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耕煜與何旭薇兩人手里各抱了一大袋的收成藥材,藥草田里還有好幾袋,商耕煜說晚些他再開車一次載回來,那句話是商耕煜一整個上午說過的寥寥十句話之一。
一整個上午,他表現得像個煮不開的悶茶壺。
旭薇有些迷惑,對這個反常又悶靜的商耕煜,她居然十分有耐心,甚至不介意他還維持一定禮貌卻相對冰冷的態度。
其實,昨天晚上,她壓根沒努力思考什麼。
再誠實一點的說法是,她直接跳過思考過程,決定了要當「拉起」商耕煜的那一點外力。
說穿了,她是好奇死了!很想知道,剝開商耕煜溫文有禮的面具後,真實的商耕煜會是什麼模樣?除了溫文的笑之外,商耕煜還會有哪些表情?
她不相信,有人能維持徹頭徹尾的好脾氣,她只相信每個人都有一個界線,一個脾氣的燃點,她想看看那個有脾氣的商耕煜,到底是哪一款模樣?
其他的,何旭薇沒多想什麼,沒去想越過了界線後,她跟商耕煜的關系會有多少改變。
她甚至沒去想,她對商耕煜的強烈好奇,是源自於哪種心情,是喜歡?還是比喜歡更多些?或許真是比喜歡還多些,但那程度像是商耕煜對她那樣嗎?昨晚商耕煜說︰他太喜歡她了。她對商耕煜好像還到達他說的,喜歡得無法自私的地步,不過她倒是可以承認,她對商耕煜的強烈好奇,是種自私。想看-個人毫無遮掩的心情在自己面前,難道不是種奇怪的自私嗎?
更何況,旭薇根本沒想過,在揭露商耕煜的心情之後,她要不要分擔些什麼?
至於他們曾經分享過的那個吻,在何旭薇看來,她只當是兩個人在氣氛佳、背景美,那種凡是男女都無法抵抗的浪漫情況下,發生的一個浪漫小插曲。她沒像商耕煜把那個吻看得那麼嚴重,想到負責不負責的重大抉擇上頭。
一個吻就要看得那麼重的話,她不就要活得累死了?!
兩人散步似的,緩緩由縣道轉入巷口,旭薇一看見停在她家門口那輛眼熟的黑色轎車,心知不妙,也不管身旁的商耕煜,即刻快步往家門走。
商耕煜算是被動,尾隨旭薇,一會兒兩人都跨入了旭薇家那扇門。
旭薇最先看到的是林,問︰
「你帶我爸還是我哥來?」
林只是笑,指指身後那個正專心研究院子那套原木桌椅的老人家。那套桌椅跟商耕煜院子里的那套幾乎一樣,差別是木頭的顏色深些,那是商耕煜上周末完成送來給她的。
旭薇看到老人家,無半點欣喜,順手將懷抱的那包柴胡塞進林手里後,她站到老人家面前。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她率直地問。
「你這丫頭!你以為你離家出走,不開車子,我們就找不到你了?瞧瞧,你給自己買了什麼房子?住這種地方,你也習慣啊?」老人家收起對那桌椅的研究,一臉嚴肅責備。「把我一個人孤伶伶丟在台北,你這個不肖女!就這麼狠心。你好不容易決定『金盆洗手』,干嘛不留在家陪陪老爸爸我?」
「金盆洗手?你到底會不會用成語?把我說得像江洋大盜!」旭薇抗議,往那套一桌三椅的原木桌椅,找了正對老人家面的椅子,毫不淑女地應聲坐下。
「在家里,你的行為跟江洋大盜有什麼兩樣?只要你大小姐說一,老爸爸我跟你大哥敢說二嗎?」
「哪里不敢?我想跟大哥去德國,你有答應嗎?當初我想到公司上班,你不也反對……」
「夠了、夠了!寶貝丫頭,都陳年舊事了,別再跟老爸算舊帳嘛。讓我瞧瞧——」老人家方才氣盛的聲量,一下子讓旭薇兩項指控弄虛了,轉瞬換上了討好的語氣,寶貝萬分地拉過旭薇的手,將她瞧了個分明。
剛剛看這丫頭抱了滿懷的東西,他可心疼了,想她在家里,一件粗活兒也沒做過,就算在公司忙,最粗重的活兒頂多是拿枝筆批上幾小時的公文,哪里搬過滿懷的東西了!
