府貝勒合滅逆黨的時候便見識過了,可沒想到你的智計居然有一天落到我的頭上,宣瑾啊宣瑾,聖上真是有福,得你們這樣的貝勒輔佐大清。」
「王爺太過謙了。」宣瑾朗笑出聲,知道赫廉騰已看出他的布局,這本是他的原意,需要一個心甘情願的機敏執行者,而不是被蒙在鼓里任他宰割的盲從。
「王爺才是機敏過人,倒顯得宣瑾自愚愚己了。王爺猜得沒錯,字本是我們的人偷的。天地會因為鄭克-的賣祖十分激怒,已決定刺死鄭克-,立鄭氏私生子鄭克爾為新國姓王,以重聚逆黨,我們自不能讓他們得逞,可又查不出刺客是誰,只好通過復明社來做台面下的交易,畫本該落在天地會人手中,誰知出了點小差錯,被頤竹買走,我們無他法補救,消息又早放了出去……
王爺,宣瑾與頤禎也是無法可想,才會勞動您,畢竟,將無辜的頤竹牽進來是誰也不想的,所以……」宣瑾胸有成竹地笑著,看著赫廉騰懊惱的神情。
他本只是賭赫廉騰的榮譽之心,誰都知道為了重振克穆親王一脈的家聲,赫廉騰所付出的心血,這樣的男人絕不會讓妻子被安上罪名,扯進朝野的俗事中,壞了克穆親王的忠臣名號的。
而現在,看著赫廉騰冰寒眼中新起的火,宣瑾知道自己又多了另一份籌碼,而這個籌碼甚至有力到保證他新計劃的實施。
「王爺,您意下如何?」謙雅地坐正身子,宣瑾有禮地詢問。
「赫廉騰自然只能遵旨而行,宣瑾貝勒之計,又有誰能敵呢?」咬著牙應承下令人頭疼的任務,赫廉騰迎著宣瑾的眼,看來平和淡雅的眸子里,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種運籌帷幄的架式讓人心底生厭,是的,他的預感成真,而眼前的這個年輕男子,必會讓他面對不小的震撼,甚至是不想面對的災難。
他早該想到的,宣瑾是四府之首,智計取謀之冠,可是他無法後退,他答應過她收集喜歡之物的。
深嘆口氣,赫廉騰對著宣瑾點頭,「宣瑾貝勒便坦言交代吧!赫廉騰當盡全力。」
「多謝王爺,王爺之舉實是大清之幸。」宣瑾溫雅而誠摯地說著,清眸中的炙光漸盛。
赫廉騰也已經被說服了,他的計策該開始運轉,頤禎是輸定了,赫廉騰對頤竹怕不只是保護那麼簡單,他樂觀其成。
夜深了,原本高懸空中的月牙兒被漸聚的紗雲遮蓋住光彩的面龐,使撒著明黃色月暈的庭院一下子陰暗起來。
頤竹半趴在窗前,透過鏤空的窗欞看向庭院人口的方向,清靈的大眼中含著期待。
赫廉騰還沒有回來,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成親以來,他第一次晚歸,頤竹不自禁地皺起柳眉,一向純淨平和的心里起了焦躁的波紋。
「福晉,這麼晚了,王爺可能有事不回來了,您不妨先睡吧!」由克親瑾王府陪嫁過來的丫環羅袖,是頤禎貝子從府中特地挑出的機靈丫頭,她不忍地看著頤竹眼下的淡淡黑影,小心地開口。
「我不困,羅袖,你要困了就先去睡吧!我再等一會兒。」頤竹動動僵硬的身子,勉強地應著,一向習慣早睡的她已經快沒了精神,努力地睜開困倦的眼皮,她固執地趴在窗口的軟榻上。
「羅袖也不困,福晉,您讓羅袖陪著您吧!」羅袖從床榻上抽起絲被,披在頤竹身上,「福晉,您可要小心些別著涼了。」
「嗯。」頤竹點頭應著,感激地瞥一眼貼心的丫頭,將被秋風吹得冰涼的手收進薄被中,上好的絲綢貼著她細女敕的肌膚,順滑且溫暖,她經不住周公的切切招喚,慢慢地閉上雙眼。
她只假寐一下,只一下,潛意識里不想讓赫廉騰看到自己沒精神的模樣,她要精神十足地迎接他的歸來,就像白天一樣。她模糊地想著,漸漸地沉入不安穩的睡眠。
羅袖看著她閉上眼,輕手輕腳地將燭燈弄暗,正煩惱如何將頤竹移到床上時,她听到了一陣穩健而有力的足音。
「王爺吉祥。」她趕緊走到房門口屈膝行禮。
「起喀吧!」赫廉騰示意羅袖起身,搜索的眼瞄到在窗口那兒趴睡的頤竹後放柔,挑起的眉卻明白地表示著對羅袖的怒氣,「怎麼讓福晉睡在那兒?要是受了寒怎麼辦?」他深遂的眼不滿地瞥向低著頭的侍女。
