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望著剛從大門內走出來的男人,他的臉孔背光,五官稜線顯得特別深刻,讓她聯想到以前在學校美術課上素描的時候,俊美但是冰冷嚴肅的英雄石膏像。
不過,怎麼越看越眼熟……
「啊?是你?趙……」她忘了名字,但是,她很清楚的記得那個自作主張丟掉她拋錨機車的男人臉孔。
那個熱心過度的酷酷大帥哥。
「趙寒疆。」他不在意的提醒。
「你好,趙先生。」她柔柔地漾出一抹笑,像個極有教養的乖小孩。
干淨無垢的音節,細細甜甜的敲在他的心頭上。
心口仿佛有塊拼圖的缺角,在她開口的同時,叩的一聲,被她嬌女敕清脆的聲音,完美的填補起來。
「你好,你怎麼到這里來的?」她臉上如春風般的笑容仿佛具有傳染力一般,讓他不自覺的跟著松開唇線,但眼神依舊幽幽暗暗、深不見底。
「我搭公車來的。這一次,我可沒有報廢的摩托車讓你丟嘍。」梁雪心不在焉的回答他,骨碌碌的大眼貪婪地想將他身後美麗的景致收進眼底。
「你在這里做什麼?」他的手插在褲袋里,擰眉看著她。
她的個子怎麼那麼嬌小?像是未成年似的。上次他怎麼沒有注意到?
「我在看花。」她繼續將注意力擺放在偌大的花園上。「這套花園好漂亮。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大片的白玫瑰花園,美得……嗯……怪異。」她用了一個听起來不太像是贊美的詞匯。
「你覺得一大片的白玫瑰看起來很怪異?」趙寒疆回過頭去,和她一起打量白玫瑰園。
梁雪想了一想,然後慎重地搖搖頭。
「嗯,這麼說吧。我第一眼見到的時候,只覺得這座花園的主人大概有偏執傾向。再看第二眼,整個靈魂就會不由自主地被這整片白玫瑰花給勾了去。說實話,這花園真的很漂亮。」她漾著笑容,瑩亮的大眼緊盯著白玫瑰。
「我很高興有人欣賞我母親的審美觀。」趙寒疆臉上剛硬如岩的線條,微妙的軟化一些。
大多數的人看到一大片的白花,只會覺得不祥。
有刺的白花,即使再美,仍然冷冽得令人難以親近。
「你母親?這白玫瑰花園是你母親的主意?」梁雪那雙靈動的大眼倏然感興趣地望向他。
趙寒疆微微點頭,雙手插進口袋里。
「那麼……你是這里的主人?」梁雪有絲興奮地朝他走近一步。
「我是。」趙寒疆挑挑眉,抿著似笑非笑的唇線。
「你這兒是不是缺園丁?我可不可以應征?」她漾出柔和的甜笑,幾乎要蠱惑他一向清晰的神智。
「你想來當園丁?誰告訴你說我這里缺人的?」趙寒疆訝異的挑眉。
那老糊涂亂說了什麼話,將她騙來他這兒?
「我爺爺說的。他說你們這里好像缺人手。嗯……沒有嗎?」她看了看他訝然的表情,滿懷的興奮突然降溫不少,音量也弱了下來。
難道爺爺搞錯了?
