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未來交到你手上,
就像是為自己買了一張不知終點的單程車票;
而你,我親愛的你,
會許我一個怎樣的明天?
「你以為你喜歡我的什麼呢?我的青春、我的美麗?那些都會隨時間過去,就好像空氣中吹掠過的風,一陣清涼後就什麼也不剩了。到最後,你甚至要懷疑一切是不是真的存在過?抑或僅是自己的幻想罷了?你到底喜歡我、愛我什麼呢?請不要做連你都不清楚的事……」
「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了,我們注定要在一起,從你身上,我看到當年的自己。你的脆弱、茫然,跟當年的我如出一轍。我知道我有能力幫助你,不讓你受我當年受過的委屈與痛苦,所以我……」
「你想幫助的是當年的自己,不是我。請你認清一件事︰我不是你!我永遠不可能是你。你給我的不是愛,是彌補。就連你給我的彌補也不是真的給我的,你要給的對象是當年的自己,不是我!」
回憶像湍流不息的河水,一幕幕朝她席卷而來。
她坐在愛河旁的公園長凳上,河道兩旁的黃色街燈,將愛河渲染上薄薄的亮金色。愛河上的兩座跨河陸橋,一道點了藍色霓虹燈、一道則點上橘黃色燈光,兩座燈橋都不再只是冰冷的灰泥色,仿佛是兩道疾馳而過的光束直橫橫地切劃過河面。這是高雄市區的夜色,有熱鬧的霓虹燈、浪漫的水道河光,與數不盡的寂寞靈魂。
究竟發了多久的愣,她也沒仔細算過,反正她是安心在這兒好好坐上一時半刻的。為什麼呢?
好端端的一個人,整個熱鬧大城攤在她眼下,有各式各樣新奇的、好玩的、刺激的事可以任她選擇,她卻偏偏選擇了什麼都不做,只是呆呆地坐在愛河旁。面對茫茫然的水光,她的腦袋也跟著一片茫茫然。
他們的相遇如同兩顆失序的星,渴望在彼此的牽引中,找到安定對方的力量與軌道,至少這是她的想法。
那一年她十三歲,是個尚屬于孩童的年紀。可是她的心卻從不曾如此想過,她仿佛是直接躍過童思階段,闖進了似乎不該容納她的成人世界。那也是她第一回見到他,而那年的他二十三歲。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按理說他們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他們不會相遇、不會相識、不會到頭來牽扯不清的相互糾纏,她更不會在此刻讓腦袋充滿了渾沌與茫然的矛盾牽掛。
這是愛情嗎?她不只一次的質疑。
那一天,傾盆的大雨沒停過。愛河邊擠滿了觀看熱鬧的人、搜救的人,可卻沒人知道事情發生的真正原因,只除了她。
而她,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也在獲救之後選擇狠狠的遺忘。因為過度殘酷的真相,讓她無法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就是在那種狼狽萬分的情況下,她第一次見到他的人。
當時,獲救後的她昏迷了一天一夜,所有等著她醒來的人,都期待由她口中獲知事情真相。
終于,她醒了,卻只是兩眼無神而空洞的盯著病房里雪白的天花板,無聲的掉淚。
她,十分安靜且動也不動的,沒仔細打量根本看不見兩行透明的眼淚滑下她烏黑的發鬢。對于周遭的詢問全無反應,她蜷縮在連自己也察覺不到的一小方世界。直至那一道原本十分遙遠卻沉厚的嗓音將她拉回現實。
「你們夠了沒?可以放過她嗎?」
她看見他直挺挺的站在她的床緣,伸手阻擋著數不清的麥克風與攝影機。
不知誰起的頭,有個陌生的聲音不滿地響起。
「你自己也是記者,難道你不想知道事實真相嗎?你手上拿的和我們一樣是麥克風。」這聲音隱含著外人一听就明了的嘲諷。
她仍是沒反應、仍是動也不動,只是冷冷的看著周遭人事物的流動、變換。
那個男人出人意表的甩開了手上的麥克風,一把扯斷了頸間佩掛的識別證,以更森冷的聲音說︰
