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霧氣還未全散盡,淡淡的陽光照著都城的大街小巷。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天會很熱,但此時還保留著一絲清涼。徐徐輕風,搖動著路兩旁郁郁蔥蔥的槐楊樹。
宮城南面的大街,今天要比往常冷清些。雖然擺攤的商人、沿街叫賣的小販,仍按時開始做起生意,但逛街的人卻少了許多。原因嘛,看一看家家門前掛起的菖蒲、艾草,聞一閑空氣中彌漫的檸子香就知道今天是端午節。午後曲江上有賽龍舟,太平盛世,這是一年里最熱鬧的事情之一了,雖然時候還早,不過性急的人早早都去佔了位置。商販們也有些心猿意馬,熟識的湊在一起討論,打算早些收工。
這時,一陣馬蹄聲響,噠噠噠地逼近,听來甚有氣勢。
行人紛紛回過頭看,見三十多匹駿馬,馬上端坐著金刀皂衣的侍衛,簇擁著中間一輛金轄車,看方向是從皇城含光門出來的。看這輛車的烏輪、朱軾,垂著鵝黃千層羽紗的車幔,四角還懸著金鈴,一路叮叮當當。好大的派頭!
路人迅速地讓出一條道路,讓這大隊人馬過去。
隱隱地,可以听見車里有女子說話的聲音……
「太後,這樣不太好吧?」翠兒用怯生生的聲音第二十八遍提出同樣的疑問。
正襟危坐的太後用泰然自若的語氣,第二十八遍說出同樣的答案︰「有什麼不好?今天可也是女兒節。」
說得也是,端午亦是女兒節,出嫁女兒歸寧的日子,憑什麼不許太後回娘家?所以,這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到哪里都可以說得通的正經理由。
不過,太後要真的是像看起來那麼理直氣壯,又何必偷跑出來呢?當然,如果這麼跟太後說,她是絕對下承認的,她明明是大模力樣從宮里出來的嘛。只不過,在她走到宮門之前,誰也不知道她打算要做什麼。等她跟宮門侍衛說「我要出宮」的時候,侍衛臉都綠了。去告訴皇上吧,皇上這會兒正在上朝,而且散朝之後,還要在端午祭典上當擺設,沒有兩個時辰不可能離開太極殿,太後又在面前逼視著,可憐的侍衛只得答應。所以說,翠兒才不相信太後不是故意挑了這麼個時候。
故意就故意吧。顧紫衣此刻心情一片大好,什麼別的事也不放在心里。進宮大半年,雖然過得滿道遙自在,可是偶爾也有些煩悶。所以,還是想出宮散散心,畢竟,在那個走到哪里看起來都差不多的宮中住得也有些膩了。
本來,她是打算哪天夜里偷偷溜出去玩玩就好,可是,從來沒能在夜里正確找到過宮牆的位置也就算了,加上自從在四月里不小心踩進了蔥油餅陷阱,到如今非但沒能出來,似乎還越陷越深……
現在只要每天半夜她一離開慈寧宮,一定有個陰魂不散的聲音,又驚又喜地說道︰「哎呀,好巧呀!