「如果你們不缺園丁,那就算嘍。可是,我還是要毛遂自薦一下,我對園藝方面真的很在行。」梁雪遲疑了一下,心里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不死心的再度開口。
「園藝的工作很辛苦,你怎麼會想做這種工作?」他訝異的又挑了一下眉。
看著她一身白皙的肌膚,還有一身干淨的衣著打扮,怎麼看也不像是能挖土、施肥、曬太陽等等吃苦的料。
「你不要以貌取人。我天生皮膚白,本來就曬不黑,如果可以,我真的想把自己曬成小銅人。我家的花園雖然沒有比你家來得大,但至少也有四分之一,那整片花園就是由我照顧的。」她不悅的蹙起細致眉頭,煞有介事的自我推銷。
她拍起胸脯保證品質的正經模樣,令他看得有趣。
其實,他曾經從照片中看過她家的花園,更看過她在花園里工作的模樣。
照片中,梁家的花園非常茂盛,亂中有序,濃綠盎然,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爽朗韻味。
就像她渾身展現出來的少女豐姿,活潑的生命力慷慨地散撥在每一處。
一般女孩子不太喜歡挖土模泥,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喜歡親自種花的女人,他一輩子也只遇過他母親一個。沒想到,眼前又讓他遇上了另外一個。
「要不要考慮一下?」梁雪笑眯著眼,點點星光在半月形的眸子里跳動。
他深深地看著她,沉吟一會兒。「好吧,你來試試。」最後,他似是考慮周詳了,才緩緩開口。
「哇!謝謝你。」她興奮的歡呼出聲,髻發也輕輕揚動著。
「你不問薪水多少嗎?」趙寒疆嘴角揚了一下,壓抑住想伸手撫模她頭發的。
很奇怪,只是看著她快樂的表情,他的心情竟然也會跟著揚升。
「我不介意薪水多少,能讓我找到感興趣的工作,我就很高興了。」
她今年才剛畢業,無業游民的頭餃還熱騰騰的,好不容易找著了第一份工作,而且又是自己有興趣的工作,說什麼都要把握住。
雖然,爺爺在她帳戶存入的錢,夠她當十年的米蟲還有剩,但是一想到那些錢很有可能是爺爺的全部老本,她就完全沒了動用那筆錢的念頭。
「好吧!你錄取了。」趙寒疆正式說道。
「太好了,我今天就可以報到了。」梁雪興奮地拍著掌,細髻的發絲像是感染了她的快樂,也一飄一飄的揚起。
「今天?」趙寒疆愣了一下。
「擇日不如撞日嘛!而且我早點上工,也可以早點熟悉環境啊!」梁雪振振有辭的說道。
趙寒疆先是皺著眉,審視評估的目光銳利地看著梁雪,盯住她幾秒後,突然露出一抹若有似無的淡笑。
「歡迎你。」他向梁雪紳士地伸出手。
梁雪看了看他的大掌,緩緩地伸出她的小手和他禮貌的交握。
兩人手心交會的瞬間,像是有股電流在掌心之間傳遞,擦出火光後,倏地順著手臂狠狠地劈向各自毫無防備的心口。
幾乎是同時間,兩人迅速放開對方的手。
梁雪臉皮薄,開始無法控制的燒紅起來,嫣紅迅速爬上嬌顏。
她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後,兩手在身後偷偷緊握在一起,手指之間仿佛還纏著屬于他的熱度。
和這個人握手的一瞬間,令她感到強烈的異樣感。他的大手干燥溫暖,被他包握起來的觸感可以說得上是舒服的,可是陌生的感覺,像是有電力一樣,電得她不知所措。
趙寒疆也有一瞬的不自然,不過他很快的以世故的表情迅速掩蓋住。
瞬間揚起的激蕩,再度沉落回深邃的眼底,消失得無影無蹤。
「進來吧!我找葉伯安頓你。」他的聲音低沉,像是低音提琴般醇厚。
「謝謝老板。」她噙著朝陽般的炫目甜笑,直直撞入他靈魂底層,劇烈的威脅要融化他冰封已久的牆垣。
他隱約的感覺到方才激起的火光只是暫時偃息而已,並沒有完全熄滅。深沉翻騰的情緒,還在血液里流竄。
他回身眯著眼,眼眸復雜地看著一朵朵隨風輕曳的白玫瑰園,然後抬起頭,朝高牆頂上的監視器打了一個開門的手勢。
冰冷厚重的雕花鐵門,為不請自來的嬌客,緩慢無聲地敞開一道歡迎的縫隙。
「葉伯——」嬌女敕的叫喚聲,在清寂的客廳中揚起。
「……」
「葉伯——」久久沒人回應,梁雪不死心的又叫了一次。
「你這次又想要什麼了?」葉伯壓抑著即將失控的音調,頭疼的從客廳里冒出來,惱怒地瞪住梁雪。
他是真的頭疼!