「我現在不是記者了,你還有問題嗎?」
所有聲息寂靜了片刻,非常短暫的片刻過後,所有人聲、機器聲再度一哄而起。就在她以為會被這吵雜的聲音磨損掉最後一滴活下去的氣力之際,一位身著白袍的醫生與三位護士好心的把所有人請出了病房,當然也包括那個高大的男人。
接下來的幾天究竟怎麼過的,她沒什麼知覺,就像個機器人般任人擺弄。
不知何故,那群煩人的記者自從被請出病房後就未再出現過,而她也在記者被請出去的幾個小時後,被換進了單人病房。
所有的事她全恍若未聞,任何人都喚不起她的注意。唯一稍令她留心的,是那個高大的身影,他每天幾乎都在固定的時間到她的病房探視她。
每回他都是放上一束百合,然後靜靜地坐在她的床緣看著她。每回他坐的時間約莫二十分鐘,走之前他總不厭其煩的重復那句話。
「有任何需要跟護士說一聲,我明天會再來看你。」
如此平靜無波的日子整整過了一個月,她也整整一個月沒使用過自己的聲帶。
這天下午,他照往常的時間準時出現在病房。整整一個月沉寂無聲的她,終于決定正眼看他。
「如果你想要的是獨家消息,我可以答應只讓你一個人采訪。」這是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只是她早熟的口吻,任誰也無法將她與十三歲的年齡餃接在一塊兒。
他們四目相接,她看不出他的意圖,只見他微微一笑後,緩緩地以淡然語氣說︰
「我以為你決定一輩子都不說話了。如果你還記得我是記者,你應該也還記得我那天說過的話──我已經不是記者了。」
她怔怔的望著他,分析不出他話里的真假。
「為什麼?」她問。
「什麼為什麼?」他仍是微笑。
「如果你不要獨家,何必每天來看我?何必為我擋那些記者?」她滿臉疑惑。
「這個問題,我自己也沒答案。」他的態度坦然,看不出半點虛假,至少在她眼里是如此。
只是他的回答,令她更為不解。
「不要想這些了,你願意開口說話已經是很大的進步,接著你要想的是,你還打算在醫院賴多久?半個月之前醫生就想把你趕出院了。」
他的眼神很溫暖,讓她聯想到三月初春的暖陽,沒有令人不適的燥熱,只有恰到好處的溫暖。
「為什麼又不趕了?」
「我幫你求的情。」
「為什麼?」
「你的為什麼似乎很多,這是我回答你的最後一個為什麼,接下來你就得認真想想我的問題了。理由是,我不認為你準備好面對一切了。」
隔天,他依然在同樣的時間出現在她的病房。只是今天他帶來的花不再是百合,而是一束純白色的玫瑰。她看見他眼中的訝異,因為今天的她也不同了,不再死氣沉沉的躺在床上對一切視若無睹。
今天的她,把病房打理得十分干淨,她身上穿的也不再是病人穿著的病服,相反的是一套淺藍色的連身洋裝。
他對她揚了揚眉,透露了心頭的疑惑。她則在他尚未開口前,搶先一步說︰
「我準備好了。」
他小心衡量她的話,從第一天看見她落淚後,她就不曾再掉過一滴眼淚,對于出事那天的情況她也絕口不提,甚至沒開口問過身旁的人,她的父母有沒有找到。她似乎把所有的悲傷小心翼翼的包藏在某個角落,只有偶爾才會不經意地自她眼眸泄露。
事實上,在出事的第二天中午,她父母的尸體就讓搜救人員找到了。只是他自始至終找不到適當的時機告訴她,他一直在等她開口,然而這段時間她卻連開口講話都不肯。
「你不想知道你父母的情況嗎?」既然她不問,那就由他起頭吧!她該清楚只要走出了醫院,他就再也保護不了她了。
他整整保護了她一個月,並將她移至單人病房,除了家人外,禁止任何人的探視。一個月以來,除了他之外,她沒半個「家人」來看過她。他猜想,也許是因為怕麻煩吧,此刻的她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孤兒了。
他深思的眼正好迎上她清澈明亮的雙瞳。
「他們死了,我知道。如果你想說的是這個。」她的語氣十分冷淡,完全不像她這般年紀該有的冷然。
霎時,他竟無言以對,不知該糾正她的冷漠,或者接續還沒對她剖析完的現實狀況?
