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給燕老的兒子燕長青的信還沒有得到回音。兩個禮拜過了,我不斷將從燕老那兒拿來的信封一個個寄出去,就算有的郵件會遺失,我寄了這麼多他總會收到一封吧。
圓圓笑我是多管閑事,不但幫他料理後事還幫他尋找失蹤兒童。
被燕老的事一攪,我對白氏集團的春酒晚會頓時失了興致。
當天我死賴在床上不起床,鞏加法打了幾次電話表示要來接我,被我婉拒了。要不是我的玫瑰媽媽一把將我從床上拉起來,死活都拖進浴室里梳洗一番,我大概就打算這樣地老天荒地睡下去了。
「人家老板都把衣服送上門了,你總該去的。你不是說那曲多年長得一表人才嗎?我可不介意收個英俊多金的女婿。」老媽一邊嘀咕,一邊忙著打理我。
「媽,別傻了。人家曲氏企業是何等的有財有勢,曲多年又長得好,排隊要當他家媳婦的怕要從這里排到三重去了。」
再說,我算哪根蔥?這種高攀的親事我不敢做夢。
但是,老媽哪是那麼好說話的,她硬是將我套進曲多年送的白色小禮服里,又將我的頭發盤起,把那朵原本是胸花的白色薔薇系在我的發上。那串長長的珍珠項鏈擺在一旁,我把它拿來一圈圈地纏在手腕上。
套上一雙老媽的銀色低跟細帶鞋。我往鏡子一看,愣住了。這是誰啊?
只見鏡中人一襲白衣,鵝蛋臉,兩頰紅撲撲、雙眼亮晶晶地,不笑也有三分風情。那絲質的柔軟衣料像雲一樣應著風繞在我身上,裙擺那些繡工精致的薔薇花有若被春風吹動而盛開著。我腕上那串呈淺淺粉紅的珍珠串更是溫溫潤潤、層層疊疊地握住我的手像個永恆的誓言。
我露在小禮服外的小腿修長均勻,這都要歸功于我在市立游泳池里努力不懈的結果。
「看看鏡子里這個小美人,當英國王室的王妃都足夠了。」老媽十分滿意地說。
「呸呸呸!我可不要像她一樣。」我說。
老媽拍拍我,「我是說,你這身打扮去準會迷倒全場的男人。」
我笑,「不久前你不是還在幫鞏加法說話的嗎?怎麼一下子又倒向別人啦?」
「女兒啊!女人結婚前最好眼楮睜大,貨比三家不吃虧。但是到了婚後就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樣才會長長久久。」老媽頗有感觸。
「知道了。我會水性楊花一點的。」我啵地一聲給了她一個響吻。
不料老媽動作快,她一揮手打了我一。「要你多看看不是要你沒事帶男人回家,你給我听清楚。」說著,她還不忘朝我身上噴香水。真是服務到家!
才踏出我家大門,橫在我面前的是一輛雪白的加長型轎車。我正要繞過去搭計程車呢,站在車旁一位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紳士已經幫我把車門打開。
「白薔薇小姐?請進。我是曲少爺派來接您的。」這位長相端正的翩翩君子笑容可掬,而且還禮貌周到。
我受寵若驚,做夢般地輕輕坐進車里。車內寬敞舒適,我在車里顯得嬌小。我環顧四周的擺設,冰櫃、美酒、水晶酒杯、果汁……一應俱全,還有小電視及環繞音響。
難道這位曲多年先生都是這樣討女伴開心的嗎?原來有錢人過的是這樣的生活,這也未免太奢侈了。唉!我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已經是入夜時分了。車子駛向陽明山,離市區越來越遠,山腳下的景色由大變小,漸趨模糊難辨。由車窗向外望,順著彎曲的山路往上開,萬家燈火輝煌,像一片著火的海洋。
像夢一樣,車子最終駛進兩扇半開的鏤空雕花大鐵門;鐵門應聲而開有如開啟生命;門一開歡樂的音樂便流瀉而出一虧銀鈴般的音樂和笑聲。然後,一棟童話中城堡模樣的白色別墅出現眼前。
我所乘坐的那台加長型轎車在街頭備受人矚目,但是一到會場變得平凡不已。因為城堡外停滿的都是這樣的豪華轎車。
我像被魔棒點中似的無法言語。別墅顯然經過精心的裝飾,為了今天的盛會。院子里的每一棵樹都綴滿一閃一閃的小燈和紅、白氣球,甚至城堡四周、牆柱都掛滿了燈;大門兩側各有一棵兩個人高的樹,樹上掛滿了銀鈴和琳瑯滿目的裝飾品,還有最引我注目的,那一個個長了翅膀的天使,在屋檐牆角及樹梢上飛翔著。在樹下有成堆包裝精美的禮物,不斷擁進的服務生又將更多的禮物傾倒在樹下。
那該是要會後抽獎的獎品吧!那種闊氣和大器已經讓參加盛會的人覺得與有榮焉。