他被她吵得頭皮發疼,太陽穴附近現在正在一抽一抽的跳動。
自從這聒噪的女孩兒進到屋子里的那一刻起,平時岑寂安靜的空間突然嘈雜了起來。
講得難听一點,她的聲音就像惱人蒼蠅的拍翅聲,揮也揮不走,浮在耳邊嗡嗡嗡的作響。
整個房子,就光听見她喊著「葉伯、葉伯」的回聲,連他自己都听得刺耳,幾乎快對自己的稱呼產生反感。
她的問題一籮筐,而且嘴上總愛「葉伯、葉伯」的不停叫喚,叫得讓人心煩。
他很懷疑她是不是在拿他窮開心?
「請問屋里有沒有多余的花瓶?我想將花園里一些花剪下來插到屋里。」梁雪維持一貫的甜蜜笑容,對葉伯愛理不理的態度不以為忤。
「插花?少爺不愛在屋子里弄什麼花花草草的東西。」葉伯不太贊同的搖頭。
「屋里擺些植物,一來美觀,二來芳香,沒有壞處嘛。這屋子太冷了,至少可以有點人氣。」
「人氣?你將我和少爺當成化石不成?」葉伯不高興地瞪著她。
「這麼大間房子只住你們兩個,而且老板一個人上樓後就像消失了,而你只會拿著小撢子一聲不吭地這邊揮揮、那邊揮揮,屋里半天听不到一個聲響,冷清得不像一個家。」
這個擁有美麗花園的房子,從外面看起來又好看又舒適,直到她踏入冷冰冰的大廳里,才發覺住在這棟屋子的人,全糟蹋了這棟漂亮的房子和花園。
「房子大、人口少,自然是這樣。」葉伯反駁道,不覺得一棟安靜清幽的居住環境有什麼不對。
他不就在這兒住了十幾年?
「那老板的家人呢?他可以接他們一起住,就不會冷清了呀。」梁雪毫無心機地眨眨她精靈似的烏黑大眼。
家具亮得光可鑒人,親人也不住在一起,整個房子冰冰冷冷的,就連老板和老管家也都同一個德行,寡言少歡,難以親近。
葉伯老臉一拉。「這里的管家換人當了?你的意見可真多。」
梁雪立即搖搖手。「沒有,沒有。葉伯你安心當你的大總管,老板只雇我來整理花園,我不會篡位的。」
「那就閉上嘴,少聒噪。還有,少在少爺面前提起‘親人’。那些人沒一個好貨,全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人渣。」講到「親人」兩個字時,葉伯露出鄙夷不屑的臉色。
「喔。」梁雪眨眨美麗的眼睫,偏著頭應了一聲便閉了嘴。
畢竟自己只是個初來乍到的小園匠,加上她又不是超級八卦、愛挖人隱私的無聊人士,專門打听別人的家族秘辛。
她曉得話題牽涉到人家的家務事,已經有些私密,再問下去就太不禮貌了。
看看梁雪乖順的表情,認為教訓得夠了,葉伯便再度拿起小撢子,習慣性的左揮揮、右揮揮,像抹幽魂一樣,一點腳步聲也沒有的飄離客廳。
整個偌大的客廳倏然岑寂下來,靜得令人窒悶。
梁雪一臉無辜的搔搔頭,不自覺揉亂一頭松發。
一抬頭,赫然發現一個男人正站在樓梯台階上,一雙烏木般的眼眸正銳利的注視她。
「你……你午覺睡醒了?」她的眼里有絲興奮。不知道為什麼,只是看著他,就讓她的心跳加快,血液全涌上耳根去。
「我睡眠時間很短。」他淡淡說道。
「我吵到你了?對不起。」梁雪雙頰嫣紅的道歉。也許她和葉伯講話的聲音太大了。
「我听到你一直找葉伯,有問題嗎?」他的眼里隱隱閃著笑意。
「沒有,沒有。我只是無聊,找葉伯說說話而已。」梁雪紅著臉搖手。
其實不是她愛找葉伯麻煩,而是她覺得在現代還能找到像是從西洋古典小說里走出來的忠心管家,讓她覺得好好玩,忍不住借機喊喊,感受一為中古時代千金小姐的感覺。
「你爺爺剛剛打電話來。」他低沉的告訴她,音調里含著听不出的心思。
「我爺爺?電話在哪里?我要和他講話。」梁雪驚喜的抬頭。
「他掛電話了。他只是要我轉告你,他出門去拜訪老朋友了。他打算環島慢慢的玩,短時間內不會回來,他要你在我這兒住下來。我剛剛通知了葉伯幫你整理出一間房間,你就先住在這兒。」他面不改色的編出理由。
其實,根本沒有這通電話。不過,既然那個老糊涂沒說一聲就把梁雪送來這兒,他也有資格先斬後奏留下她。
于是他干脆想好借口,順水推舟,將她光明正大的留下來。
「拜訪老朋友?環島?」梁雪愕然地眨眨眼,一時之間不太能消化這個消息。
早上她出門前,爺爺為什麼一句也沒跟她提起?
