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鬢廝磨了一會,兩人才收起玩興,迅速出發。
大雨過後的路面不很好走,但秦仲堯抱著李汐施展了一段輕功,進程也便快了許多。到了晌午,已見人煙,相信不多時就可進城出關。走到這里,李汐的一顆心才稍稍放下,覺得追兵大概是趕不上來了。
因為兩人出門都十分匆忙,所以一點干糧也不曾帶出,至此,已是近十幾個時辰粒米未進了。秦仲堯擔心她的身體會受不住,便接受了一戶農家老太的熱心邀請,到這獨居地老人家借食一頓。
「哇!好香哦!」李汐盯著一桌子異常豐盛的農家菜肴,肚子早已不听使喚地咕咕叫個不停了。
「姑娘別客氣,老太我多年未見你們這般登對的娃兒了,巴不得你們不嫌氣鄉下人這點手藝。」老人笑眯眯地道。
「嗯!」李汐動作雖快,但舉止之間仍不失大家風範,只是下咽時偶有幾次因過急而不甚順暢。
「慢點兒,別噎著了。」秦仲堯一邊為李汐夾菜,一邊輕輕地為她拍背順氣。
「人家餓嘛!」她含糊不清地撒嬌。
「就是餓久了才要你慢些吃,省得你待會兒鬧月復疼。」他輕揉她的頭。
「哦。」她照吃不誤地點著頭。
他們這親昵地一來一往間,老太的眸光有了一瞬的變化,她不禁問道︰「你們……不常出門吧?」「老太好眼力,汐兒是首次出門,我雖慣于雲游四海,卻還是首次叨擾人家。」秦仲堯回答道。
「嗯。」老太點了點頭,又道︰「怎不見你動筷?莫非菜色不合味口?」
「不是。」他斂了斂眉,端起碗筷,朝老太恭敬道︰「在下秦仲堯,今日之恩,來日必定相報!」不欠人恩是他的一貫原則。
聞言,老太閃了閃神,眉頭緊蹙。她發覺自己對「秦仲堯」這三個字並不陌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在哪兒听過。
「你呀,說了老太太也不定知道你是誰呀!還不如直接把名號一抬,還更嚇人呢!」李汐戲謔地瞅他,後者則是淡淡一笑,繼續吃他的飯。
「啊!我記起來了!」老太忽而往桌上一拍,使兩人受驚不小,「你是冱的師弟秦仲堯!」她指著他喊道。
「冱……你是說二哥江冱?您是……」秦仲堯放下了碗。他沒听過二哥還有什麼親人呀!
「他是我親孫兒。」老人嘆息,「這孩子性烈,始終不肯原諒我相公拋下他爹的事,十數年來亦不認我這阿婆,我還是托江湖上人左打听右打听才知他的現狀是否安好,唉!」
秦仲堯這才想起兒時二哥一說到爹親被扔的事就橫眉豎目的,罵著什麼‘再奸劣的人也不會為了省幾口飯而扔自己孩子’之類的話。原來,他還是有親人的。
思及此,秦仲堯起身欲跪。二哥的親人便是他的親人,豈有不敬長輩之禮?可他才一屈膝,立刻感到內力虛軟,幾乎整個人都跌在了地上。
江老太剎時一臉慘白,「天哪,我這是做了什麼孽啊!竟害了孫兒的師弟!」
「你在菜里……下了毒?」他一臉森冷地撐起自己的身子,嘴唇蒼白。內力如洪水開閘般的向外狂瀉而出,幾乎令他無法站立,他迅速鎖住自己周身大穴,這才控制了一些流勢,但底氣已大不如前。
「仲堯!」李汐在先前的一愣後,忙起身扶住他,小臉上滿是焦急,「你怎麼了?」
他沒有答她,徑自瞪著江老太,咬牙道︰「為什麼?」
「他、他們說,你們男……男盜女娼,要我協助抓捕,重、重有賞。」江老太忽地嗚咽,「若不是為了有錢可以去看看冱……嗚……他非怨我一世了……」
「男盜女娼?」他一時氣急,冷不防嘔出一口血來,嚇得李汐差點哭了出來。
「你到底下的什麼毒?快幫他解毒呀,」李汐恨不能一刀把這愚昧的老太婆斬了,錢錢錢!她知不知道她能給她多少錢?!竟為了這種東西而傷害她心愛的人!