「奴婢怎麼勸也沒用,福晉一定要在那兒等著王爺。窗口正對著院子的入口,奴婢想福晉是為了能早一些看到王爺吧!福晉也是剛才睡去的,之前一直都強撐著呢!奴婢照顧不周,請王爺責罰。」
「這次便算了,你先下去吧!以後再有這種情況,絕不輕饒!克親瑾王府既然挑了你來,你便該奸好盡你照顧主子的職責。」赫廉騰大步地走到窗前,彎子抱起裹著薄被的人兒,小心地將她放到床上後,他轉頭揮退仍站在那兒不動的女侍,「還愣在那兒干什麼?下去吧!」
「是。」羅袖行禮後告退,輕輕地將門帶上,忍不住地打了個呵欠。
「嗯……」舒服地嚶嚀一聲,頤竹覺得奇怪,怎麼冷硬的窗木會如絲帛那樣柔軟?又感覺到有人在扯她身上的薄被,還幫她除了鞋襪。
迷迷糊糊地長吁了口氣,她閉著眼輕喃︰「羅袖,別月兌我的襟褂,讓我再等一會兒吧!」沒有人應她,有一雙手在她頸下熟練地解著盤扣,溫柔地月兌上的襟服。
柔媚的聲音因為睡眠而略帶沙啞,她找到溫暖的方向,靠了上去,小小的不滿仍努力地逸出雙唇,「我本來是想等到他回來的,可是我實在好困,羅袖,我真的睡了,王爺回來的時候,你一定要叫我哦!」
「我會的。」
「羅袖」怎麼嗓子听來怪怪的,頤竹疑惑地皺起眉心,但她實在無力睜眼察看,任「羅袖」幫她散了發,除去外袍,在舒服的睡勢下沉入更深的夢鄉。
赫廉騰認真地盯著小妻子的睡姿,听到了她無心的話語。
他不自覺地輕嘆,用拇指摩挲著她嬌女敕的臉頰,看她怕癢地轉過臉,困窘地皺起鼻翼,緊閉的眼下有著淡淡的青影。
她一直在等他回家嗎?輕巧地月兌了自己的外袍,他小心地掀起絲被躺了下去,伸出手技巧地攬住頤竹柔軟的身子,滿足地呼出口氣,慢慢地閉上眼。
宣瑾的確是押對了寶,他無法坐視頤竹的安危,他絕不允許單純的竹兒被拉進權謀的智計較量中。他願意為她而冒險。
燭燈里的燃油盡了,微弱的燈火掙扎地閃了兩下後熄滅了,主臥房中響起平穩的呼吸聲,赫廉騰擁著嬌妻入夢,難得的平和與安穩。
「福晉,這樣可以嗎?」
大概真的是晚睡不得,一向早醒的她,這一次卻是被羅袖喚了半天才起床的。
記不清昨晚的具體情形,頤竹努力地回憶,也只想起自己說要等人,卻趴在窗欞上睡著的事。
赫廉騰回來過嗎?還是昨晚安心的睡眠中,有力的溫暖臂膀原來只是出于自己的想像。
沒精打采地垂著頭,她勉強地看一眼鏡子,對自己的精巧新發式毫無興趣。「就這樣好了,羅袖。」
「福晉下次可不能再在窗口等王爺了,昨晚王爺回來還責備羅袖,怕福晉因此而受寒,王爺真是體貼福晉呢!」將手中的碧玉簪插在頤竹發問,羅袖滿意地看一眼自己的手藝,狀似不經意的話語成功地吸引住頤竹的全部心神。
「王爺回來過了?」頤竹不敢置信地問著,黯淡的眸子中閃爍出耀眼的光彩。她急切地就要轉頭,卻被羅袖扶住她發髻的手托著,不得動彈。
「王爺三更回來的,五更又趕著去上朝了。王爺要奴婢們不得打擾福晉的安睡,還要奴婢傳話給福晉。」
「什麼話?」
「王爺要奴婢告訴福晉,他昨晚因為公事沒來得及告訴府里一聲,今晚會早些回來,要福晉放心。」
羅袖將散落在梳妝台上的困脂水粉收好,剛要請頤竹用膳,府中的老管事穆爾泰便躬身跑了進來,向頤竹行了個屈膝禮,「福晉,克親瑾王府的四貝勒頤潘求見。」
「四哥?他會有什麼事來找我?」頤竹奇怪地撇唇。
因為太學街上的事,四哥一直對赫廉騰有所微詞,加上他們本就不是一母所生的兄妹,感情又一直不太親近,所以婚典前都沒再見到他。
听說為了他逃學的事,阿瑪罰他閉門思過了一個月,他不生她氣就算了,如今還登門求見?頤竹懷疑地挑起眉,「知道了,我馬上就過去,請他稍等一下。」
「是。」老管事又跑向前廳。
頤竹草草地喝了兩口稀粥,跟在他後面向前廳走,其實心里還是很高興的。她嫁到克穆親王府後,這還是第一次有家人來看她呢!