巧?才怪。
她絕對相信慕容幸是守株待免來著,只不過蔥油餅,還有最近換的各種改良點心的香氣四溢,也就心照不宜地不予揭穿了。
倘若只是每晚聊聊天,就能每天吃美味點心的話,也不算多麼吃虧的事情。而且,慕容幸也沒有再說過那天的話,只是天文地理地亂扯。憑良心說,他還真是挺會扯的。所以,原本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如果……他不是老用那種古怪的眼神看她的話。
那種眼神,真的,很煩人。
總讓她覺得,自己就好像一只小蟲子,一步步走進了蜘蛛布下的網里,抽身須早。
但無奈點心的確好吃。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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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路過嘉門大街,遠遠地可以看見有一座豪華的府邸,此別人家足足高出一倍的圍牆,今這座府邸在一片廣廈中格外顯眼,遣便是鎮南大將軍府了。顧府造這麼高的圍牆絕非為了炫耀權勢,相信家里若也有一個如花似玉韻夫人,外加八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且個個會飛檐走壁,必能體會這人家的一片苦心。
太後的車駕在門口停了下來,大門一開,轄車壓過搭在門檻上的木鞍橋,直接駛了進去,侍衛們就都給晾在門外了。
當然,太後的安全是不必擔心的,天下若有一個地方防衛比皇宮還要森嚴,那就是鎮南大將軍府。原因無他,為了對付八個精力過剩武藝不凡的小姐,顧府上上下下,哪怕一個廚娘都早已經練就一身金剛不壞的高超功夫。
車駛到中庭門口停下,翠兒跳下車,攙著太後下車。
大燕朝太後的風範真不是吹的,只見︰雲鬢峨峨,步搖閃閃,廣袖飄飄,裙裾輕拽,目不斜視,足下無聲,步態莊重……
剛好走下台階的顱揚,正看見女兒恍若雲端仙子一般,緩緩朝自己走來,頓時激動得老淚縱橫……
爹爹——」
「女兒——」
多麼父女情深的呼喚!感動得翠兒在一旁也鼻子酸酸,直想要擦眼楮。父女倆互相凝視,漸漸走近……走近……眼看就是一場久別重逢的感人戲碼傾情上演——如果院子里不是剛好種了一棵枝繁葉茂的桑樹,而且不巧此時正是桑椹結果時節的話。
由于七女兒突然半道轉向,老爹的一個感人擁抱當然也撲了個空。轉身再看時,只見大燕太後已經竄上枝橙,兜起裙擺,猛采桑椹。
「你、你、你……」
顧揚青筋爆,臉漲紅,舌打結,手指著女兒,勃然大怒。
過分!
太過分了!
怎麼會生出這樣的女兒?一點都不懂得什麼是恭敬孝順!真是,滿月復辛酸淚……
想他顧揚這三十年來,年年盼,月月等,就想著能痛快吃一回這桑樹上的桑椹啊!
早年是搶不過夫人,後來是搶不過女兒,好容易如今熬出頭,女兒們出嫁,尤其最難纏的老七老八,一個人宮一個私奔,夫人也跑去天山抱三女兒剛生的外孫,這回可該輪到自己了吧?哪知還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喂喂!不肖女!別把大的都采光!」真是的,早知道昨天就該先下手為強嘛。
不過,這麼一提,「不肖女,你回來干什麼?」
不肖女觀察了一陣,確信再無值得流連忘返的目標,從樹上蹦了下來,塞著滿嘴的桑椹,含糊不清地回答︰「我想回來就回來羅,我是太後嘛。」
對噢對噢,女兒現在是太後,太後做什麼都是對的、理由充分的……這是什麼邏輯?
「你應該在宮里待苦的吧?」
嚴父目光如劍,灼灼地日了著女兒裙兜里的桑椹。
「別那麼小氣嘛,爹!」
女兒親熱地拍拍老爹的肩膀,順帶奉送紫紅爪印一個,別無二話,轉身走向自己房間。
當爹的亦步亦趨地跟著女兒,呃,是兜走的桑椹,一直到房門口。
「我要更衣。」
不肖女的房門砰然關上,徹底斷絕顧揚對桑椹的渴望。
約莫小半個時辰之後,房門重開,顧紫衣搖搖擺擺地邁著宮步出來,得意洋洋地在顧揚面前亮相。
「如何?不錯吧,好歹也算貌比潘安。」
「你、你、你……;又到舌頭打結時分,連帶眼珠也在眼眶里搖搖欲墜。
顧紫衣綢杉樸頭,搖一把摺扇,扇下玉墜晃晃蕩蕩,正是一副王孫公子的打扮,要說這身打扮也不陌生啦,八個女兒人人都有這樣的行頭,但,顧紫衣她要干什麼?她現在可是太後——顧揚的腦海里難得地出現了一點事關朝廷體統的念頭、眼看男裝的太後安閑適步地踱了出文,顧揚猛然醒悟︰
「你不能這樣出門!」
忙忙地跟了過去,卻只見一個消失在牆頭的身影……也對,侍衛們都在門外,走大門怎麼出得去?
