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莫縱雪懶懶地躺在屋頂上,雙手交叉枕在腦後。
身旁有衣袂聲掠過,他動也不動,只道︰「你來了?」
宮無策在他身旁坐下,「你的傷好了嗎?」
「放心,還沒到能和你相抗衡的地步。」
宮無策淡淡一笑,仰首看天上繁星點點,問︰「他的眼是什麼時候瞎的?」
「兩年半前。」莫縱雪側首看他,「不要告訴我,你心痛了?」
宮無策低笑,「如果我如你想象的善良心軟的話,拂心齋早就毀了。這些年,我的手不會比你干淨到哪里。」
「那些台面下的事還用得著你親自動手?」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是不是親自動手又有什麼關系?」他雙手抱著膝,衣袂隨夜風飄動,寧靜的側臉看去竟有些疲倦,「何況那些命令都是我下的。有些時候為了永絕後患,就算明知道是可以留情的人,也不可放過,又豈是‘無可奈何’便能推委得了的。」
「從孤騖門出去的人,還會考慮到這些,真是笑掉別人的大牙。」莫縱雪譏誚地撇唇,「說實話你房里那個白痴丫頭的心要硬多了。」推人送死連眼都不眨,兀自笑得陽光燦爛。
「她……只是有解不開的結而已。」所以掩了才智,蒙了真心。
那個無憂無慮到讓他從數年前一直手癢到現在的白痴也會有什麼煩惱?莫縱雪希奇地揚眉,「真奇怪,你居然能就讓她抱著那個不知名的死結不放?」
「自己系的鈴,別人是不能解的。」宮無策低頭看他,兩張五官一模一樣的臉對上,「就好像,我明知你心底的鈴,卻也只能看著而已。」
莫縱雪眯起眼,雖仍是慵懶地躺著,周圍的氣流卻突然間有些異樣,「月,你不要聰明過頭了。」
「我說錯了嗎?」宮無策淡淡地笑著,絲毫不受影響,「你那麼執著地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是因為他對不起我們。但是事實上,」柔雅的聲音在夜空中分外清晰,「是你覺得對不起我吧,所以一定要做些什麼以做補償。」
「 」的一聲輕響,似是屋瓦碎裂的聲音。
「從那個時候你為了我第一次殺人起,之後你所做的事就沒有哪件不是為了我,不管做多少都還是覺得不夠,還是覺得欠了我。縱雪,對你而言,我也許更像你還一輩子也還不完債的債主吧。你是不是已經忘了——或者從來就沒有想過,我們是兄弟這回事?」
莫縱雪別過頭去,「你在說什麼?」
宮無策輕輕搖頭,「我們——不是一般的兄弟,如果你能感覺到我每次毒發時的痛苦,我自然不會感覺不到那時你的內疚悲傷。自小時起,我每毒發一次,你的內疚就增加一分,你認定了我是為了你才變成這種樣子,是你害得我生不如死,所以一直在補償,從小時的殺人奪藥,到後來不肯跟我離開——雖然這個地方對你而言一樣也是噩夢,以至現在毀去孤騖門,全都是為了我。你究竟要做到什麼程度才可以?如果,我這麼辛苦地活下來,就是為了讓你覺得負疚進而賠上一生的話,」他輕輕地道,「你告訴我,我為什麼要活下來?也許在十一年前真的死去是會好些的吧?反正,不管怎樣你都會為我報仇——」
「 、 、 、 ——」
「你說夠了沒有?」莫縱雪懶懶地翻身坐起,他原先躺的地方已是一片支離破碎的壯觀景象,「我容忍你的一次算計已太足夠,再提那些過去的事,我沒有把握保證我不會反悔。」
「反不反悔又有什麼關系呢,那場賭注你從一開始就已立于不敗之地,我雖然使計而贏,卻不代表你輸了。因為就算你不去找他,他也不可能放過毀了他全部心血的你,一旦他找上門,我又怎麼能讓你袖手不動?所以,」宮無策眼中光芒閃動,「我們勢均力敵。」是被他踩到痛處了吧,所以才會有這種反應。只是知道又如何呢,除了看著,還是什麼也不能做。