「死去的人,會希望活著的人好好活下去。」她挺直了瘦小的身軀,仿佛要用盡全身的驕傲,而她睜得偌大的雙眼,讓他看見了薄薄的水氣與一覽無遺的驕傲。
如果要有這份驕傲才能讓她有活下去的勇氣,他又何須苛責什麼呢?他帶著些許心疼的想。
從他第一次見她安靜掉淚的那一刻起,他對她就有著難言的心疼。他沒特別深究,只是順著感覺默默為她做事。
「不要忘了你這句話,往後的日子你會很需要它。」他用刻意的理性與冷漠態度加重了語氣。
「接下來你要怎麼辦?你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孤兒了。」
「你有什麼好建議?」他似乎是眼前她唯一能相信的人了,她再少不更事也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狀況,不會有誰願意接手她這個「爛攤子」。
她那些叔伯阿姨們個個恨不得能躲得遠遠的,假裝她不存在。而她更不會有半點想賴上誰的念頭。從今以後,這世上只有她與自己相依為命。這是她一個月來得到的結論。
「你有什麼想法?」他不明白什麼原因,但他竟能很自然的把她當作成年人般與她交談,而不覺得有任何突兀之處。
「在我出院前,我是個沒人想接手的燙手山芋,如果我成年了,事情會好辦些。你有什麼好建議?」
很好,她十分實際。
「你真的只有十三歲嗎?」他不覺月兌口而問。
「很多情況會讓人在一夕之間長大,我的情況就是其中之一。」
他搖搖頭,為她老氣橫秋的語氣感到無奈。如果沒發生這些事,她應該不會這樣子吧。
「你的選擇並不多。等你出院後,你所有的親戚會搶著領養你。因為──」他話還沒說完,旋即被打斷。
「為了我父母遺留給我的鉅額保險金,對吧?這點我很清楚。所以我剛剛強調是「在我出院前」。等到我出院後,鉅額保險金的消息一曝光,會有一堆親戚爭著領養我。現在你可以說說看你的建議嗎?」
他不得不直視眼前這個有十三歲外表,卻配上二、三十歲成熟心智的女孩,他必須看清楚,否則很可能下一個住院的人會是他,病因是精神錯亂。
須臾的沉默之後,他講出想了一個月的結論,盡管那是個十分唐突的結論。
「你有兩種選擇,一種是選擇你眾多貪心的親戚之一作為監護人,另一種是選擇我作為你的監護人。」
「就選擇你。」她沒半絲猶豫,以果斷的語氣下了決定。
她的果斷反而引出他的遲疑──
「你寧願選擇陌生人,也不願選擇你的親戚嗎?要不要再考慮?」
「你的確是陌生人,不過是個不貪心的陌生人。」
「你確定嗎?也許我另有企圖。」
「我的人生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了,錢對我而言毫無意義,如果你是個貪心的人,那麼在那群親戚跟你之間,我情願把錢給你。」
「為什麼?」
「就像你不明白為什麼你會心甘情願對我這個非親非故的人好一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選擇你。」
一種被她看穿的狼狽情緒油然而起,他一個整整大她十歲的男人竟然被她看透。
「一個貪心的人,不會為了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辭掉工作,那時的你一定還不知道保險金的事,我說的沒錯吧?」
「你──」她的話把他的思路堵得死死的,全然找不到出口。