敢情她回來就為了取這身行頭?還是……顧家主人臉上露出些微狡猾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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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初夏,曲江上正有一片大好景致。
因為是端午,幾乎半個都緘的人都涌向曲江,香油璧車,餃接不斷,摩肩擦踵,擠滿了曲江岸和岸邊的大路。
以顧紫衣小姐,現在是顧紫衣公子的身材而言,向左看看見的只是人,向右看看見的只有人,向前向後看見的都是人,向天上看,正高懸一輪金燦燦亮閃閃的大太陽,克盡職責地燒烤著地上擁擠的人群。
熱!熱得透不過氣來。細柳和風的幻想暫時是拋到一邊了,顧紫衣現在只想掙月兌出人群,痛痛快快地呼吸幾口,從來沒發覺,原來新鮮空氣是如此地可愛,實際上眼不已經成了性命攸關的事兒一一顧紫衣絕對相信在人群里多待一會兒,自己就會暈倒。
這也難怪,改裝出游雖說常有,踫上端午卻是頭一回。
以往端午游曲江,顧七小姐都是坐在護衛開道的鎮南大將軍府車子里,現在得自力更生,殺出一條血,呃,汗路才行。
不過這也難不倒顧公子,施展一點小擒拿手,手中摺扇向眼前人腋下襲去(換種說話,就是「呵癢」),那人必定身子一扭,趁這點縫隙,顧公子嬌小的身子也就擠過主啦。如法炮制,挪向渴望中的新鮮空氣,只是從人群的厚度來看,那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才能順利抵達目的地。
所以,顧公子心下有點兒焦躁,可能不自覺地下手有點兒重,前面的那一位忽地轉身,一式分花拂柳,向顧公于反擊——他,他可是來真的!
只覺一股力道襲來,顧公子說不得也只好變變招,化捅為攬,順勢撥開那人的手,不過,扇子卻掉到了地上。
那人微微訝異地「咦」了一聲,見眼前那俊俏嬌小的公子正無比艱難地打算彎腰,說不得只好幫幫忙,腳尖輕輕一挑,扇子仿佛生了翅膀,直直地飛上來,落進那人的手里。
「方才冒昧,得罪了。」
那果真只是本能反應,如果先看清跟前人的模樣,還有……耳洞,怎麼也不該出手。
「多謝。」
顧公子的聲音相當生硬,但不是尚懷不滿,或者存心失禮,純是缺氧所致。
「敝姓裘。觀公子風采非凡,在不可否交個朋友?」
顧公子自負貌比潘安不假,不過那是氣定神閑的時候,此刻嘛……顧公子扶了扶頭上歪了的樸頭,擦一把油光滿臉的汗,拽拽擠皺的衫子,不知道他哪里能看出自己「風采非凡」?
詫異抬頭——
呵!
正好對上一雙湖水綠的眼楮。
胡人?也小像,除了那雙眼楮,依舊是黑發黃膚色,挺直的鼻梁,稜角分明的嘴唇,湊出一副豐神俊朗的外形。
天道不公啊!
顧公子還以為王公只造了慕容幸那麼一副好皮相,誰知這里又有一位,論容貌、論氣度,竟然全不分軒輊。叫顧公子的自負之心又低落了兩寸,既生愉,何生亮?不過,自己這是起的哪門子妒意……
「公子?
眼前人看來神游萬里,裘姓公子不得不出言提醒。
「啊?啊,那個……我姓伊!」
「原來是伊公子,幸會幸會。」
縱然對方禮數周全、風度翮翩,無奈現下「伊」公子頭暈腦漲,實在沒有哈啦的力氣。
「勞駕,讓我過去!」,
「伊公子,可是身體不適?」
顧公子翻了個白眼,瞧她現在這副呼呼帶喘,估計臉色也難看到家的橫樣,還需要本人再肯定一下?
裘公于幽然也看出來了,而且在心里將眼前人物自動替換成女裝,看見的正是一傾國傾城的佳人,嬌弱無力、搖搖欲墜……?義不容辭的英雄救美之心,在胸腔中滿溢到十二分!
