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一處熱鬧的酒肆里,才剛談完生意的葉展騏斟酒獨飲,眉頭糾結,臉色凝重。
「葉兄,這不是葉兄嗎?什麼時候上杭州的?」陸正豪一臉熱絡地上前,椅子一拉,就在他面前坐下。
「客倌,點些什麼呢?」效率良好的伙計馬上上前。
「唔,」陸正豪看了看桌上的東西。「酒夠了,多來幾道小菜吧!」
「是,馬上來。」伙計含笑領命而去。
「是什麼煩心事,要一個人喝悶酒?」對著眼前的難看臉色,陸正豪神態自若地拿了杯子,兀自倒了杯酒淺嘗。
「杭州之行一切順利,哪來什麼煩心事,你多心了,陸兄。」葉展騏仰頭飲酒下肚,連眼楮都不眨一下。
「這麼牛飲,很快要醉的。」陸正豪揚眉提醒。
「醉了也好。」不想她是不可能的,至少醉了,就不會因為想起她而心情抑郁低落。
他確定她是不能被信任的,但這些天,她含淚倔強地以傷腳踢他、她抵死不喝藥的畫面不斷在他腦海里反復出現,她要求他相信的神情由威脅到苦苦哀求,幾乎將他逼瘋。
「是啊!一醉解千愁,這麼消極,是為了女人吧!」陸正豪舉杯涼涼說道。
葉展騏正欲一口飲下的酒就這麼硬生生地梗在喉里,嗆得他臉紅脖子粗。
「你……」他們又不是什麼知交好友,更多是在商場上偶遇的敵手,兩人間向來只維持最基本的應對之禮。
如今他竟大剌剌地探他隱私。
「清醒些了吧!」陸正豪坐到他身邊,和氣地拍拍他的肩幫他順氣。「如果是女人方面的事,也許小弟可以幫得上忙喲!」淘氣地朝他眨了眨眼。
葉展騏紅著眼看向身旁儒雅風流的男人。「你有喜愛的人嗎?」他沖口問道。
陸正豪眉眼含笑。「當然,那人才剛成為小弟在下我的妻子。」正因為情場得意,所以忍不住一改本性,不白覺地管起聞事。
「你成親了,恭喜。」葉展騏由衷祝賀。
「謝啦!所以你也幸運地有了喜愛的人了,那麼問題出在哪里呢?」陸正豪感興趣地揚起一眉。
「問題……很復雜。」
「我想也是。」他贊同地點點頭。
「你信任她嗎?我是說嫂夫人。」
「當然啦,她可不是別人,是我最深愛、最親近的人,我不相信她,還能相信誰?」
我是你喜歡上的女人耶!你就對我這麼沒信心嗎?小青的話在心里回響。
「可是,如果有一件錯事,每個人都說她做了這件事,整個情況也很明顯地不利于她,她卻說不是她,你仍然相信她嗎?」
陸正豪認真地考慮了兩秒。「相信。」他點頭。「只要她說不是她,我就相信。」
「為什麼?為什麼你可以肯定地這麼說?」葉展騏一臉不敢置信。
「因為我認識她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她是怎麼樣的人,難道我會不明白?何況她不需要騙我,她知道不管她做錯了什麼,只要她坦誠相告,我都會站在她這邊。」陸正豪侃侃而談。
你認識我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真的認為我會偷竊、說話嗎?小青的話再度闖進心里。
不,他從來不認為,正因為他從來不這麼認為,對她的失望才會更大。葉展騏握緊了雙拳。
「不過,我的妻子是個很棒的女人上頂天下,像她這般內外俱美的女人不多,我們的情況,也許不適用在你們身上。」陸正豪充滿自得之色地道。
「是啊!嫂夫人的情況並不能相提並論。」葉展騏喃喃。小青無疑地稱不上是內外俱美的女人。但她卻是這天下間獨一無二的女人,他的女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她說了不是她,你何不站在她的立場為她想想,花點時間力氣查明真相。」
一語驚醒夢中人。葉展騏的心倏地跳得飛快。
他只是一味地對小青有成見,認為她犯了錯卻不承認,只會任性地大耍脾氣,從來不曾想過查明真相。
「萬一她是清白的,萬一是所有人都誤解她了呢?」陸正豪漫不經心地接著道。
葉展騏霎時心頭一緊。
花瓶破了,沒有人看見是小青親手打破的,就算是菱香,也只能證明小青正檢視破碎的瓷片。
玉鐲子被偷了,沒有人親眼逮著是小青偷的,就算在她枕頭底下發現,以葉宅內部門戶而言,真的有心,想進入任何一個房間是輕而易舉的事。
而小青平時的魯莽、任性,說穿了,全源自她率真而絲毫不加掩飾的真性情,他心里明白,也打從心里接受。
但她堅持她是杜家小姐一事又要如何說?畢竟那已經被證實是不可能的事。
真的不可能嗎?他站在她的立場自問。
她總是一副傲然不服輸的模樣,她說話總是高高在上,不準這個不許那個,她不曾向人低頭,除了向女乃女乃道歉,和為了求他相信她。
她的手柔女敕細致,一看便知不曾做過家事;而她的確不會做任何家事,學會後,也只當新奇的游戲玩。
為什麼她有一雙細女敕的手?為什麼她不會做家事?她並不是一開始就在憐香院當妓女,在這之前,如果她不是一般的農家女,那麼,她是誰?