兩人對視良久,他總算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你連我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姓唐,單名奕,今年二十三歲,曾任X時晚報記者。對嗎?我從護士那兒問來的。」
再次,她成功的令他啞口無言。
很突兀地,一個念頭闖進了他的大腦,也許在心里他才是那個將被領養的人,被一個小他十歲的女孩領養。
見他無語,她接著說︰
「我的名字叫何似雲,今年十三歲,你可以叫我小雲或者雲雲,我父母都喊我雲雲。」最後一句話,她的聲音透露了些許悲傷。
寬敞的辦公室,一扇扇光透明亮的玻璃窗將高雄的夜色毫無遺漏的納入,他怔忡的望著愛河,在他身後的男人正以不認同的語氣對他說話。
「你寧可要一個與你無關的包袱,卻不願回醫院做你該做的事?」
這個話題他數不清面對幾次了,是厭了更是倦了。要不是為了她的監護權,他很有可能一輩子不會出現在這間辦公室,但以實際狀況衡量,他的父親確實是唯一有能力幫他取得監護權的人。
「我可以幫你取得監護權,自然也能讓你失去她,如果……」
「你可以再把我推得更遠,我無所謂。像當初你對媽一樣。別以為我會因為這次的事情回來。」他轉身,堅毅的眼神投射于靠坐在辦公椅上的男人。
「好歹我是你的父親,你一定要用那種不敬的態度跟我說話嗎?」
「我還能站在這里跟你說話,就因為你是我父親。我永遠不可能忘記媽從我後面這片窗子跳下去的樣子,希望你也別忘了。」
語落,他舉步離開,用力帶上大門,完全無視身後老者臉上流露出的悲傷神情。再一次,他痛恨自己必須無情地掀開那道傷口。
經過一陣混亂後,他總算順利取得何似雲的監護權,而這一切卻要歸功于他的父親。
為了似雲的遷入,他事先找了鐘點女佣將三十幾坪大的公寓打掃過。先前他一個人住,凌亂些也就算了。現在多了一個少女,他的生活也該跟從前大不相同了。
他站在客廳做最後的巡視,下午就要到學校接雲雲回家,「家」此刻在他心中成了一個奇妙的字眼,一個少女竟帶給他如此的改變,思緒讓一朵暖暖的笑在他唇畔漾開,連他都不曾察覺。
生活,對似雲而言有極大的轉變。她再也無法像一朵不起眼的雛菊,安靜地在路旁綻放屬于自己的美麗,她周遭的聲音突然多了起來。她突然成了老師、同學呵護照顧的對象,而她卻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坐在角落,處理自己心上的傷口,怎奈──
「似雲,下課了,你在發呆嗎?」同學嘉羽站在她的桌邊,眼底流露著擔憂的情緒。
她恍然回過神,才驚覺一天的課又結束。看了教室所剩不多的同學一眼,她的目光轉回已經收拾好書包的嘉羽身上,她顯露的微笑有些虛弱。
「我沒事,別擔心了。等我一下,我馬上就收拾好。」她以最快的速度收好所有屬于自己的東西。
「要不要請我爸爸順道送你回去?」兩個人並肩走到校門口時,嘉羽問。
「不麻煩你們了,今天我的監護人會來接我。」她望著校門口等待接送學生的家長們,快速搜尋唐奕的身影。
「他對你好嗎?」嘉羽小心翼翼地詢問。
「無所謂好或不好,我還沒真正跟他相處過,但不管好或不好都是我的選擇。」她淡淡的解釋,繼續尋找著唐奕。
「我爸爸說隨時歡迎你到我們家玩,就算你要到我們家住也歡迎。」嘉羽以研究的眼神看著似雲,她不明白,明明兩個人同年紀,為什麼她總有她大自己許多歲數的錯覺?她常覺得似雲說的話、想的事全是她不太懂的,而這些改變全在意外之後出現。
意外之前,她們十分要好,每天中午坐在一起吃飯,順便討論隔天要外叫什麼中餐。在學校,外叫中餐是違反校規的,不過這種挑戰威權的刺激正好讓平淡無奇的一天增添些顏色。