「隨我來!」
到底人家身材高大,在擠人這一方面絕對比顧紫衣優勢明顯,所到之處,所向披靡,顧紫衣昏頭昏腦地跟著,終于在自以為再也吸不進任何一口新鮮的當口,一股清涼的、舒暢的空氣撲面而來︰
呼——
幸福啊!那一瞬間,顧紫衣發現,世上原來還有跟吃、睡、讀書一樣讓人幸福的事情。
卻不知道,她的欣喜,今她如瑩玉般的臉龐,煥發出逼人的神采,炫目得讓一旁的裘公子,忘情不已。
「裘公子,多謝多謝。」
恢復常態的顧紫衣,一並恢復了完美笑容,樂呵呵地道謝前回過神的裘公子,又因為這燦爛如花的笑靨,再次淪人失神狀態︰
「咳,四海之內皆兄弟,後會有期、後會有期!」
雖然顧紫衣向來過河就拆橋,不過這次不能怪她忘恩負義,主要是這位裘公子的眼神,怎麼那麼像另外一位……沒錯,就是那個叫慕容幸的,「不幸」,讓她一看見,腿部就有些自主反應。不過,近來對慕容幸的反應,從見了就想跑,漸漸轉化成見了就想踹——他手上有美味點心,跑了不合算嘛。至于手上沒有點心的裘公子嘛,當然就……
「伊公子,請問何方人土啊?」
但也有顧紫衣算錯的時候,這位裘公子根本沒有打算放她落跑的意思。而且要命的是,無論她施展了多麼卓絕的輕功,氣定神閑的聲音總是跟隨在身後幾尺。
「京城。」
顧紫衣翻了個白眼,不會听口音嗎?笨!
「不知家住京城哪一坊?」
「皇城。」
隨口一答,腳底不由踩了一下煞車,糟糕,說漏嘴了。
心虛地回頭看看,卻見一雙湖水碧綠的眸子里,流動著一縷深思的表情。
「啊!我明白了!」
裘公子的聲音歡喜十足,「原來伊公子是皇城侍衛!怪不得輕功了得呀!」
所以說呢,踫上笨人也是有好處的。
「對對對,說得一點也不錯,在下正是侍衛。」
「不知又是哪一營?」
受不了了!怎麼有這麼羅嗦的人?顧紫衣忍無可忍,停下腳步——
咦?這是……什麼地方?
方才只顧跑路,全沒留意周遭已換了景象,曲江邊的繁華熱鬧,歡言笑語仍在耳畔回響,眼前卻已是——
地獄!
一條小街,原本就不寬敞的路面被兩旁破敗髒亂的茅棚佔主了大半,茅棚中擠滿了人,共有好幾百吧,男女老幼沒有一個衣衫整齊。他們個個骨瘦如柴,面有菜色,木然的眼神中只有絕望。有小孩子有氣無力地哭泣,那聲音就像繩子勒在人心頭,緊得難受。
顧紫衣不是沒見過乞丐,顧府平日也常常救濟窮人,然而,她卻沒有見過這麼一副景象,好像人氣已經從這些人身體里散盡,只有一副軀殼等待著生死末卜的將來……
「久聞大燕繁華富庶,四海升平,原來是金玉其外。」
裘公子嘴角懸著一絲冷然的笑,「還是傳聞不假,當今的大燕天子年少輕狂,治國無方?
「你!」
顧紫衣的臉漲紅了,她很氣,氣得沒有顧上細想話中隱含的意思,她很討厭慕容幸那副臭臉擺的模樣,想起來牙關就隱隱發癢,可是,听見旁人這樣批評他,她卻很氣,真的很氣、很氣、很氣。她很想指著這討人嫌的裘公子罵回去,可是……她卻找不出話來反駁?
乞丐們已看見這兩個衣著光鮮的誤人者,紛紛地圍攏過來,煞那間一股難聞的異味撲面而來,無數渾濁的眼楮盯著他們,無數只泥濘濘的手朝他們伸過來。顧紫衣看見一個女人,懷抱著孩子,蹣跚地擠進來。她的孩子瘦得只剩骨架,頭大得恐怖,發絲箕黃、面色灰暗。她顫抖的手伸過來——
「啊!」顧紫衣尖叫一聲,掉頭就跑。
裘公子微微一怔,連忙回頭去追時,卻已經不見了她的蹤影。
跑到哪里去了?
懊悔的感覺一下子拴住了心,顧不得周遭眼神異樣,幾個起落,掠上屋頂,然而卻四下都看不見那個嬌小身影。
早知道這樣,無論怎麼死纏爛打,也要問出真名實姓來!
裘公子正在懊惱之際,下方隱隱地起了騷動。
低頭看時,仍是那一群乞丐,似乎圍著什麼人,看得仔細些,人縫中隱隱一角青色綢衫,可不就是那位「伊’公子?