「是軟功散。」他喘息著回答,「有內力者服用後兩個時辰內內力盡失,五髒受損,無藥可解。」
「那……」
「乖,你不會有事的。」是他的疏忽!竟忘了追兵可能正由前面的城中布下陷阱。
「我不怕有事!我擔心的是你!」他的眷顧逼出了她的淚水,小小的身子不住地蛔抖著,「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你忘了帶劍!是我害你停下進食!是我!是我!都是我害你的!」
「傻丫頭!」他動情地抱住她,「你不明白我的心嗎?!好了,不哭,我們快走吧。」此地絕對不可久留,局既已布,追兵定至,屆時恐怕難以月兌身。
「想逃?沒那麼容易!」一記悶踢,門扉已飛,百名天朝精兵在一個統領的率領下蜂涌而入,門外依稀可見數名排列整齊的弓箭手嚴陣以待。
「楊統領?!」李汐雙眼圓睜,他不是父皇的愛將之一嗎?怎會站在寧王一邊?
「尊貴的公主殿下,許久不見,您似乎消瘦不少。」他恭敬地向她行禮後掏出一包銀子扔給早已嚇傻的江老太,「拿了你的賞金快滾!」
「為什麼叛變?為什麼跟著寧王那種暴虐不仁的人?!」李汐失控地大吼,「將盛世攪亂的游戲很好玩嗎?!我沒有想到、沒有想到,你不是父皇最器重的年輕將領嗎?!天朝何曾虧待于你,使你如此恩將仇報!」
「為了您。」他單膝點地,雙眸中炙燒著狂熱的激情與堅定,「皇上賜予臣的一切皆可放棄,而臣惟一想要的,他卻不肯賜予。公主,您可知,梁啟可以為了愛您而死,而微臣可以為了愛您而生。」他直視她,激狂代替了卑躬,「只要能得到你,我不惜顛覆一切!即使為萬人唾罵!即使死後永不超生!我也絕不言悔!」
「你混賬!」李汐紅了眼眶,「先有國,而後有家,生存大義也無,你連女輩也不如!」
他澀澀地笑了,「無所謂。除了你,我什麼也不在乎。」他的眼神在觸到秦仲堯緊摟住她的手時倏地陰狠,「放開你的髒手!公主是你可以踫的嗎?!」
「他當然可以。」她鄙夷一笑,「你的手才髒!只為一己私利,而不惜蒼生受苦的人我最看不起!還妄想我嫁你?梁啟都比你強數百倍!你又有什麼資格說別人?!」
「公主,」他無奈地笑了,「總有一天你會懂我愛你的心。而現在,我只想先擁有你。」他右手握劍,左手緩緩抬高,發令道︰「不許傷公主一根寒毛,但一定要抓住她!至于這個男人,」他冷嶺地瞥向秦仲堯,「殺無赦!」
話音剛落,兵士們正蠢蠢欲動時,秦仲堯已摟著李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施展輕功從屋頂沖出,瞬間消失無蹤。
「快!快給我追!一定要帶回公主!」楊統領氣急地在原地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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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匆匆趕了數里路後,秦仲堯終因體力不支而虛靠在樹上。
「傻瓜!還說什麼對不起,連累你的人是我!」她紅著眼,心疼地輕撫他蒼白的臉。
「說好要保護你的。」他以微顫的指尖撫開她額前的細發,眼中充滿懊悔,「為什麼會這麼無能為力?為什麼還會讓你這麼狼狽?汐兒,我們是相遇得太早,才會讓缺乏江湖經驗的我無法守護你……」這是他此生最愛的人哪!他怎會在她面前如此的無能?!滿胸的沉郁層層聚集,只感到喉中一腥,一口血吐了出來,染紅了他的前襟。
「仲堯?!你怎麼了?哪兒痛?你要不要緊引」李汐驀地哭了出來,將頭埋入他的懷中,「你別嚇我!仲堯,求你,不要有事!我愛你,別離開我!」這個死鴨子硬嘴的男人會這樣,表示他是真的受了很重的內傷。
「乖,」他抬手撫模她的長發,輕聲道︰「汐兒,我沒事,我知道自己的身體,你別擔心。」
「騙兒你不要安撫我了!」
「听我說……」
「不听不听!仲堯,你別再說了,休息一下,我們再一起走!」