涼風迎面吹拂,葉展騏卻感到一陣燥熱,酒肆人聲喧囂,他卻感覺一片漆黑寂靜。
萬一她說的都是真的,萬一是他誤解了她……
想到這兒,葉展騏一刻也坐不住了,他突兀地起身、道謝、告辭。
望著葉展騏匆匆離去的背影,陸正豪微咧雙唇,開心地笑了。親親娘子如果知道他今天做了什麼好事,肯定會以他為榮。
「小青呢?」才推開葉宅大門,葉展騏已迫不及待地詢問門房。
「呃……」門房愣在一旁,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算了,你一直守在這兒,怎麼會知道?」葉展騏揮了揮手,人已大步往廚房邁去。
算算時日,她的身子應該好得差不多了,而以她在房里待不住的性子,時值黃昏,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是待在廚房里幫忙。
廚房里如同他上回來時一般,依舊蒸氣四散,只是少了那個和其他人拌嘴的俏麗身影。
「小青呢?」葉展騏攢著眉頭問。
「少爺,您回來了。」冷不防被門口的聲音嚇一跳,碧春、小雪和小蘭同聲呼道。
「嗯!我回來了,小青沒在這兒幫忙,難道她又受傷了?」一想到上回回來時小青被折磨的慘狀,他的心瞬間揪緊。
「沒、沒、沒……」三人異口同聲,一徑搖頭。
「那麼,她人呢?」葉展騏總算放下一顆糾結的心。
小蘭為難地推了推小雪肩膀,小雪緊咬著下唇朝碧春拋了個眼神,碧春扭了扭自己的手指、扯了扯小雪的衣袖。
「她人呢?」葉展騏再問,覺得自己快失去耐心了。
「呃……」小雪視死如歸似的抬頭挺胸,清了清喉嚨。「回少爺,事實上,我們也不知道小青現在人在哪兒。」
「那干嘛不早說。」葉展騏白她們一眼,腳跟一旋就要離開。
「少爺!」小雪急急忙忙叫住他。「我們的意思是,小青她不在房里、不在廳里、不在院里,她哪兒都不在了。」
「這是什麼意思?把話說清楚點。」葉展騏轉過身,俊臉布上陰霾。
小雪瑟縮了下。「我們也不明白為什麼,但她離開了,只留了封信在您桌上,巧兒去打掃您房里時發現的……」
話未听完,葉展騏已大步離開,從來不曾想過有一天會失去她,他的心滿滿是未曾有過的驚慌與不敢置信。
她走了,她竟不告而別,偷偷地走了。就因為他不能相信她,因而說了些重話。
她怎麼可以走,她是他的人,怎麼可以就這樣離開他。
房里桌上如小雪所說的擺著一封信,上頭娟秀字跡整整齊齊地寫著他的名。
葉展騏拆信的手微微顫抖。信與不信,他什麼都不在乎、也不堅持了,如果她說不是她,那就不是她吧!只求她在信里提及她的去向,讓他可以找到她,別讓他就此失去她。
展騏︰
我是京城鎮國將軍府杜千雲的女兒杜芸青,花瓶不是我打破的,玉鐲子也不是我偷的,我從未說謊,如果你不相信我,將永遠找不到我。
別以為這樣就可以擺月兌我了,就算你找不到我,我也會很快就回來找你,所以,不許你娶妻納妾,也不許你移情別戀。
杜芸青
哈!葉展騏啞然失笑,然後縱聲大笑,笑到眼淚流出,笑到前俯後仰、不可自抑。
這實在太諷刺了,心愛的人不告而別,他該愁眉苦臉、痛心疾首地大罵她的忘恩負義。
但他竟在這樣的時刻感到解月兌,因為突然之間不知怎地,他終于能完全相信她,即使這一刻和上一刻一樣毫無跡象顯示她的清白,但他竟能毫無緣由地相信她。
他真的相信她,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葉展騏捏緊手中的信,以袖口輕拭眼角的淚水,為這突如其來的心情轉變感到神奇不已。
不知何時已待在門邊的趙玄芙緊揪住自己的胸口。
葉大哥瘋了嗎?瞧他又是笑又是流淚的,失去小青,對他的打擊真的那麼大嗎?