「不用太佩服我。」莫縱雪一哂,「既是兄弟,我們自然不會差太多。」
「可是,不管我們多麼相似,都終究還是兩個人。」宮無策拂衣而起,「夜深露重,我先回去了,你也早點回房吧。」
他轉身離去,著了露水的檐瓦濕滑無比,他腳下如履平地,在縱身躍上另一屋頂後,忽地轉頭,星空下泛出淺淺笑靨,「縱雪,是不是只有我不在了,你才會想到自己的存在?才會想到這世上不止有‘莫縱月’,還有‘莫縱雪’?」
宮無策回到廂房,盡可能不發出聲音地推開門扉。剛用完午膳他便不顧凝眸反對地硬把她的床搬了過來,那丫頭沒力氣搬回去,又沒別的地方可睡,只好勉為其難地屈就在他這兒,現在只怕早睡熟了。
月兌下外衫,余光不經意地向另一張床瞄去——立時凝住。
從來自如的步伐亂了調,幾乎是沖過去,一把掀開紗帳,床上除了凌亂的薄被外只有一張紙條,以鮮血草就的字火一樣炙紅他的眼。
——明日午時,千仞崖見,過時崖底覓尸。
振衣千仞崖。
凝眸悠悠轉醒,她揉揉眼,打了個哈欠,這才坐起身來,捶了捶酸痛的腰。唉,不正確的睡姿果然是會大大影響睡眠的質量呢。
「咦,你還沒找到道觀嗎?你家的邪魔要控制不住了。」
正負手站在崖邊不知在看些什麼的藍衣人轉過身來,竟是昨日在山間見到的儒生,他露出溫文的笑容,「是快控制不住了,如果午時縱雪不來的話。」
「關莫少主什麼事?難道他于降魔除妖一道有異能嗎?」
「你還叫他少主?」藍衫人搖了搖頭,嗟嘆著似乎有些無奈,「那孩子也真是,都允許你住到他房里了,還這麼生疏。」
「他、他的房里?!」
啊,想起來了,大哥自第二天起就被莫縱雪拖去他房里睡了,昨天因為絕魂散事件大哥執意不肯讓她一人獨寢,孤騖觀中的廂房只有莫縱雪的大些,擺得下兩張床,所以索性將他的床搬進了莫縱雪房里,莫縱雪反而去睡開始為大哥收拾的那間……
「難道是我猜錯了?」溫儒的臉龐似有些意外,笑容和善如初。
「都被你親眼看到了,我、我……」雙頰暈紅地別過臉去,竟也有一些些動人蕩漾開來,「這麼明白地說出來,當然會有一點不好意思的嘛……」似是因害羞,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一句更是低如蚊蚋。
嘔……實在說不下去了,好惡心,她這輩子還沒說過這麼違心的話,真是虧大了。
「這本是人之常情,有什麼可難為情的?不過小姑娘的臉皮薄,倒也在所難免。」藍衫人仔細地打量了她兩眼,「果然有些特別之處,莫怪縱雪拋了我送他的浴火而看上你,若換做我,自然也寧可要一個能解絕魂散之毒的有用之人。」
凝眸搖頭,一派的天真無知,「我才不會什麼解毒,昨天我剛一回去,少主不由分說就灌了我一碗醋,我是被嗆得半死後才知道中了毒。」
微垂了眼,真是沒想到呢,浴火竟不是莫縱雪那邊的人,有命在兩個煞星間周旋,真是超乎想象的厲害呀。莫縱雪十數年隱忍不發,孤騖門上下無一看出他心懷異志,而他一旦出擊,便是滿門灰飛煙滅,即便放眼江湖也算得上是頭一號人物。可是孤騖門中真正藏得最深的人,卻是他身旁那個有著圓圓笑臉的少女吧。
「至于浴火姑娘,她是門主大人安排在少主身邊監視他的人,不受重視應該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吧。」
藍衫人的目光對上她,緩緩露出和煦笑容,「原來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你跟少主那麼像,我當然一眼就——」笑容驀地僵住。和莫縱雪像,那麼和大哥——突如其來的領悟閃電一般劈入腦中,心不可抑制地發冷,這麼明顯的事實,為什麼——她竟然沒有發現?