院子里一個廚師模樣的人正在為大家烤一只全羊,香味和著濃濃的煙飄滿整個院子。長長的桌子鋪著紅白的格子桌巾,擺滿了各式的點心、一瓶瓶冰鎮在冰桶里的紅葡萄酒和一大缸雞尾酒,不斷地有人自房子里送新的點心出來。
司機將我放下後只友善地說了一句︰「這就是曲氏山莊。請您盡興。」
這麼大的場面真教我一時不知該怎麼辦。當然,我早已遲到了,但是這個酒會顯然不是我想象中的一般酒會,它不會等待任何一個人,也沒有既定的形式;不是一群人排排坐待上菜,吃飽了就好走人的那一種。
我在院子里逛來逛去,模著每一棵樹上的裝飾品,確定一下它們的真實。
院子里、房子里都是人,衣著光鮮、交談說笑;川流不息地穿梭在我四周。寂寞又如影隨行地向我包圍。在這個美麗的城堡,我,只是個陌生人。我是多麼地渴望自己有一雙銀色舞鞋,穿上它便可以像公主一樣出色,向平凡的我告別。
但是,在這里,每一個在我身邊出現的人都比我更像王子、公主。我不過是向曲多年借來一件舞衣,假扮成一個不是我的我。明日,月兌上的一身舞衣,我又會是那個為五斗米折腰,為生活拼命的我。
多麼不像平日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成長是否象征著無形中對某部分自我的放棄?我竟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有了心事,只可能對自己靈魂坦誠的心事。
我究竟在做什麼?我已經忘了自己是誰了嗎?一襲白色的舞衣已經足以收買我的靈魂了?我和我平日看不起的那些汲汲營營的嘴臉又有什麼不同?
我只覺自己的邪惡念頭與罪惡感相互指責、抗拒,終至兩敗俱傷。
我抬頭看著這棟美麗的城堡,想象自己是那個等待王子救援的灰姑娘。但,故事情節未免太簡單,我憑什麼當一個公主呢?那將會讓我快樂嗎?
我無聊地在點心桌旁嘗盡每一道點心,看著廚師翻來覆去地烤那只令人垂涎欲滴的小羊,直到呈金黃色並透出濃郁的香味。他熟練地將烤熟的小羊擺在桌上卸成等量的肉片,人群開始往長桌集中並動手取用。看著它太久,我反而不忍心去吃它;我拿了滿滿一杯葡萄酒,然後退開人群。
我走上階梯步入房子大廳,階梯上冰冷的露水讓我的腳有點冷。走進客廳,只有很簡單的家具,深色的桃心木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靠里面的牆上有一座聖誕老人專用的壁爐,卻真實地架著四平八穩的木頭生起溫暖的火。我一眼就看見圓圓,她也是今晚的客人之一。坦白說,她真是個出色的女孩,今晚她一身的火紅低胸短洋裝,美得像團火。淡黃的燈光襯得她的臉油光水滑像瓷器一樣,她微仰著頭用一種很甜的聲音和一位高大的男生說話。
我穿過長廊走到後院。後院寂靜空無一人,和前院的熱鬧大不相同。
後院是個小小的森林,面向一整座山陵。在明亮清冷的月光下可以分辨得出遠山重重疊疊的輪廓。在矮矮的圍牆邊有一個圓形的游泳池,蓄滿水,有一些落花和落葉孤孤單單地漂在水上。
我的寂寞、憂傷毫無理由地澎湃、漲潮以至淹沒了我。
我多麼地想念燕老。不知道一個活生生的人,也會這樣消失在世上,我再看不見他、不能與他共飲一杯茶。第一次,我是如此地排斥當一個成人。如果成長只是帶給生命痛苦與分離。
我的思想過于專注,以至于一點也沒有發現有人走到我身後。有一雙溫暖的手從背後遮住我的眼楮。
「一個人在這里做什麼?」一個多麼溫柔的聲音,是曲多年,只是此時此刻他的溫柔讓人想哭。
我轉過身,果然是他。一雙帶笑的眼楮。
我無法控制地看著他,一眨也不眨地,說不出話來,只是一直看著他。這個漂亮的男生,像極了曾出現在每個女孩夢中的情人;我仔細地看著他,他的棕色眼楮有一種孩子氣的單純;鼻子很挺,笑起來的時候連眼楮都裝滿了笑意。我想象著自己靠在他肩上的溫暖,心里是止不住的悲傷。多麼親近又遙遠的距離,像銀河系的兩顆星。
千百個念頭在我心里如快轉的畫面不斷閃過,而曲多年仍一句一句地說著說著。我幻想著自己流淚、擁抱他,但是事實上,我什麼也沒做。我只是微笑地看著他,直到我那個笑再也撐不住。
「你今晚很美。很不一樣。」曲多年帶著笑說。
「那當然,今天穿的衣服是不必花錢的。」我說。
曲多年笑了出來,「你還是這麼有趣!」
我不悅,贊美我也就算了,說我有趣?這是哪門子贊美?