她突然有點難過,酸酸的感覺開始從心口悄悄升起。
這種感覺好像再度被人遺棄一般,連呼吸都變得空空洞洞的。
就像以前爸爸、媽媽,和哥哥,沒有說一句話,無聲無息的就拋下她離去。
為什麼連爺爺也這樣一聲不響的離開她?
「你會不會煮咖啡?」他低頭凝望她突然間變得脆弱的表情,緩緩的開口,不由自主的升起一絲罪惡感。
他無心的謊言傷到了她,而他的心,竟也微微的顫疼。
「會呀!」她有些茫茫然的點頭,努力的從自憐的情緒中掙月兌。
「我工作時希望有一壺好咖啡提神,但是,葉伯認為那對身體不好,所以從來不為我準備。」他聳聳肩,一臉無奈。
「沒問題,馬上送到。」梁雪忍不住卷起唇角,掩嘴偷笑,像是一同做著壞事的伙伴,舉起右手向他打了個OK的可愛手勢。
「交給你了。」他微微一笑,隨即消失在樓梯口。
叩、叩。
門上輕輕剝啄幾聲。
「進來。」書房里低沉的聲音響起。
「我送咖啡來了。」梁雪推開門!捧著一個圓盤站在門口。
「謝謝你。放在這兒就好。」趙寒疆隨意指了指大書桌旁緊靠著的小茶幾,再度埋進一堆卷宗報表里頭。
梁雪探頭環視書房一圈後,擰著細眉,小心翼翼地端著托盤走近他。
這書房大歸大,裝了不少書,也塞了更多的現代電子通訊設備,要是一個不小心踫著了什麼東西,搞砸了什麼事,那就糟了。
「今天是星期天耶。你不休息的嗎?」梁雪把托盤輕輕放到茶幾上,從壺中倒出一杯香氣四溢的咖啡,端到他身邊。
這個男人像有工作狂似的,連星期天都還窩在書房里辦公。听葉伯說,他昨天晚上甚至在公司加班到快天亮才回來。
記得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連他的車子座位上都放滿了文件,不但一手翻卷宗,還一手打電腦,讓她佩服不已呢!