「被自己的話嚇到了嗎?」笑容益加溫和,帶著些許長輩的無奈,「原來縱雪沒對你說過,那孩子為了一個死了十幾年的兄弟,毀了孤騖門不說,連爹也不要了。」
「啊,少主還有一個兄弟嗎?」瞳眸驚訝似的瞪大。
「那是縱月。」孤騖門主轉過身去,微眯起眼,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和縱雪是孿生兄弟,兩個人相像得有時連我這個爹也分不出來。縱月是聰明絕頂的孩子,筋骨和縱雪一樣絕佳,不管學什麼都比別人快一步,更重要的是韌性無人能及。」他的目光迷離起來,聲音嘆息一般,「那麼多人中只有他撐到了最後,後來我費了很多心力去找,卻再也找不到生命力那麼頑強的孩子……」
「那個——縱月是怎麼死的?」
「你對他似乎很有興趣?」
「是啊,少主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這種事呢。」天真乖巧地笑著,清秀的臉上閃動的是十七八歲少女慣常會有的好奇。
孤騖門主沉吟片刻︰「告訴你也無妨。」對于死人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優雅月兌塵的身影緩緩轉過來,氣流隨他的動作而變化,他微笑著道︰「他是我費盡心思養出的‘藥人’,我這麼說,應該可以解答你的問題吧。」
轟——
似乎,有什麼東西倒塌了。
「他是——被你養出來的?」凝眸的聲音極輕極輕,輕到幾乎在清風中化掉,「他身上所有的毒,都是你下的?」
「當然。」孤騖門主很自然地答道,「藥人的制作容不得一點疏忽,我怎放心假他人之手。可是饒是我小心再小心,卻還是出了差錯,已經差不多要大功告成——」他搖了搖頭,不勝惋惜的樣子,「卻在最後關頭不知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前功盡棄。」
……
凝眸慢慢爬起來,握緊拳,站在原地,感覺憤怒一點一點從心底堆積,然後洪水一樣爆發。還以為已經不會再為什麼事動容了呢……終于知道,大哥在孤騖門里受過的是怎樣的苦。
藥人。果然是藥人。
自那日在酒樓發現他身上竟無一絲傷痕時便隱隱有預感,以一個習武者來說,這是近乎不可能的事。那時綜合他劇毒滿身卻又相互克制的詭異狀況,她已有這方面的臆測,只是不願相信也不忍相信——現在才知道,真正殘忍的,根本不在于此,也不至于此。
被自己的親身父親施以這種酷刑……為什麼會有這種事!為什麼這種事要發生在大哥身上!
「我以為,我有那樣的爹已經是最大的不幸,沒想到——你,為什麼要這麼對他?他那時候只是個孩子而已,什麼樣的憎恨讓你要這樣傷他?你不喜歡他可以不管他不問他不要他,你——丟掉他就好。可是,可是你為什麼要對他做這種事?!」眼楮被涌上的熱浪灼得睜不開,心怎麼會這麼痛呢,好像那樣的事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
難怪大哥一直總是微笑,什麼事都不在意,什麼事都不為所動的樣子,被本該是最親的人那樣的背叛傷害,這種人生對他而言是……根本沒有絲毫的留戀價值吧。
「你的反應似乎有點大呢。」平靜地听著一長串的指責,孤騖門主輕笑著,完好的右眼在陽光下一閃,恍惚間有利刃一樣的錯覺,「是愛屋及烏還是同情心過剩呢?真是愚不可及的情感,說起來這一點縱月倒是跟你有些像呢,如果不是執著于無聊的兄弟之情,怕我會接著拿縱雪開刀,他也不會連死都不敢。」悠然地彈一彈指,「一個是在自身難保的狀況下還想去保護別人,一個是刀在頸間還有心情為別人不平,倒是難得的一對絕配。不過縱雪那孩子的性情,應該不會容忍有這些多余感情的人待在身邊才對,畢竟對于孤騖門的少主來說,一旦有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弱點,離死也就不會太遠了。」
