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休養了近一個星期,本來身體就不錯的祁浩已好得差不多了。祁欣嵐依然是淡淡地來去,不曾多說些什麼。白以柔也還是來看他,眼楮總是紅紅的,也不象以前那麼黏他,似乎一時之間長大了不少。
窗外的天空,依然湛藍。不能死,就要活。他並不是怯懦之人,如果,他的成功是姐姐的希望,那麼,他就會去做。既然還是無法為自己而活,那就為她而活。只是,不再有快樂,也不再有愛。
那又如何呢?仿如父親那樣的人,他有真正地愛過誰嗎?還不是功成名就地活下來了,在世人的眼中,或許那也是「幸福」的一種形式吧?真的。真的。這個世界沒有上帝。只有現實。只有自己。他已經放棄了祈求,也放棄了掙扎。曾經是那樣意氣風發,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敢于挑戰一切的命運,以為沒有什麼是不可逆轉和改變的。結果,他卻連最深愛的人都無法保護。
他真是個任性的孩子,是不是,姐?
由他的任性開始,也由這任性而結束。是他無法克制自己的,是他的莽撞,是他的情不自禁,是他的錯!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個人的錯!為什麼,這不公的苦果,卻是要由她來背?他愛她最深,也傷她最狠。
不再有資格對她說那個字。他的身體好了,心也應該要好了。不再牽累她,也不再挽留。
下過千千萬萬次的決定,說過千千萬萬次的話語。這一次,卻是真的要離開了。離開這片沃土,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異國他鄉,從此,再也不回。只有這樣,任他們牽系在世界的兩頭,各自思念、也各自生活。這才是他們真正的宿命。
一切的風暴,都將過去。雨過,才會有彩虹。
出院的這天,沒人來接。他故意提早出院。以後的路,他要一個人走。他會做到的。將一顆愛人的心收藏,象姐姐那麼堅強地走下去。
隨意收拾了幾件衣服,他踏出了病房的門。正要習慣性地從左邊下樓時,眼光卻不由瞟向了右邊的出口。走右邊不是比較近嗎?印象中有幾次,陳醫生總是急急地叫住他,讓他走左邊。右邊不能走嗎?記得,右邊似乎是有間休息室。那里面有什麼嗎?他當然不會懷疑陳醫生有害他之心,但他卻好奇了起來。以前來這里時心情都很糟糕,惟有現在,他有點想尋根究底一番。
揚起一抹孩童般稚氣的笑,他向右邊走去。
護士室、醫師室……這就是休息室了?他定定地站在休息室的門口,並沒有覺得與其他的有什麼不同。很普通嘛!正要無聊地離開,便覺有人聲從里面傳出。越來越大,猶有吵架之意。熟悉的聲音令他駐足聆听,卻被听到的話而驚得瞪大了眼。
「我愛你啊……」陳醫生似乞求似哀傷。
「你以為你幫過我就可以要挾我嗎?我不吃你這一套!」張莉那女人的聲音數十年如一日的尖酸刻薄。可她為什麼要對陳醫生這樣?他們不是關系很好嗎?祁浩皺了皺眉,繼續往下听。
「當初是你想騙祁允承的錢,說好了錢一到手就與我結婚,結果呢?!」一向溫和的陳醫生也暴躁了起來,「你貪戀現在的生活了,是不是?!」
「這樣不好嗎?我們還是可以經常見面呀!」張莉假情假意地勸道。
「我不要這樣偷偷模模的!一輩子沒干過虧心事,全都是為了你!莉,這次我決不再妥協了了!要麼與我結婚,要麼就等著我把真相抖出來!你看著辦吧!」
「你、你敢威脅我?!」張莉嗓門一尖,「你以為我怕了你、會受你擺布?!」
「你當然要怕了我!當祁允承知道你當年抱去唬他的那個女孩不過是從孤兒院領來的野孩子時,他會怎樣對你?領養欣嵐的手續單還在我這里,那張偽造的DNA證書一查就知道真假了!那根本就不是他的親生女兒!欣嵐原是個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的孤兒!」
「你不用叫得那麼大聲!我不信你敢說!當年你可是共犯,這事要是抖了出來,你以為你能好過?!敗壞醫德可是大忌,不但以後沒有醫院敢要你,說不定還會要坐牢!這麼多年了,你不也就是因為顧及這些才沒能說出來嗎?我不信你現在就有這膽量了!」張莉冷哼一聲。
