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回到美國的頭幾天,伍冠仲還會體貼地關心她的傷口,邊陪她做復健、邊循循善誘地開導她,告訴她什麼是親情、什麼是愛情,要她別傻得拿生命開玩笑。但是,伴隨著尋找元夜蝶的過程愈來愈不順利,伍冠仲也變得愈來愈沉默了。
接下來好幾天,伍冠仲總是開車送她到醫院的復健部門後,便心事重重地離開,他們之間的對話只剩下「幾點來接你?」、「復健結束後,打一通電話給我。」……
這天,在醫院里,薛安琪看著伍冠仲轉身離去的孤絕背影,鼻頭一酸、眼眶發熱,怨自己打動不了伍冠仲,也心疼起伍冠仲的落寞。
突然,一架紙飛機朝她射來,撞到她的手臂後落地,薛安琪一驚,原本哀淒的心思整個被紙飛機轉移。
「你知道摺紙飛機也可以當成手部復健嗎?」一個身穿復健師制服的男人朝她走來,他拾起那架紙飛機,在薛安琪面前晃了晃,對她笑著,露出亮白的牙齒。
「嗄?」薛安琪有點迷惑地看著對方。她看過他,他叫曾凱,听其他復健師說,他是中國留學生,在美國念完復健醫學後便留下來就業。
薛安琪搖搖頭。「沒有人跟我說過。」
「要不要試試看?這一招用來應付小朋友的復健很受歡迎。」曾凱拿來一疊紙,在她面前坐下。
「我不是小朋友。」她聲明著。
「我知道,可是你看起來比小朋友還要依賴。有些來做復健的小朋友都比你勇敢,一個人也不會害怕,不會因為父母走開而紅了眼眶。」曾凱觀察很精銳,直接點明她的問題。
他默默注意薛安琪好些天了,發現她的視線只顧著追隨那個陪她來的男人,他很好奇,這個擁有靈透氣質的少女為何總是一臉憂愁的神情?她強烈地吸引了他。
「我……」薛安琪覺得有點難堪,因為她知道曾凱沒說錯,她確實強烈地想要依賴伍冠仲。
曾凱把紙分一些塞到薛安琪手上,沒給她選擇,自顧自地教學起來。「你知道紙飛機有幾種摺法嗎?看好嘍!像這樣,跟著我一起摺……這樣可以活動到你腕部的韌帶……還有這樣,這種摺法的飛機超會飛的……」
薛安琪原本是不想理會曾凱的,但是他的態度很認真,唇邊掛著微笑,邊講解、邊耐心地等她跟上他的教學步驟,害她忍不住凝望著他,這才發覺他給人一種很陽光的感覺,她甚至有種錯覺,好像靠近他,黑暗就會退去似的。
「我不會摺……」她拿起一張紙,表情很無助。
「你會!」曾凱點著頭,語氣非常肯定地說著雙關語。「只要你肯學,你一定會;只要你肯換個心境,你的眼里不會只看著一個人。」
薛安琪听懂了他的暗示,倏地,她眼眶濕潤,很想哭。
曾凱假裝沒看見她的轉變,繼續教她摺鎊種樣式的紙飛機。
薛安琪吸了吸鼻子,忍住淚,開始動手,摺出一架又一架的紙飛機。
很奇妙地,在這當下,她的情緒被轉移了,當她全心全意只顧著學習摺紙飛機時,伍冠仲與元夜蝶這兩個人暫時從她的腦海里抽離了。
曾凱看了,滿意地點點頭,因為他知道,摺紙飛機不但對薛安琪的手部復健有幫助,對她的心情也會有助益的。
花蓮某教學醫院
晚上七點鐘,元夜蝶拖著虛軟的腳步走出急診室,她感到又餓、又疲倦。從早上到現在,她只喝了一杯牛女乃,之後便是馬不停蹄地穿梭在急診室與病房之間忙著,壓根兒沒時間可以好好地吃一頓飯。
她來這里受訓已經一個月了,這樣受訓的生活真的很苦,但是元夜蝶卻覺得很好,至少她可以忙得不去想起與伍冠仲在一起的點滴。
她試過了,只要一空閑下來,伍冠仲的身影便會不受控制地浮現在她腦海里,她不敢想起、也不願想起,因為只要一想到那一段歡樂時光,她便會脆弱得掉下眼淚。
嘆了一口氣,元夜蝶往醫院餐廳走去。
她雖然餓著肚子,但是走到餐台前,看著擺在上面的食物時,卻又覺得有點膩。她不以為意,有時候餓過頭了,確實是會有點兒反胃的感覺,于是她隨便買了一瓶鮮女乃和一個波蘿面包,坐到餐廳的一角去用餐。
她坐的位置旁剛好有一面鏡牆,元夜蝶邊吃邊看著鏡子里頭的自己——眼眶因為疲勞過度與睡眠不足而凹陷,臉色因為沒有好好用餐而顯得蒼白蠟黃。她想著,或許等這個月的月事來完後,該吃四物雞來進補,好讓她的臉色紅潤些,想到這兒,元夜蝶忽地傻住,目光呆滯僵愣了好半晌之後,才緩緩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
天啊!她都忙到忘了,她的月事已經遲了好久未來!懊不會……
一個念頭在她腦海里凝聚成形,她愈想愈覺得有可能。
囫圇地吞下剩下的面包和鮮女乃後,元夜蝶急忙走出醫院。
為了怕未婚懷孕之事被醫院里的人知道,她選擇去附近一家婦產科診所看診。