原來,顧紫衣沒有跑遠,只是沖進最近的一家燒餅鋪子,用扇子上的玉墜,換下了店中所有的燒餅,用籮筐搬了出來。
可是乞丐太多了,一眨眼的工夫,燒餅已經被搶空,後面不甘心的乞丐把她圍在當中,有些甚至自己動手,想要從她身上搜尋財物。
顧紫衣縱有一身武藝,卻沒有辦法對這群衣衫襤樓、瘦骨嶙峋的人動手,只好艱難地在人群中躲來躲去,試圖掙月兌出來。
裘公子劍眉揚起,便打算跳下去二度救美。
正這時,眼前一花,一個魁梧身影搶在前頭。裘公子一愣,腳步就慢了慢。
那人跑前兩步,卻又悠悠然回身。是個中年人,看模樣倒也氣宇非凡,尤其一臉大胡子,威武得很,只是一雙眼楮總有點兒賊溜溜的……
裘公子急著救人,沒工夫跟人打岔,只是看在方才那人的身法,不敢造次,拱拱手道︰「兄台,借光!」便要繞過去。
來人身子微微一晃,依舊攔在他面前,不住地上下打量他,口中念念有詞︰「賣相不錯,功夫好像也說得過芒,肯出手救人,為人大概也不太壞……好吧!」
那人樂哈哈地拍拍他的肩,神情怎麼看都有點兒不懷好意,「機會就讓給稱這小于了!」
這,這什麼意思?不管他了,救人要緊,提氣飛身——
命中注定襲公子二度救美的戲碼無法上演,這次打斷他的卻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群人。
「在這里了!」一聲大吼。
頓時裘公平的身形,也嚇住了乞丐,驚愕地後退。
先是一個人的聲音,而後是一群人此起彼落的聲音︰
「在這里!」
「在這里!」
充滿出自內心的驚喜,倒像是一大群死囚听見了赦令——
先行趕到的十幾個人,在看清終于趁亂掙月兌出包圍的「伊」公于面貌之後,無不由失魂落魄的神情轉為欣喜若狂。
皇衣金刀,屋頂的裘公子看清來人的衣飾,似笑非笑地揚起了嘴角,不錯,那是皇城禁衛的裝束,那麼,那個自稱姓「伊」的男裝佳人,就應該是——
「太後!」
十幾個侍衛刷刷一聲全部跪倒,聲音居然已經有些喜極而泣的顫抖。
不至于毫,顧紫衣滿月復狐疑,起碼領頭的那個她是認得的,就是一早護衛她出宮的人。幾時侍衛們對她這個太後有了如此感情,重逢時激動若此?
「你們怎麼啦?」
「我們護衛太後不周,以致今太後走失,皇上有旨,若午時之前不能迎回太後,就要將我們斬首了。」
看看日頭,已堪將上中天,也就是說,他們都是剛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哪能不激動得熱淚盈眶?
顧紫衣到這時候,才對自己的太後身分有了一點別的認知,原來她不僅是宮中的一道擺設,還是一道不能有閃失的擺設。不管怎樣,對這群險些受了連累的侍衛,她還是心存內疚的,而對下這道旨意的人,又多了一層莫名的氣惱,雖然,她也不知道這氣惱到底由何而來?
若以為熱鬧僅此而已,那就大錯特錯。
顧紫衣還來不及對面前的侍衛發話,一陣隱隱有如雷鳴的聲響遠遠傳來,頭頂陽光正烈,天上萬里無雲,那麼這聲音是……
望著正前方的杏眼,漸漸睜大,幾乎變成一雙核桃。
隨著聲音越來越近,明眸中映人的影像也越來越清晰。
塵上飛揚之中,旌旗飄展,五百名穿著羽林軍裝的騎兵浩浩蕩蕩而來。
當先的一騎,白馬黑袍,是將軍的打扮‘到近前下馬單膝跪地︰「臣驃騎將軍楊煦,恭迎太後回宮!」
「恭迎太後回宮!」五百名羽林軍一起下馬跪迎,聲音震得這一方天地微微顫動。連那些早驚嚇得躲進茅草棚的乞丐們,也全跟著都匍匐在地。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屋頂的裘公子,唇角越挑越高,高深莫測的目光帶著一絲若隱若現的笑意,片刻不寓下方唯一呆愣愣站著的那個人——大燕太後,顧紫衣。
「母後!」
從牙縫里進出的兩個字,給初夏熱騰騰的天氣帶來一絲寒意。若再加上頭上的薄汗,額頭爆起的青筋,布滿眼球的血絲,種種事實都歸納到一個結論︰說話人剛剛經歷過一場五髒沸騰的焦慮,而現在,這焦慮似乎轉化成了惱怒。
從說話人的眼神來看,這股惱怒的對象明確,正是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年輕公子,而這位公子微微咬著下唇的模樣,不經意地流露出女兒身分,「下回你想去什麼地方,勞駕先告訴朕一聲,行不行?」
若不是顧慮到旁邊還有侍從,必須對「母後」保持必要的禮貌,慕容幸的措詞還會激烈一百倍。
她到底以為她在做什麼?