她們每天都要研議隔天的「作戰計畫」,好躲避教官的「追捕」。可是一切在意外之後,全不同了。她不再跟她們幾個死黨一起吃中飯了,笑容也減少了。甚至連她講的話,她都快要听不懂了。
「幫我向許伯伯說聲謝謝,我沒事,請他別擔心。」她沒看到唐奕,倒是先看到了嘉羽父親的車子。
「許伯伯已經在等你了,趕快上車吧。」
「你呢?你的監護人還沒來嗎?我陪你等好了。」
「沒關系,你先回去,別讓許伯伯等太久。」
嘉羽索性不開口,默默站在她身旁。
「嘉羽,你──」
「我爸爸等一下沒關系的啦,你一個人我不放心,我們是好朋友對不對?雖然最近我不太懂你在想什麼,可是我們還是好朋友。」她干脆一鼓作氣的把心底的話說出來。
似雲有片刻的詫異,不過看見嘉羽臉上固執而真誠的表情後,一股溫暖的情緒在她心上蕩開。她不再堅持,反倒輕松的跟嘉羽聊了起來。
「明天中午吃什麼?」
嘉羽看她的表情是驚喜的,像是找回了失去許久的寶貝似的。
「我們決定吃王媽媽的鹵味,不過還沒決定中午怎麼取餐。明天二、三節的下課時間再討論。」她興奮的說。
「我看這樣好了──」她湊近嘉羽耳邊嘰哩咕嚕的接續沒說完的話。片刻,兩人相視大笑。這一幕正巧讓剛到的唐奕看見,他訝異地看著她臉上的笑容。
「太好了,晚上我打電話給其他人,叫她們不用傷腦筋了。」
似雲正要說些什麼時,一眼瞥見走向她們的唐奕。不消片刻,走近她們的唐奕開口問︰
「兩位可愛的小姐,講什麼這麼開心?」
嘉羽吃驚的看著說話的男人,像是無法決定他是好人或是壞人的模樣。
「沒什麼,一些小事情而已。嘉羽,這位是我的監護人。」她的臉上仍有微微的笑意。
「你好。我叫唐奕,你可以喊我唐大哥。」
「似雲,你沒告訴我你的監護人這麼年輕,好酷喔。我以為監護人都老老的,你好帥喔。」嘉羽一會兒對著似雲說話,一會兒對著唐奕。
「謝謝你的贊美,你會讓我高興得一整個晚上都睡不著覺。」唐奕笑答後,轉而對似雲說︰
「對不起,忙著整理家里來晚了,等很久了?」
似雲搖搖頭,沒說話。
「既然你的監護人來了,我就先走了。」說完,嘉羽的眼光立即由似雲身上移到唐奕身上。「唐大哥,再見。」
「有空到我們家玩,隨時歡迎你來。」
「真的嗎?」唐奕的話點亮了嘉羽的臉龐。
「當然。只要是似雲的好朋友我都歡迎。」
「謝謝,我一定會去的。」
不知怎麼的,嘉羽看唐奕的眼神讓似雲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浴室不大,就像他三十幾坪的公寓般,雖小巧卻應有盡有。她望著唐奕好意為她放滿的一池熱水,霧氣由水面竄起,讓整間浴室都熱烘烘的。
水里溶進了紫羅蘭花的淡香,記得唐奕說他放了一顆沐浴香精球,不知道她能不能適應那種香味,他猜女孩子都喜歡這一類的東西,所以他自作主張幫她買了一盒沐浴香精。他希望她能好好洗個澡,早點上床睡覺。這些話全是他帶她去吃晚餐時說的。
打從進浴室到現在,十分鐘過去了。她仍是定定地站著、望著那一池熱水,除了不著邊際的思緒,她一動也不能動。她努力想移動自己,哪怕是轉身將浴室的門關上這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行。但是她的身體全然不听她使喚,僵在原地。她就像讓那池熱水催眠般,失了神。
唐奕一見似雲走進浴室後,想也沒多想就轉進為似雲準備好的臥室,下午去接她前還沒來得及鋪上新床單。他迅速整理好,站在臥室門邊作最後的檢查,確定一切無誤後,才將門帶上。
走出似雲的臥室,他看向浴室的門,發現門沒關,心想她該不會已經洗好了吧?