「羅袖,快點吧!別讓四哥等久了。」
「早就听說克穆親王府的宗親貝勃雖然只有八歲,但早已將我們這一干同在太學中的貝勒、貝子們比了下去,我本還不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倒讓頤潘汗顏了。」
「頤潘貝勒過獎了,克律只是擅背書才被夫子們夸獎,倒是頤潘貝勒上次在太學中所交的文章,實在使人驚艷呢!」
「哪里、哪里,只是小露學識,讓人見笑了。哈哈哈……」
止不住的狂妄笑聲震響在克穆親王府的待客廳堂上,赫克律謹慎地應對著面前據說來探望妹子的頤潘貝勒,對他刻意裝出誠意面孔下的陰狠得意好奇得很。
京城中的貴族甲冑們,誰不听說了太學街上他調戲民女且不自量力地與阿瑪作對的丑事,依頤潘人所共知的卑鄙性子,應該是有仇報仇才是,怎麼會如此好心地來見事件中另一個當事人頤竹?
何況,他為與頤禎貝子爭襲世襲爵號一事鬧得不可開交,斷無閑工夫來表示友善,只怕是另有所圖。
小心地藏起眼底的厭色,赫克律眼尖地瞄見大門口飄進的繡花衣擺,立即站起身來,「額娘吉祥。」
「宗……克律吉祥,坐呀!」差點兒月兌口而出「宗親貝勒」,頤竹尷尬地望著才及她下巴高的八歲男孩,覺得比應對發怒的阿瑪還要緊張。
這是她第一次正式與他見面呢!小心地打量赫克律,頤竹驚喜地發現熟悉的輪廓。
「你和你阿瑪長得好像呢!克律。」下意識地低喊出聲,頤竹看著繼子的眼里全是欣慰。
「福晉,四貝勒在那兒。」了解主子又快陷入自己的思緒中,羅袖走上前,輕扯頤竹的衣袖,低聲地提醒著,然後轉向坐在另一邊的頤潘,「奴婢給四貝勒請安,頤潘貝勒吉祥。」
「免禮,你是陪嫁來的丫頭?」
「是,奴婢叫作羅袖。」羅袖借著頤竹的身子,擋過頤潘欲伸過來撫她臉的色手,恭敬地答話。
「羅袖?你原來是頤禎房里的?」
「是,奴婢原是十二貝子的小婢,是貝子挑了奴婢陪嫁的。」羅袖乖巧地應著,看見頤竹還直盯著赫克律看,微嘆口氣,她猛扯一下頤竹的袖子。
頤竹一震,醒悟地轉過頭來,不好意思地以眼神謝過羅袖,坐到頤潘對面,「四哥,今天怎麼有空來看我?家里都還好嗎?阿瑪和額娘他們……」有太多的問題哽在心頭,頤竹連珠炮似地問著頤潘。
「家里都好。頤竹,我今兒個特地來找你,可不是專程來听你問些廢話的。」不耐煩地打斷妹妹的問話,冷臉看向一臉熱切的小妹,不層地假嘆︰「頤竹,你可別說四哥不關心你,我昨晚為要事熬到天亮,可也不敢多睡便來知會你一聲,對你也算仁至義盡的了。」
「多謝四哥關心。」听不懂頤潘的話,頤竹直覺地按著禮數道謝,所謂禮多人不怪,她先道謝也不會吃虧。
「嗯。」頤潘理直氣壯地接受了妹妹的道謝,示意廳堂內伺候的僕人添茶,他努力擺出一副奸兄長的樣子,示威的眼瞥向一旁坐著的赫克律,「其實四哥我知道男人風流些也沒什麼,可是才新婚月余便公然出現在紅袖招那種地方,讓別人瞧見,豈不笑話我們克親瑾王府中的格格留不住人?頤竹,你可得小心些,好歹你是皇上賜婚,明媒正娶的正福晉。」
「我……」她的心神在听到紅袖招時一震,這個名字好熟識,她似乎在哪里听到過,是哪里呢?苦苦地想著,她習慣地集中心志,對頤潘的叫囂听若罔聞。
「頤潘貝勒多慮了,額娘與阿瑪琴瑟合鳴,必是一對佳偶。紅袖招中風流易過,貝勒也是個中高手,自然懂得區分,何必讓額娘多擔這份心?」
早知道頤潘不安好心,可沒想到他會用如此低級的手段,這個克親瑾王府的四貝勒實在是壞不可雕的爛木頭,克親瑾王爺瞎了眼才會將爵位傳他而不傳四大貝子中赫赫有名的頤禎。
赫克律不屑地搖頭,輕易以言語擋回頤潘更為惡意的話語。他當然知道紅袖招是什麼地方,卻不以為阿瑪會去那兒,阿瑪不會舍得讓新額娘傷心的,而且對于,阿瑪向來敬而遠之。
「宗親貝勒真是會說話,我本也只是指點一下駑鈍妹子,沒別的意思,我還有事先走了。」頤潘知道言語上討不了赫克律的巧,這個小男孩雖然乳臭未干,卻已是太學殿試的第一名,口才了得。
滿意地望著頤竹有些恍惚的神情,他一心以為自己目的達到,所以就讓赫廉騰與頤竹去鬧吧!