她以為她還只是顧家的小女兒,玩一回男扮女裝的把戲?她是太後,大燕皇胡身分最尊貴的女人,好吧,那只是個虛名,然而虛名能夠改變多少東西?就算她不打算顧慮皇朝的體面,她至少也應該想到,身分的轉換,會給她帶來以前不會有的危險。
萬一她有什麼閃失……
是的,她,就只是她,讓太後什麼的見鬼吧,他壓根不是為大燕太後擔心,他只想著她,她!萬一她不回來了……
這焦慮沒來由,卻真實,現在想起來手心里好像還捏著一把冷汗。
他知道他自己患得患失的心情是為了什麼,但是該死的,她不知道!
如果她知道,就不會還像現在這樣泰然自若地坐在他面前,仿佛什麼事情也役有發生過……等等,她那是什麼表情?為什麼她眼里有種從未曾見過的銳利?她……生氣了?
可是,她生哪門于的氣啊!?
「你覺得我在外面會很危險,是不是?」
這還需要問嗎?
別的不說,「驃騎將軍告訴朕,他找到你的時候,你正在……」
「難民中間。」
顧紫衣的聲音一點不此慕容幸多幾分暖意,「要是大燕的天下,真像你的朝臣們在太極殿上歌頌的那樣太平,你還用得著這麼擔心嗎?」
她氣的是這個?慕容幸的神情由惱怒困惑漸漸變得深思。
「那些人都快餓死了!你知不知道?」
「朕不知道。」聲音還是如前的僵硬,「朕會差人去查辦,如果屬實,救濟難民的事情,也自會有專人處理,不必你親自操辦。」
听听,好像還是她多管閑事、無理取鬧!
顧紫衣一肚子的氣,就像曲鍋架上了火爐,翻翻騰騰。
只為那麼一句話,是的,比她自己受到任何指責,還要生氣得多很多!
可……這是為什麼?!
陡然間冒出的疑問,好像在一瞬間壓過了所有的氣憤。
為什麼?
他的眼楮,似乎也在問著同一個問題,那種熟悉的眼神,正在引誘出她心庭的答案,讓她莫名慌亂的答案……
顧紫衣忽然跳起來,迅速無比地從他身邊晃過去,消失在門外。
「皇上,要不要奴才攙你一把?」站在一旁的小太監阿福,看見太後臨主之前,在衣擺掩飾之下飛起的一腳,遂以同情的語氣,向僵立在原地,努力掩飾臉部扭曲的慕容幸低聲建議。
慕容幸胳膊支在阿福肩上,一瘸二拐地挪回御座,勾幻手讓阿福附耳過來,吩咐道︰「記得給朕預備一副護腿。」——
要是太後一直用這種方式發泄,大燕皇帝陛下的後半生可能得在輪椅上度過了。
她是真的生氣了。
回想顧紫衣方才的神情,慕容幸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可是,他原本以為會看見她一臉假笑的搪塞。
只是因為她太生氣了,還是因為……
還有,她關心的那件事情也……
「傳京兆尹。」
慕容幸的聲音變得沉穩,意味他將要開始處理正事,兩旁侍從的神情也跟著變得肅穆。
京兆尹行禮的時候,有些哆嗦。
定失太後的責任,雖然不在他,但是他卻是最可能被當做代罪羔羊的一個。
不過,慕容幸提起的是另外一個問題︰「近日京中是不是多了很多難民?」
「是。」
「哪里來的,有沒有查問過?」
「都是關州水患的災民。」
「哦?」慕容幸俊朗的眉頭微微揚了起來,卻沒有追問,只是說︰「為何不見你奏報?」
「是這兩三日才突然多起來的,臣昨日已上報了民部。」
想來是都忙著端午的慶祝事宜,被耽誤了一日。
慕容幸的手指在御案上「噠噠噠」地敲擊了幾下。
「妥善安置,所需物資聯會吩咐民部如數下發。」
「是。」京兆尹退出了。
慕容幸坐著沉思了許久,揮揮手,命兩旁的侍從全部退下。
「斷腸。」
慕容幸對著空藹藹的殿堂喚了一聲。
御案旁的屏風後,黑衣少年突然現身,仿佛從來不見日光的蒼白臉色,如冰雪一般清冷,叫人看了不由打個寒噤。
「主人。」.