都是她不好,同意菱香打破花瓶、偷了玉鐲子再嫁禍給小青,但她不是故意要害她割傷了腳,還被處以家法的,她原來只打算給她一點教訓,讓她在葉家待不下去,她再從中接濟的。
現在她如她所願地離開了,不知流落何方,連她私下派人去找,都找不到。
如果她遭遇到任何可怕的命運,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這樣的負擔好沉重,每天晚上,她躺在被窩里,擔心著另一個因她而受苦的女人,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怎麼會這樣?她只是想得到葉大哥的關注,得到他的愛,怎麼會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一個更不值得被愛的女人?
「葉大哥。」趙玄芙鼓起勇氣喚道。
「玄芙,是你,有什麼事嗎?」葉展騏斂起狂妄的笑意,以免嚇壞來人。
「有一件事……」
「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談吧!我要馬上準備去京城一趟。」葉展騏邊說,邊整理起自己的行囊。小青早他兩日出發,不知道她一個弱女子哪來的膽識獨自行遠路,只求上天保佑她夠機靈、運氣夠好,能一路平安到京城里等著他。
「你要上京城談生意?」趙玄芙問。
葉展騏頓下手邊的動作,認真地看向趙玄芙。「玄芙,我一直當你是妹妹。」
趙玄芙心中一慟,忍不住紅了眼眶,掉下兩行清淚。「你是要去找她。」她突地明白。
「嗯!」
「但她素行不良。」趙玄芙哽著喉嚨道。
「那都是誤會,一等我由京城回來,就會著手查明。」
趙玄芙淚掉得更凶了。「你不用查了,花瓶是菱香打破的,玉鐲子是菱香偷來再放到她枕頭底下的,都是我的錯,什麼懲罰我都願意接受。」
葉展騏面色凝重地板起臉孔。
「你心里想什麼?是更討厭我了吧!」趙玄芙淚流滿面。
反正她就是一個不討喜的女人,被趕出葉家也好、送官府也罷,為了情字糊涂一時,她的人生已烙上污點,她什麼都豁出去了。
他心里想什麼?葉展騏自問,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令他不自禁地露齒微笑。
「我沒有更討厭你,我本來就不討厭你啊,又怎麼會更討厭你呢!」葉展騏朝她一笑後出門,打算吩咐福平和福安為他備車,他迫不及待地想上路了。
外頭的景色似乎比方才更明亮幾分,他抬眼望向松苑的另一頭,那兒,她曾經不惜以傷腳踢他,只因為氣他不信她。
她一定很高興他終于相信了她,他慶幸自己是在趙玄芙坦言相告之前就相信,如果他在之後才相信,就沒有資格去追她了。
這就是他方才心里所想的。
京城,鎮國將軍府前,一抹嬌小的身影晃到大門前,拉起朱紅大門上的獅環大聲敲門,不一會兒,門咿呀地開放。
「小伙子,你有什麼事?」身材壯碩、蓄滿胡子的粗漢見著眼前髒污瘦弱的小鬼,露出一抹憐憫的笑容。「乞討嗎?我身上的錢也不多,這個銅板給你,趕緊上街買個東西吃吧!」
杜芸青張大了眼瞪向銅板,再瞪向眼前的大漢。「方叔,你老眼昏花,認不出我了嗎?」
「你……」方大雄眯起了眼對著他細瞧。「難道你是我某個遠親的小孩?」他皺起眉頭。
杜芸青簡直氣結,雖然為了不致重蹈覆轍又讓人捉去賣了,她換上一身男孩穿的粗布衣裳,頭發也綰成男孩的發式,全身還因為沿途奔波而滿是塵土。
但好歹還是一樣的臉吧!