她「逃家」才幾天啊!了不起半個多月吧,居然跟那個商耕煜「下田」去?!他老伴兒要是九泉之下有知,鐵定又要到他夢里指著他鼻子大罵了!
唉!想想他這輩子,曾經「忤逆」過小丫頭的,也不過就是她剛指控的兩件事,就這兩件事耶!結果他的寶貝女兒卻因此打算永遠不原諒他了!
他……他也是心疼她啊,女孩子家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吃喝玩樂,不好嗎?
她怎麼就不願意舒舒服服當個千金小姐,學學別人家的千金那樣,早上穿得美美的出門逛街瞎拚、下午約約姊妹淘喝午茶,討論哪家美容機構好,然後繼續瞎拚!到了晚上,跟幾個公子哥兒約會,回到家再陪陪他這個老頭……
啊——他多希望他的寶貝丫頭能心甘樂意讓他寵啊,干嘛要學人家出去當苦命小留學生,甚至還想到公司做牛做馬——何苦來哉?!當初他跟老婆就是想生個洋女圭女圭來疼的啊,偏偏洋女圭女圭生是生出來了,長相美也美矣,可那性子卻一點也不乖巧柔順,老想跟他作對。
這丫頭也不想想,他的寶貝老婆為了生她,一條小命都賠上了耶。
哎!罷了罷了,生都生了,丫頭也長那麼大了,他總不能現在跟老天爺說想退貨吧!?
「看看你,白女敕女敕的一雙手,搞得烏漆抹黑,髒死了!」何仲亮怪叫。
「到田里收成,當然會弄髒手。值得大驚小怪嗎?」旭薇不以為意地抽回手,雙手拍了拍,拍去了些還沾在掌心上的泥土。
田里?收成?何仲亮大大嘆口氣,這丫頭還真敢承認,也不怕他把那個商耕煜抓過來一把捏碎?
商耕煜那可惡的家伙,竟敢讓他何家的寶貝千金下田做苦工?!
就算商耕煜曾經是「帝方集團負責人」,何仲亮還是很難咽得下這口氣,原諒那個此時呆站在林旁邊,偷听他們父女倆說話的臭小子!
「小子!」他舉起拐杖,指著商耕煜,「你叫什麼名字?」何仲亮可不敢冒險承認,他把丫頭這陣子的「行為」,調查得清清楚楚的,連丫頭自己大概都還不知道的,他全都知道。
商耕煜停了半秒,照這情形看來,一時半刻間是走不開了,他索性放下手中的一袋藥材,也拿下剛剛旭薇塞到林手里的那袋藥材,放到旁邊,正想趨前自我介紹時,旭薇搶了話︰
「他叫商耕煜,商人的商、耕耘的耕,火字旁日立煜,你別想跟他要到什麼名片,他是個無業游民。」
何仲亮給女兒一個白眼,嫌她多事。
「伯父您好,我是商耕煜,目前沒有工作。」商耕煜不卑不亢地站在何仲亮面前,微笑。
謊話!謊話連篇!何仲亮差點壓抑不住,跳起來大喊。
他無法忍耐地給了商耕煜一個大白眼!這小子真以為他老頭子是齒搖發禿、耳背目盲了嗎?敢騙他沒有工作?商耕煜明明還掛著蒂方集團「顧問」的頭餃,而且是有給薪的顧問,不是那種純掛名不支薪的顧問耶!何仲亮氣不過,用力再瞪了一個加強號白眼。
這個臭小子,何仲亮判他︰罪加一等!