「若是不信,你又怎會在這二十年來從未間斷地來找我?還不是怕我認為你變心了會豁了出去?你知道的,為了你,我什麼都做得出來!」
「你!」張莉的話還來不及說,門突然被人從外一腳踢開。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祁浩一臉鐵青地站在門口。
洗漱之後,祁欣嵐一身清爽地下樓。
「小姐早。」王媽恭敬地向她問安。
「早。」她微一點頭,「少爺的早餐做好了嗎?」
「快了,今天的蛋糕烤久一些比較好。還是帶走的嗎?」
「是的。」
「少爺的身體……」王媽擔憂地問。
「好多了。」她淺淺一笑,心知這位在祁家服侍了幾十年的婦人是真心關心他們的。
「那小姐先喝口茶,早餐馬上就好。」
「不急,你慢慢來。」
「是。」王媽欣慰地看著她,覺得象是自己的女兒又長大了,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滿足感。小姐也會關心人了呢!
正在喝早茶的白以柔見到祁欣嵐走過來,忙起身,「姐姐,早。」現在,她已誰都不怨,也不再遷怒到別人的身上了。感情的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愛與不愛,都不是第三者能參與的問提。如果祁浩不愛她,就是不愛她白以柔這個人,即使沒有祁欣嵐,他也還是不愛她。知道了這一點,胸口漲得滿滿的那些火氣,一下子全都四散掉了,只化為委屈。這麼多年的青春和等待,結果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怎麼,心情還是不好?」祁欣嵐問道。
「姐姐。」已習慣了這麼叫她,白以柔苦笑地垂下了臉,「最終,我還是什麼也沒有得到。」
「不,」祁欣嵐微微一笑,「你得到了那金黃麥田的感動。」
白以柔被她逗笑了,「姐姐,你真是個好人。」
「怎麼可能?」祁欣嵐起身,往樓上走去,「你這樣說我很奇怪。」
「真的,我現在才發現。如果你不是‘姐姐’,我也還是要輸給你。」
祁欣嵐頓了一下。回頭直視她,「與其不斷的回想,還不如努力讓自己快樂起來。你笑起來的樣子很漂亮。」她開始有點喜歡這女孩了。直率、大方,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盡一切的努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而一旦意識到自己是錯的,也沒有千金小姐的高架子,錯了便認錯。是個很好的女孩。只可惜,她愛上了一個不屬于她的人。因為是不屬于的,所以無論如何努力也還是得不到。這樣的心情,最是可悲。
「姐姐……」看著她上樓的背影,白以柔不禁紅了雙眼。有這樣的胸襟來面對一個曾經辱罵過自己的人,她真的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吧?而真正比不上的,卻還不僅是如此,而是浩心里的那個位置。
時間,又停頓了半晌。這段日子,她總會不時地發呆,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大門突然被人用力從外推開,發出的巨大響聲嚇了她一跳,忙起身看去。
只見祁浩氣喘吁吁地站在進門處,象是一路跑回來的,俊臉微紅,汗濕的發搭在前額,大口地喘著氣。
「浩?你……怎麼就自己回來了?行李呢?」白以柔驚訝地問。
此時。王媽也听到了響動,探出頭來,「少爺?!你這是怎麼了?!」
他猛地上前一步,攥住白以柔的肩膀,氣勢凶惡,「我姐呢?」
「樓、樓上……」她還來不及反應,只覺一陣風過,他人已沖上樓了。
祁欣嵐正坐在床頭翻看雜志。這是她近期養成的習慣。不能讓自己閑下來,一閑下就會想到過去,一想到過去就再也平靜不下來了。這是不行的,所有的人都在掙扎,如果連她都無法冷靜,又怎樣能顧全到別人呢?她是姐姐,他們都叫她姐姐,所以,她不能失態。就算心痛得都快死去,也不能在他們面前表現出來。這是,她該承擔的。
門口有了輕輕的響動。她當然知道是誰。她熟知他開門的聲音、他的腳步、他的一切。她所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麼會在這時回來?