不過,如果照這樣下去,她猜測,她這個苦命的老板有一天一定會過勞死。
濃郁的咖啡香氣飄浮在四周,趙寒疆被咖啡香吸引得忍不住丟下筆,接過她手中的杯子,靠近鼻尖深深的吸嗅一下。
「好香。」他淺嘗了一口後,又忍不住喝了一大口。
「謝謝老板捧場。」她拿起咖啡壺,再度幫他倒滿。
他點點頭,喝了一口之後,將杯子放到桌旁,便低下頭繼續工作,沒再和她說話。
通常,這是老板暗示員工如果沒事的話,就退下的意思。
不過,她可不容易隨隨便便被打發掉。
「我叫梁雪,大家都叫我雪雪。你呢?我又忘了老板的名字了。」梁雪裝傻的眨了眨眼,抱著托盤立在原地微笑著。
她不是不懂他請她離開的暗示,只是,她不想回到冷清清的樓下,寧可留下來賴在他身邊,即使被他白眼也好。
這間書房的氣氛比客廳舒服得太多了,有人聲、電話聲、機器聲,還有一個工作狂酷哥。
「趙寒疆。」他依然低著頭,看也不看她一眼。
「嗄?」兀自沉浸在思緒里的梁雪,呆呆地眨眨眼,下一秒才會意過來。
「有問題嗎?我的名字這麼難記?」他緩緩抬起頭看她。
「呃,我記住了……」梁雪不好意思的嘿嘿傻笑。
這個男人的情緒涼涼淡淡的,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溫度,不但長了一張酷酷的臉,住的地方也是冷冷清清,連管家葉伯都和主子一樣的脾性,話不多,性子也古古怪怪。
最巧合的是,連名字也是冷的。
寒疆、寒疆,一听見這個名字,就會令人開始想象,一個孤孤單單的人影,在淒冷下雪的荒野里獨行,遠處傳來悲涼的胡笛聲,蕭瑟的撞進凍僵的心窩里。
這個畫面,令人……覺得心酸哪。
突然間,她打了打自己的頭。她在想什麼啊?要說名字,她自己的比他的更冷哩。
梁雪、梁雪,涼涼的雪,更是清涼到底。
「你在想什麼?」他看著她臉上不停變化的表情,有些好奇她的小腦袋瓜在轉什麼東西。
她沖動的把她的想法告訴他,沒料到竟惹得他投筆大笑。
「你想象力未免也太豐富了。」趙寒疆已經沒了工作的興致,干脆丟開手中的文件,換了個輕松的表情,整個背靠進舒適的沙發皮椅里,深邃的雙眼專注地瞅著她。
為了專心和她說話,他將皮椅微微一旋,兩人就這麼一坐一站的相對望。
「我只是說出我的感覺而已。」梁雪的美麗小臉在他的嘲弄下漾開紅暈,白里透紅的模樣好不迷人。
「那麼你對你自己的名字有什麼聯想?」他唇邊的笑意未退,全身緊繃的肌肉逐漸松懈下來,修長的雙腿舒適的向前伸展,站在他身前不遠的梁雪,剛好就這麼卡進他的雙膝之間。
他的長腿若有似無的夾靠著她,整個畫面看起來既親密又曖昧。不過,他們注意力全放在談話的主題上頭,沒有人察覺到這個下意識的親近姿勢。
「我的名字嗎?嗯……梁雪、梁雪,念起來軟軟的,沒什麼氣勢,頂多只會想到細細白白的小雪花而已。」她偏著頭想了一想。
「就這樣?」他還以為她會有更浪漫的想法。
「其實我爸媽對我的名字非常喜愛。我十歲以前,他們總喜歡讓我穿上白色的衣裳,說我就像是沾上雪片的小精靈。」梁雪的眼有些朦朧。這些往事,她好久都不曾想起了。
趙寒疆一怔。
「那麼……十歲……以後呢?」他問得干澀、艱難。
「十歲以後,因為覺得白色的衣服很像喪服,所以就不穿了。」她輕描淡寫的解釋,低頭看看身上淡紫色的裝扮。
他呼吸一窒,用力捏緊手掌,努力不讓自己的身體因心痛、歉疚而顫抖。
「你不喜歡白色的東西?」趙寒疆暗地里握緊發涼的指節,深深陷進掌心。
「不盡然,你家的白玫瑰園,我第一眼就愛上它們了。」梁雪沒發覺他的異狀,一轉頭,只見窗外一片綠意,點綴其間的雪白花朵正仰首微笑,隨風款擺。
她忍不住想起,每年祭日總在她父母墳上出現、未署名的白玫瑰花束。
「雪雪……」
「嗯?」
「我很抱歉。」他沙啞的低喃道。
「什麼?抱歉讓我愛上你家的白玫瑰?」梁雪失笑的回頭看他,笑容柔美包容,只覺得她這個老板怎麼那麼奇怪?淨說些沒頭沒尾的話。
「我……」他欲一言又止,心里眼里有著掙扎。
她這抹什麼都不知道的笑容,更加刺痛他背負了十三年、一直無法救贖和解月兌的良心。
該告訴她嗎?告訴她他們之間早在十三年前便種下因果糾葛?