「沒工作?沒工作靠什麼吃飯?你是想娶個千金小姐,養你一輩子嗎?」何仲亮故意把話說得難听,想激出眼前人模人樣的小子一點羞恥心。
「爸,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以為全天下的男人都會拜倒在你女兒裙下嗎?商耕煜才不希罕我。」何旭薇刻意瞄了商耕煜一眼。
「丫頭!你搞什麼?商耕煜是啞巴嗎?我問他話,要你多嘴替他回答?!」
「臭小子,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何仲亮轉頭,中氣十足「詢問」面前的商耕煜。
「爸,你要人家說什麼啦!我跟商耕煜只不過是『鄰居關系』,你要他說什麼?你回家啦!」
「鄰居關系?只有鄰居關系,你干嘛幫他下田收成,搞得全身髒兮兮?」
「要你管!我無聊打發時間不行嗎?」
「無聊打發時間?老爸我在家也很無聊耶,你不回家陪我打發時間,跟這個無業游民瞎攪和什麼?」
一旁的商耕煜,看著斗嘴中的一老一少,插不上話,心里卻起了一圈圈漣漪,不由得想起在NewYork的Andrew……旭薇跟她父親感情真好,好得讓他羨慕。
這對父女的對話,盡管滿是火藥味,但旁人卻一眼就能看出老人家有多寵旭薇,嘴上雖是責怪,可是老人家一對炯亮的眼里卻有著濃濃慈愛。
「好啦、好啦!我會找時間回家陪你啦,你先回去啦。」
「你會回家陪我?真的?」
「真的!你高興了吧?好啦,你讓林載你回去了,我一定會回家啦。」
「不要騙我喔。」何仲亮這時注意力全在旭薇身上,把商耕煜徹底拋在一旁了。「寶貝,可不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說吧。」
「你別再記恨我不答應你的那兩件事了,好不好?除了那兩件事,老爸哪件事沒順你心呢?連你說不去相親,我都不敢逼你,以後你別再跟老爸計較了嘛!」
「好、好、好!你可以回家了。」旭薇拉起何仲亮,親密地挽住他的左手臂,將他哄上了車。
上了車的何仲亮,眼底有淺淺的水亮濕意,但臉上卻笑得開心。他女兒已經好幾年沒像剛剛那樣,親密溫柔地挽他手臂了,他好感動!
「林大哥,麻煩你開慢一些。」
「放心,我會的。」
放下車窗的何仲亮,掐了掐旭薇彎身在車窗前的臉。
「丫頭,要多吃點東西,別餓著了。」
「知道啦!」
何仲亮在關車窗前,掃到旭薇身後的商耕煜,沒好氣地朝他喊︰
「臭小子,我們的帳下次再算!你要好好照顧我家寶貝,有什麼差錯,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我知道了。伯父,您慢走。」商耕煜溫和回了話。
那一句「我知道了」,听在何仲亮耳里,順氣多了,他勉強露出了滿意的笑,關上車窗,示意林開車,駛離了小巷。
車子開入縣道,何仲亮跟林閑聊了起來——
「林,我們家薇薇是不是變得比較有女人味了?你看見她今天穿裙子了嗎?」
「是啊,薇薇好像變了很多。」
「你也感覺到了嗎?她變得會耍賴了耶!以前在家,她都冷冰冰的,老是穿得七老八十的樣子,我看了都受不了!她那樣找得到男人愛才奇怪。現在可好了,你剛剛看到她的頭發了嗎?她把頭發放下來,燙成那模樣,很美吧?不愧是我何仲亮的寶貝女兒,美呆了!」
林听見老人家最後那句美呆了,忍俊不住地笑出聲。
「難道你覺得不美嗎?」何仲亮質疑地喝問。
「美、很美!」
「這還差不多。林,你說那個商耕煜,是不是挺帥的?」
「確實是。」
「不曉得我家丫頭能不能拐到他?如果拐得到啊……多完美。」
林沒說話,只是一逕地笑。他明白何仲亮已經搭了超音速的想像飛機,作起他的孫子夢了。
「咦?林啊,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事?」
「什麼事?」
「就是紙牌啊!你買了嗎?」
「嗯……我忘了。」
「我不管!你立刻給我回頭,我要去買紙牌,你答應要陪我玩的。」
哎……這老人家!真讓人沒轍。
一輛黑色大頭車突然在縣道上,做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只為了回頭買小孩子玩的「圓紙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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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站在巷口,目送車子駛離之後,好一陣子沒說話。
何旭薇想著商耕煜剛說的話,背後的涵義究竟是什麼?是基於客氣,才回應她父親那麼句「我知道了」嗎?
今天整個上午,商耕煜沒跟她說幾句話,老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雖然她一古腦兒的覺得,她八成是當定了拉他起來的外力,卻找不到可以說服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的理由,更別提要說服商耕煜了,種種原因讓她一個上午,同樣沒跟他聊聊上幾句。
旭薇瞄了身旁的商耕煜一眼,率先轉身打算走回屋子,將那兩大袋東西搬回他的屋子。
其實她覺得剛才她老爸好像沒說錯,如果跟商耕煜只是鄰居關系,她跟他瞎攪和個什麼勁兒!