「有趣?你當我猴子啊!」我老實不客氣地說。
我這頭氣呼呼地,曲多年卻好像毫不在意,這種態度讓我更是火上加油。
「猴子?這倒是個好形容詞。」他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
「你!你氣死我了!」我握著拳,氣得滿臉通紅。
突然,曲多年一把將我抱起來,我的心也懸在空中。一張臉更是脹得通紅。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我小聲地說。這是長大以來第一次被人像個嬰兒一樣抱在懷里。這種感覺讓我很不舒服。但是又不好意思大聲嚷嚷。
「貴公司的兩位美女,一位愛穿紅,一位擅長臉紅。真是好搭檔。」曲多年說著將我抱離泳池畔,放在旁邊的草地上。「我當然是會放你下來的,別擔心。只是你最好離游泳池遠一點,我想你這一身打扮大概不適合下水吧。」說完,他壞壞地一笑。
「謝謝你的雞婆。如果沒事的話我要走了。」我很沒禮貌地將他一把從我面前掃開,準備離他遠一點。
不料,曲多年一把將我拉住,「哎!才說你一兩句你就不高興。開開玩笑嘛!」
「知道了。我不會在意的,不過我真的要走了。」我敷衍他,使勁想抽回被拉住的手,沒想到他的力氣之大,讓我不能抽動分毫。
「開不起玩笑的,是不是?嗯?」曲多年說,一雙帶笑的眼壞得讓我心驚。
我一邊與他拉扯,一邊說,「開得起,開得起,哈哈哈,很好笑……」
語未畢,他拉住我的那只手將我圈在懷里,他的唇堵住我的,在我有意識的時候,他已經熱辣辣地吻了我。
在他懷里我失魂了幾秒鐘,但是更快地,我一把推開他,右手不由自主地揮了他一巴掌。
啪!那巴掌之響,讓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曲多年更是不置信地看著我,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我會有這種反應。
他輕輕撫著臉頰,上面有我清晰的五個指印。
「你這個不老實的孩子。這也是你想要的,不是嗎?為什麼要欺騙自己?」他盯著我看,眼底的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陰沉沉的眼神,是我不認識的。
我愣住了。心虛將我攫住,我好像一個被人識破的騙子,難堪又尷尬。
就在我們面對面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長發及腰的美麗女子向他飛奔而來。
那是一個身材一姣好的女子,穿著單肩的合身黑色長禮服,一道高叉直達大腿,在高叉下若隱若現一雙模特兒般的長腿。
那女子約是看見我們爭執,但是幸好她並沒有看見我打了曲多年一巴掌,否則我就是死罪一條。
她奔到曲多年身邊,親密地挽著他的腰。一雙大眼楮充滿敵意地看著我,她用一種很不客氣的口氣說,「原來你買衣服是送給了她?也不過是兩個眼楮一個鼻子,有什麼特別的?」
我此時大概是已經惱羞成怒了。橫豎是死罪一條,什麼了不起!你曲多年有幾個錢就可以這樣羞辱我嗎?
我一挑眉,「我兩個眼楮一個鼻子當然沒有什麼了不起,哪像你長得三個眼楮四個鼻子,美得不得了!」
這女人顯然不知道我是這樣麻辣的,她一愣,臉上的優雅全失,也開始和我對罵起來,「你找死!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誰我當然不知道,但至少我知道你不是蔣宋美齡!」哼!我哪里有這種閑情逸致听她自我介紹?她還以為自己是哪個夫人不成?
我轉身就走,不管她在背後如何罵我要我站住,我就是充耳不聞。哼!她要我站住我就站住嗎?我哪里是這樣听話的人!
都是曲多年那個冒失的東西!但是,光看他與那女子親密的模樣就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一定非比尋常。這個想法更讓我深覺自己是對的。曲多年,不過也是一個一般的富家子弟,仗著有錢到處拈花惹草。
既然他是這種人,我又何必巴巴地去點綴人家的生命呢!
走了幾步,我頓時覺得委屈起來。這是什麼世界?在有錢人家的屋檐下難道別人都不能有尊嚴的嗎?我這下子反正是完了,完了!得罪了曲氏,我在公司的職位恐怕不保了。彭祥一定第一個不饒我。
別說我完了,失去曲氏這個大客戶,這下子公司可能也完蛋了!
都是我,都是我!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伙!
我朝著門口狂奔起來,也不管廳里的人、前院的人用多麼詫異的眼光看著我……我只管往前跑著,跑著。
快要穿過前院的時候,我撞到了鞏加法,他一把抱住我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一臉的委屈與淚嚇住了他。但是,我開不了口,我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美麗但是不屬于我的地方。我將鞏加法推開,什麼話也沒說地繼續往外跑。
我跑得那麼急,以至于將一只鞋子跑掉了都無暇注意。
穿過大門時我仿佛听見午夜鐘響的聲音,我又變成了原來的灰姑娘。
我,不是一個公主。從來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