告訴她,她父母是被他的車撞死的?
一陣陣熟悉的疼痛驀地襲向腦袋,逐漸加劇。
濃眉有絲痛苦的皺起,趙寒疆舉起手揉壓泛起脹痛的太陽穴。
「怎麼了?」梁雪的語氣里有絲擔憂。
他的臉色怎麼變得不太對?
「習慣性頭痛。」他渾身緊繃地閉上眼,開始對抗腦袋里像是一波波撞鐘似的疼痛。
「你是不是太累了?我幫你按摩按摩。」她向前靠了一步,傾過身子,伸出小手,清涼的指月復輕柔地按上他額頭兩側,緩緩施力旋繞。
趙寒疆盡量放松四肢,任她在他額側按揉。
她的手勁不輕不重,極有技巧的舒緩了他突如其來的不適。
梁雪認真的為他按摩,一面分神端詳近在眼前的男性臉龐,好奇的眸光在他的眉、眼、鼻、唇之間,細細的來回梭巡。
這張臉散發一股成熟男人的味道,是一種屬于事業有成、對自己極有自信的風采。顯然不常笑的五官線條,組合成俊中帶冷的搶眼氣質。
如果他張開眼楮,有如刀片劃過的深邃雙眼皮眼眸,會更加懾人。
那懾人的眼神,是一種習慣于領導眾人的王者氣質。
「你常常皺眉。沒有快樂的事讓你放松嗎?」她為他眉間的刻痕下了一道結論。
「為什麼這麼問?我看起來一臉郁悶?」他睜開眼,微微挑眉。
「我覺得不太像是郁悶,反而比較……嗯……接近心死的感覺,對任何事都已經毫不在乎的模樣。」梁雪攤開小手,柔軟的掌心貼上他削瘦的臉頰,小心的琢磨語詞,憑著她獨特的敏銳感受,大膽分析他的陰暗性格。
「小女孩,你只看我幾眼,不到一天的時間,就想模透我所有的心事?」他的大掌拉下她兩只小手後緊緊握住,不讓她繼續撫模他的臉頰。
他們真正相識接觸的時間,除了上回在路上搭便車的機緣外,只有早上在門口的那一段簡短對話。
「人與人相處,時間是最不定的要素。有人一眼便能相知,有人相處了一輩子,仍然互相陌生。」她反駁道。
她站在他的腿間,雙手讓他握著,垂眸俯視他的神情煞是迷人。
那是種未知風情的純真魅力!梁雪本身也許並不自覺,卻足以撩動像趙寒疆這種懂得風情的成熟男子。
「是嗎?如果在這一刻,我說我已經愛上你了呢?」像是刻意挑釁般,他微一施力,握著她雙手的大掌將她拉向他。
她沒料到他會突然拉扯,腳下一躓,身形不穩地立刻向前傾倒。
驚呼一聲,嬌小的身子跌坐上他的大腿,兩只手則下意識的攬上他的頸子,尋求平衡。
原是一臂之遙的友善距離,霎時縮減成令人臉紅心跳的親密微縫。
「你……你別開我玩笑……我們才認識不到一天。」她白皙的小臉上全是火紅一片,一邊努力坐直身體,盡量和他減少軀體的靠偎面積。
剛才胸與胸相貼的一瞬間,幾乎讓她羞得要死。
他眼眸半眯,有力的鐵臂不顧她的反應,硬是牢牢鎖住她的身體,舉止像極了存心想吃她豆腐的登徒子。她只得曲起雙臂抵住他結實的胸膛,勉強隔出一個屬于女性矜持的安全空間。
「你不是才說過,人與人相處,時間是最不定的要素?」他用她自己的話,巧妙的駁倒她的抗拒。
「相處和相愛是不同的。」她的臉蛋上浮起一層不悅的薄嗔。
「我沒說相愛,只說‘我愛上你’而已。」他繼續用深邃的眼神蠱惑她,一點也不理會她抗拒的肢體語言,暖熱的大掌緩緩攤開,貼上她的背脊,微微撫動,若有似無的挑逗,令敏感的梁雪渾然一顫。
「不可能。我們才認識一天耶,你別逗我了。」她僵了一下,隨即張大水眸,一面佯裝鎮靜,一面用力搖頭。
不過,從她僵硬的表情看得出來,顯然被強烈的嚇到了。
「人與人相處,時間是最不定的要素。我真愛這句話。」他低首輕笑,語氣似真似假。