只是,若真想細究兩人的關系,把那個在沙灘上有過的親吻剔除、把商耕煜對她多了些溫柔、多了些關心、也多了些遲疑摒除,那麼她跟商耕煜之間,真的就只有鄰居關系,了不起再加上最早之前那層「網友」的關系。
坦白說,她多少也有些矛盾,說不定還不比商耕煜少,因為她從沒將心思放在男女關系上的經驗,商耕煜算得上是第一個讓她想到那回事的男人。
她對自己一向誠實,不會明明對這男人有超乎尋常的感覺,卻偏要自欺欺人地否認,所以她不會想否認心里對他的感覺,確實是深了些。
要不,她不會在那個沙灘上,直接點明他的吻太「輕率」!
正要跨人大門,商耕煜突然扯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扳向自己。
而商耕煜從老早就一直頂著的思索表情,此時則多了種堅決,好像在方才的送行過程里,他總算能作下重大的決定。
「昨天晚上我答應了Andrew,他生日時,我會到美國參加他的BirthdayParty,你……願意跟我一塊兒去嗎?」
剛才商耕煜那句「我知道了」,再加上現在的邀請,旭薇想不困惑都難了。
剛剛她可以認定商耕煜的話是客氣回應,可是這時候他又突然提出邀請,該怎麼解讀呢?
總不可能還是客氣吧?還是他方才答應了老爸要照顧她,所以踫上他要去美國,乾脆把她一塊兒帶去「就近照顧」?
不會吧!
旭薇沉默,商耕煜接著再說︰「昨晚我想了很久,你說你考慮要成為拉我起來的外力,我想是因為你不夠了解我,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如果你能跟我一起去紐約,一起去看看Andrew,也許你就能更了解我。」
「意思是,等我見過你的兒子,我就會毫不猶豫拒絕接近你了嗎?你一定覺得你兒子是個混世小魔頭,能使出最恐怖的招數,幫你趕走所有覬覦你的花痴,我猜對了吧?」
旭薇反問的同時,也明白了,在他邀請的背後,其實是想藉此將她推離。
這算是種婉轉、且不傷人的高明拒絕了!
商耕煜原來的嚴肅,被旭薇這麼一說,再也掛不住,他輕笑起來,解釋︰
「你猜錯了。Andrew巴不得我趕緊替他找個小媽,他是個既聰明又體貼的孩子。」
「我再次見識到天下父母心了,所有父母都覺得全天下的小孩都好不過自己的。我堂哥堂嫂也老夸他們的兒子小雷聰明。我爸也是,總是夸我哥是最棒的!不過,我真的很訝異你也是這樣的父母耶!」
商耕煜沒否認,他確實覺得Andrew是全天下最棒的小孩。
「你願意跟我去一趟紐約嗎?」
「我不懂,如果你的Andrew真是個乖小孩,我跟你去能了解你哪些不好?以至回來後會跟你劃清界線?」
「旭薇,你覺得我還坐在椅子上,需要旁人拉一把,不是嗎?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現在其實已經站著了,根本不需要你當拉我起來的外力?我想如果你更了解我,也許你會停止把你那種近似同情的母性情緒用在我身上。」
旭薇無語,抬起頭望著商耕煜,也不知哪來的沖動,極有可能是被他那句「近似同情的母性情緒」給激怒了!
要是她真同情了商耕煜,不就等於浪費了她的「同情」?
說是那多句話促使旭薇做了下面的行為也行,要說不是也沒關系,反正不管是哪種動機,她就是忽然踮起腳,將身高拉到她能用唇重重地、用力地吻他,盡管十分短促……
那吻好像被她拿來宣示似的——老媽總不會用這種方式吻兒子吧?
吻過後,她說︰
「好。我跟你去!」
拋下這話,旭薇轉了身,將巷子里幾個熟識孩童因看見她「沖動行為」而引發的尖叫聲,以及商耕煜那張微愕的臉,全丟在身後。
商耕煜絕對理解不來她那個吻的意思,因為連旭薇自己都不是十分確定……
說到底,雖然她認為那個吻,其中嘔氣的成分居大半,因為商耕煜竟曲解了她的情緒,把她那種比喜歡他還多些的感覺,解釋成「同情」!但她實在也無法否認,她真有那麼些……想吻他的沖動。
好吧!不只一些,是挺多的。
她有點後悔,怎麼這麼匆促就結束了那個吻!她好不容易找到吻他的動機耶!
哎……
失策、失策!她剛剛應該多嘗一點他的氣味……
氣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