少年在慕容幸面前躬身。
「我需要你去一趟關州。」
「主人覺得難民的事情另有蹊蹺?」
「是。」慕容幸微微領首,「朕早已經差人就地賑濟關川災民,為何近日災民還會大批涌人京城?」
「主人懷疑有人侵吞了賑災款項?」
「只是這樣,我不會讓你去。」慕容幸招了招手,少年會意地附耳過來,慕容幸低聲交待了一番,少年靜靜地听著,神情冷礙有如高山積雪,沒有一丁點兒的變化。
「是。」少年最後應了一聲,躬身退出。
「斷腸,」慕容幸叫住他,「小心。」
「是。」少年的語氣緩了緩,仍是毫不遲疑地飛身而去,像一只黑色的蝙蝠,迅速消失在慕容幸的視線中。
「但願……是我多心。」慕容幸低聲自語,目光深邃有如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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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來的吧?
顧紫衣想著,目光又滑溜了七八行,渾然不知落在了哪個字上。
若把她此刻的心情幾作熱鍋上的螞蟻,她是不承認的,畢竟她像平常一樣,安安靜靜地坐著「看書」呀,只不過目光全然月兌離掌控,自主游逛。至于心思……
他應該是生氣了。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是那個惹他生氣的人。
所以,呃……確實有一點懷念點心的香味,真的,一點點而已……
翠兒揉揉惺松的眼楮,看看太後,滿臉困惑。今晚的太後看起來好可疑噢,雖然手里拿著書卷,可目光走向好生奇怪,一會兒橫著、一會兒豎著,一會兒又斜著挪幾寸‘臉上的神情也是,一會兒好像要嘆氣,一會兒卻又露著陶醉的笑,似乎還在咽口水的樣子。說起來,太後打白天就一反常態,從含元殿一口氣跑回來,端過一盤蔥油餅,卻又不吃,只用一根筷子使勁戳戳戳,真不知道是怎麼了。
「太後是不是累了?早點歇息吧。」
「我還不困啊。」
可是,折騰了一整天吶,你不困,我們也困了啦……翠兒的身子晃晃悠悠,上下眼瞼不斷地爭取親密擁抱的機會。
「好嘛,睡了睡了。」
拋開反正也看不進去的書,梳洗更衣,躺進床里,卻是睜大了兩只眼楮,瞪著帳頂。
他會不會來?會不會來?
離夜半還有多久?離答案還有多遠?
月牙爬呀爬,好不容易才爬到樹稍頭,離中天還有一大截。顧紫衣忍無可忍,披衣下床,輕聲喚︰「翠兒、珠兒、寶兒?」回答她的只有一串勻稱的呼吸。
潤——
門扉輕啟,溶溶蟾光下,竊窕人影移向慈寧宮門。
方到門口,呵!
陡然閃出的身影,差點嚇得她叫出來。短暫的默然相視,流過心底的似乎是歡喜呢……
「真……巧。」這一次卻是她先開口,「今天早啊。」
「等你。」他坦然說道,依舊是那種目光,肆扭忌憚地盤旋在她臉上,倒好像多久沒看見過她似的。
奇怪,這一次她既不想逃,也不想踹,只是低垂了頭,心頭有淡淡的感動淌過,「老地方吧。」
她不語,點頭,隨了他去。
攬月閣頂,是宮城最高的地方。本在秋霞宮與春明宮之間,兩宮住的該是皇上的寵圮,不過當今還沒有立妃,所以全都空著,四下一片空寂,景物隱沒在夜色中,濃濃淡淡的黑,倒像晦暗莫明的心事。
兩人依舊坐在屋脊上,依舊隔著一丈的距離。
慕容幸抬起手,一個曲紙包落在顧紫衣的懷里,還是溫的。
顧紫衣卻沒有立刻打開,低頭看著,也不知道她在看什麼。慕容幸等了一會,發覺她居然還在看,忍不住抬頭望著東面,低聲嘀咕︰「明天早上太陽會從那里出來的吧?」;
「那個……」顧紫衣的語氣相當猶豫,「對不起啊。」
哎?慕容幸使勁揉眼楮,天上那個是月亮吧?他不是在做夢吧?