她努力的望進他眼中,不但讀不出他深黑眼眸里的任何訊息,還差點陷溺在里頭。
「你別曲解我的話。我說的相處,指的是了解一個人。像你這樣輕易的召告說你愛上了我,那叫隨便。」她不悅的擰住眉,眼瞳冒出火花,原本平貼在他胸膛上的小手也握起了拳,好像只要他再說出一句輕佻的話,她就打算要重重捶他一拳。
她對他玩笑似的態度,沒來由的感到生氣,好像他糟蹋了某種珍貴的感情信仰。
趙寒疆身形一僵。
「我不是隨便的男人,雪雪,我不隨便。」過了半晌,他才啞著嗓子回答。
他悲哀的看著她不信賴的表情,他所能做的,只有微弱的辯駁。
他無法說出他暗地守護了她十三年的事實。
梁雪听見他突然沉啞難抑的嗓音,一時之間怔愣住,張著迷惘的水眸,不知道如何開口。
他嗓音里的沉重和悲哀,壓得她幾乎有些喘不過氣。像是某種動物哀鳴的頻率,共嗚的聲波刺穿她的靈魂,挑得她的心肺莫名的緊縮、疼痛。
「你說愛我,說得太輕易了,听起來真的很像是假的。」她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遮住她的眸子,也遮住他的表情。
真真假假的愛語,像撥不透的迷霧,讓人非常沒有安全感。
她不喜歡隔著濃密的迷霧看他,傷眼、傷腦,又傷神。
「我沒有耍弄你的意思。」他無聲的嘆息。
「那就不要隨意的說出你愛上我這種話。」她倔強了起來,粉色的唇瓣不自覺的微微嘟起。
趙寒疆看著她嬌軟的女敕唇,默然幾秒鐘,然後猝不及防的低頭,密密實實的封住她的唇瓣。
這個吻像是他對她無言的抗議,吻得她的唇瓣有些疼痛。
梁雪震驚之下張口欲呼,剛好給了他順利進襲的完美機會。
毋需誘哄、毋需引導,她自動的張口,讓他的舌毫無阻礙的深深溜探進她的口里,挑勾吸吮她的芳軟小舌。
梁雪嚇壞了。令人麻顫的電流猛然地沖擊她,神智在瞬間潰決,忘了思考、忘了呼吸。
他的探索火熱而且忘情,越吻越熾烈,像是壓抑許久的需求,如熾火轟然燎原,仿佛不將兩人焚燒殆盡,絕不罷休。
「唔……不要……」他太過狂烈的情感讓她懼怕起來,忍不住握起拳,捶打他的胸膛要他停下。
趙寒疆勉強松開她的唇,氣息不穩的將額抵著她的額,紊亂的呼息和她的混在一起。
「你不該……你不該這麼胡亂吻我……還說不隨便……」梁雪快哭出來的指控他。一邊喘著氣,顫著手指,輕撫自己紅腫得有些發疼的嘴唇。
唇瓣上,還留有他激烈侵佔後的痕跡。
听見她細微的嗚咽,他怔然松開手。
「我很抱歉。」熾盛的眼神猝然復上涼意,延伸到全身,急速冷凝,梁雪不適應的打了個哆嗦。
他的張狂氣息迅速收斂,快得讓她以為方才他周身散發出來威脅要灼燙她的熱焰,全是她的想象,心頭突然奇妙的泛起一股難解的失落感。
他放開了緊緊鎖貼在她背後的雙臂,極有紳士風度的一手拉住她的手,一手扶著她的腰,幫助她離開他的大腿,穩穩的站回地面。當他和她都站直之後,除了手與手的接觸,肢體上沒再踫觸半分。
沒有半點邪念,像帶著小妹妹似的,他牽著她的手走向門口。
「剛才發生的事,是我失禮。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再這麼做。」他打開門,模了模她頭頂柔細如絲的髻發,然後,輕輕一推送,將她推出門外。
梁雪張著仍然紅熱的小嘴,愣愣的望著緊緊闔上的房門。
他把她趕出書房?