「汐兒,听我說!」他費力地扳正她的臉,目光如炬地直視她,「不許任性,仔細听好我的話,我們的時間已不多了。」
「不多了……是什麼意思?」她靜了下來,只是豆大的淚水不住地往下掉。
「听著。」他沒有答她,徑自繼續道︰「我們走到這里,有兩條岔道。」
她環顧四周,而後搖頭,「明明只有一條路啊。」
「扶我到那邊。」他就著她的身子,走到一顆巨石前坐下,「這岩後有一條隱道,因長年渺無人際,以至雜草叢生,才掩蓋了它。」
她探身一看,卻只見一片瘋長的灌木。
「記住,這是條捷徑,一直往北走,千萬不要回頭。這兒離內城已經很近,最多半日便可走到……李鎮遠的軍隊出了關便可找到,那時若有攔阻便可出示金牌,寧王也鞭長莫及了。」
「那,你呢?」她是有預感的,只是未經他口,怎麼也不願肯定。一起走到今日,他們之間,誰又能瀟灑地舍得下誰呢?
「我?」他像松了口氣似的淡淡地笑了,「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只要你還好好的,我就一定會回到你身邊,嗯?好好走以後的路,不要太相信人,我的汐兒會很幸福的。」
「仲堯!你別敷衍我!」她緊緊地摟住他的頸項,哭喊道︰「沒有你的日子沒有幸福!我不要離開你!不要你為我……」她怎麼也無法說出那個「死」字,只能不斷地哽咽,「我們一起走好不好?我們到海邊,蓋一座宅子,生孩子,沒有公主!沒有天朝!我什麼也不要了!只要你……」
「很抱歉我無法陪你到最後。如有來生,我一定要在更有擔當時再遇見你,絕不再讓你受苦,要好好地保護你。」他很溫柔地摟住她,如同哄著一個哭鬧不休的孩童。
「沒有來生!不要來生!我們今生就在一起!仲堯,我不會扔下你一人的,是生是死,我們都不分開!」
「別鬧,」他的口氣倏地嚴厲起來,「你忘了自己的使命嗎?‘先有國,而後有家’,這句話不是你說的嗎?我秦仲堯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也不希望自己愛上的是個懦弱的女人!走!快走!去做你該做的事!」
「仲堯……」她的頭腦現在才清醒了一些,是啊,她昏頭了嗎?父皇母後,乃至整個天朝的安危均系于她的一念之差,她怎能退卻?
「乖女孩……」他心痛不舍地將她又摟回懷里,啞聲道︰「相信我,不會有事的,等我去找你時,可不要一臉狼狽。」
不遠處,他已听到了大批追兵前來的聲音。
她淚眼朦朧地點頭,「我會等你,一輩子都會等你。這生,我李汐只嫁秦仲堯一個人。」
「乖,」他好想再緊抱她一次,好想再深深地吻她,想再看清她那張絕美的容顏。可是他已沒有時間。只有心一狠,抬手將她推往岩後那條布滿荊棘的險路,殊不知他的心比她的身體更痛上百倍。
本來,只差一步就可以看見幸福的……
「仲堯!」
「快走!」追兵將至,他已不能再讓她暴于危險之中。
直到看著她含淚地轉過身,如一片墜地的白雲消失在叢林深處,他才撐起自己形同廢棄的身子,慢慢地向原來的路上移去。
再往前,只有斷崖。
他想,他真是愛慘了她,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他的懷中一片虛空,久含的淚水一顆顆地下落,落在他的胸口,扎到酸疼。
他還記得初見時她那如火的眼楮,美到令人炫目,那麼驕傲,那麼不屈,令他的自負如山頹倒。他也逃過,她也退卻過,他們之間有一道鴻溝,本以為已跨過,卻還是落了進去。
身後,是雲集的兵士。他听到那個同樣深愛著她的男人在咆哮。
他已經不想說話。他的話已對一個人說完,他不想再對任何人再投以任何的一瞥。
山風四起,已至崖邊。
汐兒,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說過的那些承諾,只是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還有那個海邊的夢想……