「四貝勒慢走。」羅袖清楚頤竹不是如頤潘所想的在吃醋,她一直站在她身邊,清楚地听到她的喃語——
「紅袖招……這麼熟的名字,我在哪兒听過呢?」
「頤潘貝勒慢走。」赫克律命老管事送客出門,回過頭,他遲疑地走到頤竹面前,「額娘,你要相信阿瑪,他……」
「我想起來了,紅袖招就是與聚賢閣和招豪樓齊名的三大閑坊之一嘛!听說那里的琴娘技藝獨步京城,我也很想領略一番呢!」頤竹興奮地站起身,情不自禁地將手放在赫克律肩上輕搖。
她早先曾听小哥與宣瑾說過,京城中三大閑坊在艷名遠播的八大胡同中,可是並不媚俗,反而十分有其清雅格調,上那兒的男子也不全為了找樂子,像小哥一向不與女子廝混,卻願意到紅袖招听琴。
「要是早知道他去的是那兒,我就求他帶我一起去。」她喃喃地低語,水眸里是純然的失望,哪里見得到一絲的醋意?
羅袖好笑地看著掩不住驚色的赫克律,難得地看到八歲男孩臉上應有的稚氣。宗親貝勒的失態,恐怕是百年難見的。
「福晉,四貝勒已經走了。您要回房嗎?」
「四哥走了?噢,我們回房吧!」頤竹從失望中醒來,驚覺到赫克律難以置信的眼光,見自己的手還放在他的肩上,忙收了回來,訕訕地對著繼子露出討好的笑,「克律,你今天不用上學嗎?」
「今天是望日,太學依例放假,額娘,您……沒事吧?」很快地收起自己的震驚,赫克律恢復沉靜的宗親貝勒模樣,刻意忽視心下對肩頭上突失的溫暖的莫名留戀,他略擔憂地抬眼看向頤竹,她的臉色怎麼變得這麼快?臉上的潮紅十分不正常,是生病了嗎?
「我……我沒事,今天是望日,我都忘了。」頤竹渴望的眼始終盯著赫克律,「他長得和廉騰真的好像!」她反覆地低語著。
「小王爺,既然您今天難得沒課,不如和福晉一起去書房吧!福晉早听說小王爺的上篇漢賦得到紀夫子的盛贊,一直想看呢!」羅袖看出主子的困窘,有心地替她解圍,暗示的眼瞥向頤竹,恭敬的語調讓赫克律無法推辭。
「是嗎?額娘既然想看,克律一定奉陪。」
「啊!是,克律,跟我一起去書房吧!你阿瑪有好多漢學藏書,加上我從家里偷偷搜刮出來的,一定能讓你找到喜歡的,還有好東西給你看哦!」頤竹看到赫克律點頭,興奮地綻開笑容,一雙手下意識地去拉繼子的手。
赫克律技巧地避開頤竹的手,躬身請她先行,「額娘先請,克律隨後。」
「噢,好。」拂去心頭微漾的失望,頤竹舉步向書房走。
畢竟是個好的開始,她第一次和赫克律對話呢!頤竹的驕傲始終在心頭纏繞。
譽滿京城的宗親貝勒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孩子啊!總有一天,她會牽著他的手,像真正的母子一樣親密的,她堅定地立誓,輕盈的身形像秋風中漸綻的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