「我是芸青啊!你從小看著長大的芸青啊!你仔細瞧瞧。」杜芸青以髒污的袖口抹了抹臉。
「唔……是很像……」
杜芸青索性將皮繩解開,任一頭秀發披垂。
「喲!真是芸青耶!」方大雄贊嘆。
杜芸青朝天空翻個白眼。「快讓我進去,我有很多事急著要問爹。」
「好,好。」方大雄退身讓她進門,關起大門後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你不是再過兩天才會到嗎?而且李將軍不是要陪著你一塊來,怎麼沒瞧見他的人?你這一身打扮,是又在玩什麼游戲了嗎?」他興致勃勃地問。
往內院疾行的杜芸青突兀地轉身,差點撞上如銅牆鐵壁般粗壯的身子。
「你說什麼?你說我過兩天才會到,而且是由李景浩陪著?」她尖著嗓子問。
「是我問你問題耶!你怎麼反倒問我?如果不是要回來省親,你回來做什麼?」方大雄揚起濃眉。杜芸青頓覺一陣暈眩。
葉展騏的消息是正確的,真的有個人趁她落難時神不知鬼不覺地取代了她。
「佑寧呢?有任何佑寧的消息嗎?」她急急問道。
「佑寧不是陪你嫁了過去,她的情況你最清楚不過了,怎麼反倒問我。」方大雄一臉疑惑。
沒有佑寧的消息,杜芸青的心沉了沉。
展騏道李景浩的軍隊在隨後及時趕到,難道真是佑寧一時鬼迷心竅,為了得到仰慕的人,不惜以犧牲她為代價?
不,她絕不相依,而且,如果真是佑寧,不可能回杜家自投羅網。
但,如果不是佑寧,佑寧又在哪里?
「大雄,你在跟誰說話啊!」一位同樣身材高大剽悍的男人緩步踱了過來。「是你某個遠親的小孩嗎?怎麼瘦成這樣,頭發亂成這樣,好像流浪好幾天了,快帶她去廚房里吃飯啊!」他和藹可親地道。
「呃,大哥,這不是我遠親的小孩,是你的小孩。」方大雄模模後腦勺,尷尬地道。
杜千雲瞪大了眼瞅著眼前的女孩瞧。「不會吧!長得是有點像芸青,但我發誓我在外頭沒有私生子。」
「爹,你太過分了。」杜芸青緊握雙拳,氣紅了眼。「哪有人連自己的女兒都認不得的,太過分了吧!」
「芸青!」杜千雲驚得大退兩步,然後又趕緊上前,握住女兒的雙肩。「你這副模樣,就算是你娘也認不出來。你真是的,不是說好嫁到李家後就要乖乖的嗎?怎麼又惡作劇地捉弄人呢!真是的,景浩呢?我的賢婿呢?」他伸長脖子東張西望。
「爹,我沒有惡作劇地捉弄人,是我被惡作劇地捉弄了啦!」撲進老父的懷里,杜芸青忍不住痛哭起來。
「難道是李景浩那家伙欺負你了,他人在哪?我馬上找他理論去。」杜千雲霎時氣憤填膺。
「我不知道他人在哪,我沒有嫁給他,遇到蠻人攻擊後,我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卻又被賣到揚州的妓院里,這些天,我又是搭船又是搭車,走了好多好多的路,腳上都起水泡了,好不容易終于見到爹,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爹了……」杜芸青含淚傾訴。
「你說什麼?你知道你現在在說什麼嗎?」杜千雲臉色僵硬。
「我明白得很。」杜芸青由父親熟悉的懷抱里抬起頭,因淚水而湛亮的雙眸定定地看進他眼里。「我沒有嫁成,那個過兩天要回來的人不是我,你懂嗎?你懂嗎?」
杜千雲仍一臉無法置信。「你確定你不是太久沒見,故意用這種別出心裁的方式和我打招呼?」「爹……」她激動地緊抓著他的胸口直搖。
「好,好,好,我懂就是了。」杜千雲連忙捉住杜芸青的雙手安撫道,隨即困惑地鎖起眉頭。「丫頭,你最好從頭仔仔細細地講起,如果在李家的人一直不是你,那是誰呢?」向來粗線條的他,總算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