熬產科醫師指著超音波螢幕上的小黑點對她說︰「元小姐,恭喜你,你懷孕了!看,這個小黑點就是胎兒。」
元夜蝶听了,當場怔忡,不知該開心還是傷心。
「我的……孩子?」
「嗯!」婦產科醫師肯定地點頭,又對她說︰「我把胎兒的影像列印下來,你可以留作紀念。」說著,那醫師按下超音波上頭的列印鍵,一張黑白的紙張從機器里傳送出來,他撕下來,交給元夜蝶。
走出診療室後,元夜蝶的心緒紛亂不已,她獨自一人坐在候診室外頭的椅子上,低頭看著那張超音波相紙發呆。
多神奇啊!這是她和伍冠仲的孩子呢!
一思及伍冠仲,元夜蝶的眼眶驀地發熱。怎麼會在這時候發現懷了孩子呢?要讓他知道嗎?還是她該獨自面對呢?
此刻的她好無助,好想見他一面,偎進他的懷抱里。
她禁不住低喃道︰「冠仲,我好想好想你……」
這一個月來,竭力偽裝出來的堅強與不在乎,在這一刻全數崩塌,因為這個孩子的出現,讓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其實無助又脆弱,她渴望被呵疼著、被珍惜著,想要孩子的爸爸模著她的肚子,想要告訴孩子的爸爸說「我懷孕了,今後我們將會三個人一起手牽手!」……
元夜蝶郁然地陷入沉思里,此時,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她接通,是醫院打來的。
「元醫師,你在哪里?901病房的病人要會診,麻煩你過來。」
元夜蝶掛上電話,將那張超音波相紙小心翼翼地收入皮夾里後,趕緊離開診所。
回到醫院後,元夜蝶匆忙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來到病房的轉角處時,一個媽媽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小病人,正從轉角的另一面走來,元夜蝶沒看到對方,那位母親也沒有看到她,輪椅在轉角的地方撞上了元夜蝶。
元夜蝶腳步一個不穩,跌倒在地,驀地,一陣疼痛的感覺襲來,直達月復部,緊接著,她感覺大腿之間有股re流涌出。
她低頭看著裙擺下方,那沿著大腿內側流出的鮮血,以及那名母親慌亂呼叫護士前來幫忙的尖嚷聲,讓她冷汗涔涔。
元夜蝶的心里既狂亂、又慌張。
她的孩子……
怎麼會這樣呢?
天啊!誰來救救她的孩子?她不想要失去這個寶貝啊……
半年後台中
星期一的早晨,元夜蝶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居然睡過頭了,她隨意盥洗一下,套上輕便的緊身牛仔褲、T恤,然後從冰箱里拿出一瓶鮮女乃丟入塞滿東西的大包包,慌亂地踩著高跟鞋,沖出家門去搭公車。
因為一個人住的關系,所以她不習慣開伙,當然也沒有人體貼地幫她準備早餐,所以元夜蝶練就了只靠一瓶鮮女乃果月復就能撐到下午的本事,而這也讓她的身形更加苗條輕瘦。
下了公車之後,元夜蝶一路小跑步地奔進某教學醫院,往會議室沖去。
會議室里頭,醫院的公關主任正起身向大家介紹新來的病理科系主任——伍冠仲。他滔滔不絕地介紹伍冠仲的學歷背景與豐富的病理研究,以及他的任教將對醫學院的學生帶來多麼大的震撼教育。
伍冠仲耳朵听著,但是卻心不在焉,他急切的眼神一一搜尋著會議室里頭的人,卻獨獨不見朝思暮想的元夜蝶。
睽違半年,伍冠仲再次踏上台灣這塊土地,這一次他不是應邀來演講,他將在台灣停留很長一段時間,因為他受邀擔任這間教學醫院的病理科系主任。
其實,以往有不少醫學院曾邀請他來台授課,但他多半興趣缺缺,可是這一次不一樣,這次是他自己毛遂自薦,要來這間醫學院應征系主任的。十天前,當他查明元夜蝶在這家醫院工作時,他立即以電子郵件傳送應征函給醫學院的人事室,幾乎是立即的,他接到了一通越洋電話,醫學院的院長親自撥電話給他,以極其興奮雀躍的語氣表示迫不及待地歡迎他前來授課。
于是,他辭去在美國的教職,只身飛來台灣尋找那一段失落了半年的戀情。
半年前失去元夜蝶的消息之後,伍冠仲滿懷沮喪的心情,他多想拋下一切去尋找她,但元夜蝶有心與他做切割,讓他找不到人,他于是透過層層關系,終于找出元夜蝶在哪家醫院受訓,但當他循線打電話去找人時,卻得到她已中止受訓的消息,他于是又找回「慈合醫院」,不料卻得到元夜蝶已經離職的消息。
終于,他在十天前,在台中這間教學醫院的網站上搜尋到元夜蝶的消息,當時他看了,心緒激動不已。
總算讓他找到了那個只顧著成全別人,卻不懂得為自己爭取幸福的傻女人了。
這一次不管怎麼樣,他要是不追回那個讓他嘗盡相思苦楚的女人誓不甘休!