凝眸的神情恍恍惚惚的,似乎根本沒有听見他說什麼。
你並沒有忘了他曾怎樣待你,那幾年的記憶你和我一樣深刻入骨,不同的是我選擇殺他,你卻選擇護他,為了那個狗屁倒灶的理由——
是莫縱雪的話。那個理由應該就是彼此間雖然千瘡百孔卻依然不能抹煞的血緣吧,當時覺得莫名其妙的話,現在終于明白。弒父是逆天之罪,所以大哥那麼拼命地極力阻止,冒著隨時可能死去的危險破關而出,日夜兼程地趕來,甚至不惜對原本以命相護的人出手,只為了阻止他逆犯天倫。
可是大哥,我跟這個人是沒有任何牽連的。所以,如果由我來的話,就應該沒關系吧——
時當正午。
熾熱刺目的陽光無遮掩地直射在千仞崖上,孤騖門主不自覺地眯起眼,「午時快到了,縱雪應該要來了吧。」
「……對呀。」緩緩抬起頭,迷霧散盡的眼神清亮如秋水,彎彎一閃,寒極,前所未有的犀利,「可惜,你沒有見到他的榮幸了。」
生平第一次起殺機,第一次不想再置身事外,第一次有想讓一個人徹底消失的沖動,幾乎可以感覺到沉寂了那麼多年的血液因憤怒而沸騰。
「你,在向我挑戰?」有些不敢置信地挑眉,忍俊不禁的口氣像是慈藹的長輩面對頑皮的孩子,「真是……連縱雪也只敢挑我不在的時候對孤騖門下手,你居然就這麼面對面地跟我挑戰?也罷,敢光明正大跟本座動手的人你算第一個,就算看在這份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氣上,本座留你一個全尸。」
「光明正大?在指甲間藏毒,招呼也不打就對手無寸鐵的人質出手的門主大人也配說這四個字嗎?」少女無邪地笑著,清冽的眼中卻毫無笑意,「可惜這麼點‘雩同’還要不了我的命,讓門主失望了。」
「怎麼會呢。」孤騖門主恢復了溫和的面具似的笑容,「我一直在奇怪為什麼分得清七葉果和垂英的人會解不了‘絕魂霰’的毒,反倒是一向對藥理一竅不通的縱雪突然淵博起來,連醋這種極少人知的偏方都知道,原來是冒領了他人之功。對了,據說京城這兩年忽然冒出一個醫術卓絕、尤精解毒之術的神秘少女,以古醫書《素問》為名,有‘京城第一神醫’之稱——」
「正是敝人。」莊重地斂裾為禮,下一步完全顛覆剛才鄭重其事的舉動,順手將衣裙撈起打了個大大的結,挽起衣袖,露出皓腕如玉,「有一句話忘了說,敢說拂心齋齋主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也算第一個。」
「那麼,我就算第二個吧。」
柔雅淡定的聲音與頎長的身影同時出現,來者儀容清雅,步履端詳,一身半舊的青綢袍子不顯局促,在半人高的青草間徐徐行來,青袍下擺時隱時現,不染人間山痕水跡,滿目蒼翠,側映風華絕代。
「凝眸,不要妄動,你不是對手。」說話間他已走到滿臉不高興的少女身邊,伸手將她的衣袖拉下來,「還有,沒有哪個武林中人會在打架之前將袖子捋上去的,很難看。」
「你這身也不見得好看在哪里。」不爽地低頭瞪向正接著解開她衣結的手,凝眸冷哼,「大哥,別怪我沒提醒你,錯過這一次,以後你就再沒機會看我出手了。」
明了她話中的隱意,宮無策淡淡揚眉,「如果你一出手就相當于找死的話,這種景象不看也罷。」
凝眸氣結,「你——」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有些事,不是別人代為解決就可以的。就好像,我從來也沒有代你解決過任何事一樣。」宮無策慢慢道,「我這麼說,你明不明白?」