來到浴室的門邊,唐奕看見背對門站在浴缸旁呆怔的似雲,一時的迷惑後,他細心的察覺到原來的好意似乎讓她再次面對想忘記的傷痛。
唐奕盡可能將聲音放柔,深怕驚嚇了她。
「怎麼了?」
听見聲音讓似雲反射性的回過頭,她甚至沒知覺到自己的不同,只是用茫然的神情看向聲音的來源。
那張臉、那樣的表情,還有那兩行淚水,在在讓唐奕為自己的粗心自責不已。他疾速兩、三步來到她身邊,隨手抽了一張面紙拭淨她臉上的淚。只是在同時,她的雙眼涌出更多的眼淚。唐奕嘆了氣扔掉了手上的面紙,將似雲抱進他的懷里。
他抱著她,想藉著自己的胸膛給她一些安全感,想將自己的力量分一些給脆弱的她。
「對不起……我以為我可以,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似雲悶在他的懷里,用哽咽的聲音說著。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不過這樣也好,你本來就應該好好哭一哭,不要把自己逼的太緊。如果你覺得我可以信任,把那天的事說出來會比較好過。」
「我媽媽是故意的,那天她一出門就對我說,下輩子再當她的女兒,她說……她說……爸爸對不起她,所以……」她的哭泣愈益強烈,卻又仿佛壓抑了無數的傷痛。「對不起,我沒辦法,對不起,我好希望那天我也死了,我……」她的雙手抓緊了唐奕的襯衫。
唐奕以原先攬著她的雙手扶起她的臉,堅決的看著她。
「不許你這樣說,要好好活著。」
她的眼淚因為唐奕的話,落得更急了。
「我爸爸在車子落水的那一刻,對我說的也是這句話──要好好活著。接著就把我推出車外。那時他已經決定用一條命賠償我媽媽的恨,就因為我爸爸愛上了我阿姨。愛是什麼?恨是什麼?我根本還沒弄清楚,那些沒有形體的東西卻殺死了兩個人,可是一切的後果、痛苦卻要我承擔。好笑的是,我爸爸愛的那個人──我阿姨──從出事後就沒出現過。這種愛值得犧牲兩條生命嗎?」
唐奕嘆了一口氣,這個小他十歲的女孩,讓他無言以對。
是啊,世上有什麼樣的愛值得犧牲兩條生命,那是真愛嗎?
就像他可憐的母親、他多情且濫情的父親……他在似雲身上看見他當年的縮影與悲痛,那種感覺就像在鏡子里看見另一個他。
這一刻,他所能做的僅是將自己的胸膛出借;這一刻,他並不比她堅強多少,他多于她的也僅是年齡所造就的逐漸漠然。
再一次,他擁她入懷,緊緊地以雙手將縴弱的她圈抱住。
相依的兩個人,任憑時間一點一滴走過,在熱氣蒸騰的一小方浴室里,各自舌忝舐自己的過往傷痛。
良久,唐奕輕輕拉開兩人的距離,他不認為應該再任她無止盡的哭下去,雖然眼淚是治療傷痛的良方,雖然她壓抑了許久。
「好些了嗎?再哭下去,唐大哥家明天就要多出一只熊貓了。」
似雲哽咽的聲音微弱了許多,不多時,她看清了唐奕前胸的襯衫上那一大片濡濕的漬痕,才醒悟到先前的失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雲雲,不要跟我道歉,哭是很正常的發泄。況且,你和我已經是家人了,對不對?唐大哥希望你能做到一件事,以後有什麼事,直接告訴我,好不好?」
似雲點了頭之後,臉色像是有些掙扎的模樣,最後還是沖口而出。
「我可以直接叫你唐奕嗎?因為我……我覺得我跟你好像是同年紀的人……」她很困難的表達了意思,說完後,卻又萬分擔心自己是不是過分無禮了?