終于,公關主任說完後坐下來,伍冠仲乘機悄聲問他。「是不是所有的醫師都到了?」
「我瞧瞧啊……是有些前一晚輪值夜診的醫師還沒到,唉啊,很可惜,我們醫院里頭的美女醫師也還沒出現。沒關系,以後你會有機會瞧見的,單身的元醫師很多人追的,听說內科的林醫師追得最勤,但元醫師都不動心。」公關主任不忘順便八卦一下。
伍冠仲听見元夜蝶依然單身的消息,臆測著是因為還忘不了與他共有的那一段,所以無法接受新戀情嗎?還是因為沒有勇氣再愛一場,所以任由感情空白著?
不過,一想到她有很多人追,他不免擔心緊張了起來。內科的林醫師嗎?他記住了。
兩人正在耳語時,院長打斷了他們,請伍冠仲起身說幾句話。
伍冠仲剛站起身,正要開口說話時,會議室的門就被緩緩打開,一個女人正小心翼翼地探頭進來,她半蹲著、壓低身子,打算趁著沒被發現前溜到自己的座位上。
伍冠仲看到了,一雙鷹般銳利的眼膠著在她身上,再也移不開了。
那個讓他朝朝暮暮、日思夜想,想得心口都會發疼的人終于出現了!
她與記憶中的模樣相去不遠,但是卻多了一抹嫵媚,整個人看起來更美了。
伍冠仲看著她,心情悸動不已,他渾身發顫,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苦苦壓抑著想沖過去將她一把摟入懷里的沖動。
正彎著腰匍匐前進的元夜蝶感覺到一道異樣的眼光,她敏銳地察覺到有人死命地盯著她瞧。會是誰呢?她也不過才遲到十分鐘而已,沒必要這樣瞪她吧?
她偏頭,迎向那抹詭異的視線,忽地詫異地尖嚷出聲——
「啊——」
因為驚嚇過度,她猛地站直了身軀,難以置信地瞠大了雙眼。
伍冠仲?!
天啊!怎麼可能會是他呢?元夜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那個讓她在無數個夜里哭著醒來的男人,現在居然……居然就站在她面前,對她勾唇露出淺笑!
前些日子她是有听說醫學院那邊新聘了一個教授,但因為她不是醫學院的學生,與醫學院里頭其他教授的互動也不多,所以並沒有特別留意這個訊息,萬萬想不到,那個新聘的教授居然就是伍冠仲!
時光在元夜蝶的腦海里迅速倒轉,她輕易地又想起來半年前的種種,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將那一段記憶塵封得很妥當了,怎麼才一見面,她的情緒又整個被牽引住?
「夜蝶,好久不見了。」伍冠仲率先開口。
元夜蝶不回話,表情僵硬、眼楮飄忽,故意不去看他那過分熱切的眼神。她渾身顫抖警戒,懦弱地想逃,不想面對這樣的場面。
「你們認識啊?」院長問出大家心里頭的疑惑。
兩人同時開口,但是答案卻相去甚遠——
「我們很熟。」
「只有過一面之緣!」元夜蝶急于撇清。
會議室里頭的氣氛頓時變得尷尬,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兩個人之間一定有著什麼非比尋常的關系,但是偏偏元夜蝶不承認,像是亟欲劃清界線般,這可讓多事者竊竊私語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