她回頭,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張汗水淋灕的笑臉。他在笑,他的唇角明明是在笑著,眼楮卻在流淚。
她想問他為什麼回來,為什麼這樣就回來了。可是,她沒有。她只是站起身來,柔柔地抱住他,「誰給你委屈受了?乖,沒事了,姐姐陪你。」她輕輕地拍他的背,象在哄著不足月的嬰孩。
「不是……」他驀地哽然。伸手牢牢地抱住她,「不是……姐,我們不是……」
「不是什麼?」她輕聲問。
「怎麼會這樣……」他松開她,無力地跪倒在地,「竟然只是一場鬧劇,那我們的愛是什麼?所謂的‘親情’又是什麼?!」淚水猛地滑下,他掩面痛哭,「我真的好愛你!死了也沒關系,只是愛你而已,沒有犯錯,為什麼卻要受到這樣的罪責?!我以為我死了你就可以得到幸福,我以為這是我惟一能為你做的,我虧欠得太多,已經沒有什麼能給你了,我只是想要你而已!」
她看著他,突然伸手輕撫他的發,「男孩子,不可以這麼愛哭哦。」
「我就是愛哭!我不但愛哭,還很沖動,說粗話,又任性,一點也不像郁文那麼優雅,那又怎樣?!」他閉上眼,任淚水肆流,起身環住她的腰,「我不會在別人面前這樣,我只是愛你。」
「我知道。」
「那你呢?真的一點也沒有留戀?對于郁文,一點感情也沒有嗎?是不是?只要我開口,就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一切,隨我離開?」
「對不起。」她淡淡地道。
「‘對不起’是什麼意思?!」他臉色驟變,緊扣住她的肩,逼問道︰「你對他有感情,是不是?你喜歡他、愛他嗎?比愛我還要多嗎?一直以來,你都只是在遷就我,對不對?!……不!我不要你說,不要說……」他猛地抱住她,哽咽道︰「我受不了,不要說……」
「傻孩子。」她心疼地拍撫他。
「不要說我是傻孩子!我才不傻,我只是……」
「他真的傷你很深,是不是?」她憂傷地看著他,「對不起,是姐姐的錯。這麼久以來,都忽略了你的感受。我不愛他,一點也不愛,不論他多優秀,我都沒有任何的心動。就像我始終是知道你不愛白以柔的。我們的心都太小了,小到容不下第二個人的身影,對不對?」
「姐……」
「嗯?」
他站起身來,將一直收在袋中的對戒遞給她。
「我們在一起吧。」他有些緊張地看著她。
她笑了,抬手輕撫他因氣息不穩而泛紅的臉,「你的自責結束了嗎?」
「自責?」是呵,他在自責。是他的不小心,是他放縱自己的,才會令她面臨那樣殘酷的選擇。這些年來,他每次回想、每次想她,溫暖與酷寒都是同時襲來。是他自私,是他怯懦,才會只懂得放縱而不敢承擔!他憑什麼愛她?如果連保護都做不到,他憑的是什麼?!