好想……踹噢!顧紫衣那點愧疚已經給對方反應消磨得差不多,恢復正常感覺,也就是說,牙根隱隱發癢,腿隱隱想動……不過,她顧紫衣雖說臉皮厚點、時常忘恩負義、過河拆橋,可如果她覺得自己真的錯了,那麼還是不介意認錯的。
「白天的事情,應該是我錯怪你。」
她是認真的。
「為什麼這麼想?,他也變得認真。
「雖然你常常沒個正經、跟宮女沒大沒小、半夜到處瞎逛……」
喂喂,她這是打算道歉嗎?
「但其實你做正事很認真,」
「你怎麼知道?」她應該沒有見過他在朝廷上的樣子。
「你常常批奏摺到半夜。」
他更驚訝,「你……」
「有很多次,你給我的紙包十沾著朱砂印記,說明你之前一直在批奏章?」她也不是全然只知道吃而已。
「四海升平並不是假的,雖然有瑕疵,但你不可能顧全每個角落,像這樣的事情,臣子也有責任,不能完全怪你。」
他將下巴放在膝蓋上,定定地望著她,嘴角浮著一絲淺笑,「還有嗎?」
「今天听到有人指責你,我氣壞了,所以沒有仔細主想。」
「哦?」什麼人這麼大膽?「是誰?」
「呃……」直覺告訴她,還是別提有裘公于這一號人物為妙,「總之就是有人這麼說。」
他亦不以為意,「我真該多謝你的體諒。」他半開玩笑地,「但是有一句話你說得不對。」
「什麼?」話說完,打開紙包,大大朵頤,她的聲音含含糊糊。
「百姓受難,責在朕身——這確實是我的責任。」」這樣會太辛苦,世上沒人能做到十全十美。」
「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如何想是另一回事情,帝王太容易找到借口和可以推卸責任的人,所以不可以讓自己推卸任何責任,否則會成為習慣,再難挽回——這是父皇告訴我的話,如果將來有一天我開始忘記了,你一定要提醒我。」
呃?為什麼是她?不過也對,因為她是太後。
「你好像很知足,」看她吃得興高采烈,連答一聲的工夫也沒有。
「做人不可太貪心,像我這樣還不知足,會遭天遣。」
「你恨我父皇嗎?」
「不。」多奇怪的問題,為什麼要恨?她戚激還來不及。
「真的?」他父皇害她莫名其妙做了寡婦,以慕容幸對老爹的了解來說,他相信她根本也沒真正成為人妻。不過,他倒也相信這是她的真心話。
「我根本也沒想過嫁人。」點心下肚,顧紫衣的聲音順溜不少,「所以這樣我求之不得。」
「為什麼不想嫁人?」
「看不出有這個必要。」她今天的耐性相當好,「即使不嫁人也能過得相當好。」
「你說的相當好,就是指像現在這樣的生活?」
「不錯。」吃了睡,睡了吃,閑來無事便看看書,井水無瀾,還有什麼不好?
「你……」他的眼里閃爍著一點奇怪的光芒,「沒有覺得有什麼不足?」
她抱著膝,臉放在膝頭,答得十足干脆︰「沒有。」
是這樣嗎?果然白天的怒氣,只是偶然嗎?
但至少,她已不再敏感得隨時想要逃走。要到什麼時候,她才能真正從她的城堡里出來?——他期待著。
「過一陣子,也許我要出一趟遠門。你願不願意……」
慕容幸感覺到旁邊的動靜似乎有些異樣……不會吧?
「喂喂,別在這里睡啊!會著涼的!」她還真是吃飽了就睡啊。
「哈——啾!」
好像驗證讖語,清脆的噴嚏劃破寂靜的夜空,宮城的幾處角落都起了騷動。
「誰?」
「什麼人在那里?」
「喂喂,快醒醒!」事情要大條,倘若落到侍衛手里,明日會被諫宮的奏摺淹死。
還好,這丫頭確實福大命大,及時醒來,並且在第一時間就搞清狀況。
「呵呵呵,我先撤你殿後。」她倒是一刻都不猶豫,拋下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立時落跑得不見蹤影。
不會吧?方才還一派和樂融融,這麼快就不認人了,太不夠意思了吧?
不過,現不可不是算帳的時候,還是腳底抹油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