凝眸沉默片刻,「……自己系的鈴,別人是不能解的?」
「對。」宮無策直視著她的眼楮,「解鈴還須,系鈴人。」
「我知道了。」凝眸點頭,退過一旁。
自己的夢魘,只能由自己醒過來,別人縱能打破現實的夢魘,卻打不破心里的夢魘,不再恐懼的唯一方法只能是面對恐懼。只要做夢者醒來,夢魘的存在與否就根本不具任何意義,因為已經,不在夢中。
「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你也可以這麼說。」微笑著丟下語焉不詳的話,宮無策轉過身。面對給了他生命卻又毀了他一生的人,面對此生最大的夢魘,深藏了半生的恐懼,所有不堪的過往,陰晦的隱痛,陽光下流水一般緩緩淌過。
十一年前夢一場。
「縱月,你總是出乎我的意料呢。」孤騖門主站在原地,眼中有異樣的狂熱一閃而逝,「十一年前我親手驗過你的脈搏、呼吸、心跳,親眼看著你被丟棄在荒野,三天後我還不死心又去看過一次。沒想到你居然能不死,居然還能帶著一身致命的毒活下來,縱月,我真是很好奇,究竟你的生命力強韌到什麼地步?」
宮無策靜靜地道︰「我只是——一直有想要保護和想保護我的人而已。」跟這個人說這些,他是根本不會明白的吧。
「又是這些廢話,你到現在還是沒醒過來嗎?」孤騖門主不以為意地皺眉,「總是執著那些無用的東西只會浪費時間而已。算了,這些事我也懶得管。」他眼中狂熱的光芒又現,「現在把手伸出來。」
「不用了——」
「縱月,你什麼時候學會忤逆我了?」寒瞳倏沉,壓低的柔和嗓音摻進一絲暴戾。下一刻,他身形平平飄起,右手食指閃電一般搭上宮無策腕脈——旋即落空。
孤騖門主不怒反笑,眼中光芒大盛,「很好,居然避得開我這一指——」他話未說完,身形再起,右手變指為抓,來勢比剛才更快更猛。宮無策負手側身,腳下虛虛一點,剎時倒退出數十步,避開他這一抓。
「好!」孤騖門主低喝一聲,眉目間竟有掩不住的欣喜若狂之色。他不再試圖去抓宮無策手腕,身子輕煙般斜飛出去,手腕翻轉間又變為掌,輕飄飄地向宮無策左脅拍去。指縫間有光亮一閃。
宮無策足不沾地,衣袂飄蕩間向右蕩開了三尺,孤騖門主毫不停頓,轉眼間又攻出一十二掌,一掌快似一掌,毒辣得毫不留情。掌風過去,崖上草木一片七零八落,被氣勁掃斷的草睫橫了一地。原本在遠處觀望的凝眸不知為何也飛身插了進來,以布料纏裹的右手在虛空中亂抓,孤騖門主攻出了一十三掌,她也就抓了一十三下,最後飄然在宮無策身旁落下。
小心攤開自衣擺處倉促撕下的布,十三根金針在陽光下交織成一片燦爛的金光,眩目得讓人睜不開眼。
托著這一片金光的少女抬頭,眼中竟也有明亮得讓人不敢逼視的光芒,仿佛有什麼東西燃燒著一樣,「是純金的‘蝕骨針’呢,門主大人真是不惜血本啊,只是以宗師身份和後輩動手,居然還使用如此歹毒的暗器,江湖中怕是沒這種規矩吧。」
「冷靜點,凝眸。」敏銳地察覺到她情緒的不對,宮無策伸手拿過她手中的金針,鎮靜地道︰「蝕骨針傷不了我的,你知道。」
「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凝眸笑著,怪異得令人不安,「藥人是百毒不侵的啊,就算是失敗的藥人也不例外。這一點門主大人應該比我清楚才對,所以又何必再拿蝕骨針試探呢。對自己的骨肉也奉行‘寧可錯殺,不能錯放’的原則,不留一點余地,好像要傷害的只是毫無關系的陌生人一樣——」烈火般燃燒的眼中漸漸浮現出不可名狀的徹骨傷痛,聲音輕輕的,快哭出來一樣的哽咽,「怎麼會是這樣,是不是父子根本沒關系嗎,那些血緣是可以完全忽視的嗎——大哥,你為什麼不說話?你也是這樣以為的嗎?因為被那樣對待,所以泯滅了所有的渴望,平靜到不管怎樣都可以無謂微笑,可是——」她身子晃了晃,腦中忽然一陣劇痛,有什麼呼嘯掙扎著涌上來——