可天知道造成這一切的竟是上天的一個玩笑!骯髒的不是他們!他們沒有錯!乍然知道了真相,他是喜多于怒的,拼命地跑回來想告訴她。可現在見到她了,他卻只覺得委屈。
「姐。」他趴在她的膝頭,喃道︰「愛是沒有罪的,對嗎?」
「對。但‘無罪’並不代表被允許存在。」她溫柔地笑道。
「那你會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會。」她笑著接過了戒指。
「為什麼?」他又紅了眼眶,他不是還沒有告訴她嗎?為什麼輕易就答應?
「從一開始,我們的絕望就只來自于自己。沒有什麼真正攔得住堅定的腳步,是我們自己不敢跨步。我一個人在這里時想了很多。遵循世俗而麻木的活下去真的對嗎?與其麻木,我寧可過得波瀾起伏,至少在愛與痛中可以感到生命的脈動。那天,郁文問我來世想做什麼。我答了他,但我發現那只是怯懦的人對自我逃避的一種罷了。沒有來世,只有今生,選擇一旦錯了,就再也沒有後悔的余地。所謂罪孽,我們沒有干涉到任何人,又有什麼理由自卑自鄙得直不起腰呢?這是一種心理,它一旦存在,會令人痛不欲生。而想開了,就什麼也沒有。所以,阿浩,我一直在等你。等你離開,或是等你想開。」
「姐,」他伸出手握住她的︰「為什麼你不早說?」
她搖頭,「我想順其自然。「
「差一點,我們就錯過了。」一想到此,他的心口不由就是一陣緊縮。
她只是淡淡地笑。
他起身抱住了她,「能遇見你真好。」即使痛苦,卻甘之如飴,「如果,這是遇見你的惟一方式,我還是會選擇和你相遇。」
她不明所以地睇著他。
「我們,不是姐弟。」他正色道︰「你不是我親姐姐,我們沒有血緣關系。」
她看著他,只是看著他。
「姐,你不信我嗎?」他握住她的肩,道︰「是真的,我听媽媽和陳醫生親口說的!這一切都只是個騙局!」
見她還是沒有反應,他不禁心慌地抱住她,「姐,你別嚇我!」
「我的……孩子……」她無焦距地看著前方,象是無意識地低喃著。
「姐……」他啞然。
「就在那麼冰冷的容器里……」她哭著抓著他的衣角,「阿浩,那是我們的孩子,它在我身體里生長過,我知道它的體溫……就那麼死了,還什麼都沒有見過,就成了那樣血肉模糊的一團……卻只是因為一個錯誤?它卻死掉了啊!」
「我知道,我知道,」他也濕了雙眼,緊緊地抱住她,「對不起,原諒我……」
「它有什麼錯……」
「錯的是我,姐,你難過就怨我打我吧,不要這樣……」從沒見過這樣的她,象是久抑的情緒在瞬間崩垮,讓他看了害怕。
「不是……不是你,是我們……」她嘆息,倒入他的懷中,「真像是場噩夢,終于醒來了。」
「姐?」
「醒來,有你。真好。」她摟住他的脖子,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為了這個錯,他們都壓抑得太久。能哭了,才是解月兌。
他環住她,不再說話,只是一直一直地抱住她,很久很久。
事後,張莉曾找上祁欣嵐,想將這件事私下解決。結果是被祁浩吼得落荒而逃。一個月後,祁允承由德國回來,知道一切後,然與張莉離婚,並將她和陳醫生告上法庭。此事在全國商、政兩界引起了軒然大波,最後是費了些周折才將此事壓下,沒有在世人中廣為流傳。
但祁浩與祁欣嵐兩人的事並沒有得到他的諒解,他仍是要祁欣嵐當自己的女兒,並且堅持「姐弟」不能結婚。于是,兩人便包袱款款地著他一起跑到法國去也。祁浩半工半讀,欣嵐則是專職讀書,日子雖是有點辛苦,但這對小夫妻卻十分快樂。
四年之後,總部位于巴黎的「瑞亞」集團享譽全球。而其中令人最為稱奇的是,總裁竟然是個不滿三十的中國男子!
男人,總會為了想要保護的東西,而變得無比的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