唐奕有片時的錯愕,他竟然讓一個小他十歲的孩子覺得她跟他同年紀,是他表現得太過幼稚嗎?他忍不住笑了。
「你覺得我很幼稚嗎?或者該說你覺得我很不成熟嗎?」
「我……我……不是……我……沒有這樣……想過,只是……對不起……」她斷斷續續地說著,卻說不完整一個句子。
「你好像只有在說對不起的時候最順口喔?我才說過不要跟我道歉而已。」
「對不……」似雲急得抬頭,才看見唐奕亮得不可思議的雙眼,她急著想解釋,卻意識到即將出口的三個字,旋即闔上雙唇。
見她張口欲言卻有口不能言的窘狀,唐奕在下一秒中驚覺眼前脆弱得不像話的孩子,牽動了他某一根不知名的神經,讓他頓時失了神。
「別讓「對不起」變成你的口頭禪,其他的我們都可以商量。如果你覺得喊我唐奕比較習慣,我可以接受。可是我想請問一件事,你真的把我當成「家人」嗎?」
「你是在法律上、在我心里唯一僅有的親人。在醫院看到你為我擋下所有記者時,我就知道以後我只能依靠你。我答應你不要動不動對你說對不起,你可不可以也答應我一件事?」
她的話讓唐奕覺得……感動。
「什麼事?」
「答應我……絕對不會丟下我。」她的眼里有明顯的憂慮,而先前止住的淚水,在語落後再次劃過她的雙頰。
她沒辦法告訴唐奕或任何人,今天下午在學校,她有多擔心他不會來接她,她擔心他後悔收養她,一整天她都恍恍惚惚的處在憂慮中。
「傻孩子,雖然人常常會做一些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的蠢事,可是從在醫院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這輩子我最確定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照顧你,我保證絕對不丟下你。」
他嘆了一口氣,再度抱緊了她。他的手不自覺地順著她柔軟的發,一個孩子,就這樣闖進他的生活,這是他怎樣也料想不到的。
但在此刻他卻滿懷感謝這個闖進他生活的孩子,她需要他,也許她對他的需要,一如他需要她一般。
在某方面看來,她似乎是被他領養了,然而就心靈的角度看,其實眼前的孩子也領養了他,因為在她身上,唐奕找到了失去許久的感覺,那是自他母親過世後就不再有的感受。
「你也要答應我,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好嗎?」
「你也沒有家人嗎?」
「我母親過世很多年了。」他避重就輕,也許有一天他會告訴她,他的過去和傷痛。也許當那天到來時,他也會需要一個擁抱,就像今天他出借他的胸膛、他的勇氣及溫暖給她,他也會需要她給予的溫暖。一股莫名的情緒擠進他早已翻覆不歇的心……
「那我們就相依為命吧。」
「嗯。」唐奕含糊的回應了她。
過了良久,唐奕總算由過多的往事及情緒中恢復理智。
「水涼了,我幫你放掉。」
「不要。」似雲緊緊抓住唐奕的襯衫,再度困難的啟齒。
「我一定要面對!這些天,我甚至不敢一個人在浴室待太久、不敢看一池子的水,水聲總讓我想起那一天。可是我一定要克服,我不要這樣過一輩子。」她抬頭看著唐奕,眼神充滿了固執與堅毅。
唐奕審視她的每一分表情,微微嘆了口氣。對于她的固執,他有著佩服,更有一絲隱約的心疼。
這樣的女孩,他真的想就這麼保護她一生一世。
當這念頭闖進他腦子里時,他著實受到驚嚇。
他,一個活了二十三個年頭,對感情沒絲毫信心,也從不曾對哪個女人動過心的人,居然想保護一個小女孩一生一世!
「好吧。既然你都這麼勇敢了,那就直接告訴我,你希望我怎麼幫你,OK?我無條件配合你。」他看得出來,藏在那堅決眼神背後的一絲請求。
「你可以在浴室里陪我嗎?」她的堅毅瞬時消逝,剩下了彷徨與不確定。
她果真是個令人驚奇的女孩,竟然能讓他在短時間內錯愕兩次!
遲疑半晌──
「就算是家人,也應該謹守男女有別的禮數。我覺得……」唐奕嘗試以較委婉的方式解釋,卻發現他竟也有辭窮的時候。難怪她覺得他們是同年紀的人,他在心底嘲諷自己。
「你可以背對我,在浴室陪我嗎?求求你,好不好?除了你,我不知道誰可以幫我,我真的不想給你添麻煩,可是……」
「我發覺你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拒絕不了的人。」
「對不……」想起不該說對不起,她霎時閉了嘴。
「沒關系,我不介意。不過先說好,只有今天。」
「可是我……」她欲言又止。
不會吧!她不會是希望以後都這樣吧?唐奕疑惑的猜想著。
可是看她的表情似乎是如此,他很想拒絕她,很想……然而拒絕的話就是出不了口。看來,他果真遇見克星了。
再度無奈的嘆了氣後,他開口︰「真拿你沒辦法。提醒我明天去買一套防水浴簾,還要那種不透明的。」
「謝謝你。」她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剛卸下了身上一個沉重負擔似的,輕輕的吁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