宮無策不去扶她,眼中竟是一亮。終于被觸動了嗎,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另一邊,孤騖門主居然不再追擊,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嘴里混亂地自言自語︰「失敗?不可能,不可能的。百毒不侵的體質,高得匪夷所思的武功——明明就是被成功改造的特征,何況又活到了現在——怎麼會失敗?!還是——應該不會。」他眼中精光一盛,「女娃兒,你說清楚,究竟什麼地方失敗?」
凝眸側過頭去,冷冷地道︰「你還沒想到嗎?還是不敢去想?經過劇毒催化改造的藥人與常人相比雖然近乎于完美,卻也不是毫無弱點的吧。」
「你是說——」孤騖門主大震,神色居然劇變,溫儒的面容扭曲得有些猙獰,「縱月,你告訴爹,你還能活多久?」
「一個月吧。」宮無策淡淡道,手腕一震,將原本扣在指間的蝕骨針盡數打入腳下的地里,根根沒頂,「當然也許不到。」
「沒關系,夠了。」孤騖門主明顯松了口氣,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來,「縱月,跟我走,這一個月我一定可以找出失敗的癥結,你不但不會死,還會成為真正的藥人——」他神經質地輕笑開來,眼中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偏執,「縱月,你會听我的話對吧,就像小時候一樣,因為你說你一直都有想要保護的人,那其實也就意味著,我一直都有可以控制你的人。真好呢,對不對?」
「大哥——」
感覺到身旁少女止不住地顫抖,宮無策低聲道︰「別怕,你不會有事的。」
「誰怕那個變態了?」凝眸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被嚇大的,我只不過是在生氣,十多年了還把這種招數搬出來用,真是跟不上時代。該不會那時候他對你說的也是這些陳詞濫調吧?」
「最簡單老套的招數往往正是最有效的招數。」額角的青筋不易覺察地抽動了一下,「否則也不會流傳下來。剛才你大概看得出來,我的武功雖然早就恢復,但功力至多只能發揮出五成,時間一長必敗無疑。」
「我知道。」凝眸點頭,神思清明下來,忽而想起,「莫縱雪呢?他知道竟然還可能讓你一個人來?」那個幾乎將孤騖門毀得雞犬不留的人應該不會放棄任何弒父的機會吧。
「不可能。因為我根本沒讓他知道。」宮無策笑道,很輕松的樣子,放下了背負很久的什麼重負一樣的輕松。清雅的眉目一點點舒展開來,陽光下明朗而笑,光華四射。
春風一笑醉天下,四海何人不識君?
這句話——原來一點都不夸張。頭暈目眩的凝眸模糊地想,一邊不自覺地伸手過去遮住了他的臉。
「你干什麼?」
「幫幫忙,你再笑下去我要暈倒了。」
「……」啼笑皆非地躲開,「你又不是第一次見我笑,要暈早暈了,哪會到現在才有感覺?」
「不一樣的——」
她頓住,因為宮無策忽然傾靠過來,定定地看著她,然後道︰「如果此來回不去的話,你會不會後悔?」
凝眸搖頭,完全是下意識地。與此同時她透過宮無策的肩看到瞬間逼近的藍色身影。
「大哥——」
「現在後悔也已經沒機會了呢。」溫柔笑著,將驚訝地瞠大雙目的少女按入懷中,硬生生受下自背後襲來的狂暴掌風,隨著口中噴涌而出的一連串血花,從崖邊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