她一手揪著胸口,一手貼上門板,整個人混亂得無法思考。這之中……似乎有什麼環節被忽略了。
梁雪想再度敲上門扉,卻又瞬間退縮。
趙寒疆為什麼會吻她?
突如其來的熱吻,突如其來的結束,迷亂了她的思緒。
他說他不會再犯了。但是,做了就是做了,她不可能催眠自己說,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梁雪迷惘的水眸眨了眨,抬起眼,竟然對上站在轉角處的葉伯。
葉伯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神情嚴肅的看著她。
「葉伯……」她可憐兮兮的開口,卻不知自己想要說什麼,聲音無力的淡逸到空氣中。
「你的房間幫你準備好了,就在走廊盡頭那一間。」葉伯像是同情,又像防備的盯著她,慢慢的交代她的房間位置後,便轉身想要下樓去。
「等一下。」她的腳像擁有自己的意識,突然朝葉伯奔過去,在他步下樓梯前攔住了他。
粉色的櫻唇開口欲言,竟然吐不出半個字,她急得抓扯自己飛飄的發絲。
她的心一直呼嘯,想要探索什麼、渴求什麼,激越得快要跳出來,腦袋卻在此刻變得非常不中用,思緒亂得像她的滿頭髻發,狼狽糾結、梳理不開。
「你還有什麼需要嗎?」葉伯冷冷淡淡的開口。
葉伯的話像桶冰涼的水,從她頭頂直潑而下,沸騰的情緒瞬間冷卻下來。
「我……我……」對呀,她需要什麼?她茫然的自問。
她一點也不確定,只感覺自己像突然莫名的著了魔,又突然地恢復意識,身體里面充塞著空虛的疲累。
葉伯安靜的等待她說完。
「我……我想要幾個花瓶插花。」她低下頭,在空氣中飄揚的鬈發輕輕落下,包覆住她小小的臉蛋,像極一只垂頭喪氣的小花貓。
葉伯揚了揚眉,一語不發轉身往收納雜物的閣樓走去。
梁雪恍惚地站著,沉溺在漫無邊際的思維里,根本不知道剛才向葉伯開口要了什麼。
著魔了!
她真是著魔了!
而這全都是趙寒疆那一個莫名其妙的吻害的!
「睡一覺就會好了。嗯……睡覺……」她腳底虛浮、喃喃自語的朝自己房間走去。
「小姐,你要的花瓶。」幽魂似的葉伯,極有效率的再度在她身邊冒出來,手上拿著兩個小小的瓷花瓶。
「啊!」梁雪驚魂甫定的拍撫胸口。
「這麼小?!沒有再大一點的嗎?」她勉強定神一看,不太滿意的看向他手心的兩支小瓶子。
搞什麼?葉伯拿來的花瓶,根本就是觀世音菩薩手上拿來插一支柳葉的那種尺寸,小小的、細細的,頂多只能插兩朵花睫而已。
「只有這種的,要就拿去,不要就拉倒。」葉伯酷酷的就要把花瓶收回。
「好嘛、好嘛。」無魚,蝦也好啦。她嘟囔著,一手抓一個,從葉伯手中搶下。
明天先在自己房間插兩朵玫瑰好了。
拿著兩支小瓶,梁雪的情緒又低落下來。
越過葉伯,她一步一步走回剛剛被分配到的新房間。經過書房時,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緊閉的門扉,然後又可憐的低著頭慢慢走過,踱向走廊最底端的房間。
她升起鴕鳥的心態︰算了,睡飽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