他知道,自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他要為她爭取時間,卻又不甘死于人手,惟有這樣。盡管生存的希望是那麼渺茫。
汐兒,原諒我……
他看到楊統領手中的弓箭已蓄勢待發,看到那些士兵們步步逼近。
他沒有笑,也沒有懼怕,只是緩緩地放子,往後倒下。
長箭如林破空而來,鳥獸盡絕。
天空一片蔚藍,藍得像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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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半日,李汐已走出林子,來到城門口,污濁的臉上一片凜然。
到了這里,她便安全了。畢竟此城距鎮遠軍甚近,寧王的人還不敢大張旗鼓地對她動手,最多是暗地做些動作。這也是為什麼楊統領要選在她人城以前沒埋伏的原因。
他大概以為她一定手到擒來,也帶了城中大批的兵士去吧。可惜人沒抓到,她現已站在城門口,而城內寧王的人不但不多,更是散兵無主,她自是可以放心大膽地往里走了。
「出示入城證!」兩名守城士兵揮矛攔于她身前,一臉凶惡狀。
是因為她現在狼狽得就像個乞丐嗎?李汐冷冷地笑了,道︰「這是何日何人頒布的規定?鎮遠將軍可知?」
「大膽婆娘!竟敢直呼將軍名諱!此法自是由皇上頒布,以維關內外秩序!」那士兵在提及「將軍」與「皇上」時表現出一臉崇敬的模樣。
看來,他們應該不是寧王的叛軍,寧王至今仍是假借著父皇的名義來主控天下。換句話說,至少父皇仍平安,否則早朝不見君王,舉國必將大亂,父皇只是受控于寧王而已。
寧皇叔啊,于皇叔,你殊不知壯士之舉應如雷霆之勢嗎?在自己權勢不及時便蠢蠢欲動,卻又不夠迅速果斷,不是留人反撲之機嗎?如同他者,即使坐上王位,也必不持久。
她輕嘆一口聲,詫異于心底那股疼痛與惆悵從何而來。為什麼仍隱隱不樂呢?她的目的不是快達到了嗎?身後的路,她要全部忘掉!否則,她又怎能逼迫自己活下去?
「滾!滾!沒入城證就別杵在這礙老子的眼!」那士兵見她失了神,便呵斥著趕她。
「天朝的守城兵,就是這麼對待百姓的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要佔據一片土地,先要籠絡一方百姓。而百姓不懂什麼社稷大局,他們愛戴或反抗的原因都很簡單,于是兵士們的紀律和舉止就變得非常重要了。
「去!你這婆子懂個屁!老子的天是將軍皇上,百姓算個什麼東西?!」
是了。有為皇族而戰的士兵,而又有幾個是為天下百姓面戰的兵士?這世上有一種是沒有道理的道理。人們會為信仰而付出一切,有時卻難以理解所謂的大局。這,便是皇族的權威!
城門口風沙四起,人煙浩渺,而兩人間一來一往的「談話」聲卻驚醒了一名正蜷縮在城牆角淺睡的一名乞兒。只見她瞪著李汐瞧了半天,瞧到眼眶也紅透了,便哽咽著沖過來跪下磕頭。
「公主!是公主嗎?我是文秀啊!文秀!」
「……文秀?」李汐看著比自己還憔悴髒污的侍女,半天才認出人來。
她聞言猛點頭,哭倒在李汐腳下,「公主……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你受了什麼苦啊!」
「我沒受苦。」她一直都被呵護得好好的,「倒是你……」
「我被……救出來後,知道公主若遇天佑便必會來此,于是一路行乞……公主,文秀以為此生再也無緣與您相見了,彤欣她們都……」文秀已是泣不成聲了。
「我知道。」她單手扶了她起來,無奈地搖頭,「逝者已矣。」
「說什麼呢?乞丐婆子!快滾快滾!小心被抓去以大逆不道之名斬了……」士兵的話驀地消聲,因為他看見了一枚亮澄澄的御賜金牌。
「天珍公主要見鎮遠將軍,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