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敘述我看見阿涼那剎那的震驚,我只能說,那時我的雙唇根本無法順從自己的心思緊閉上,我想起惠婷說過阿涼無法開口說話,所以遲遲無法喚回我的清醒,直到那牆上時鐘響起了八點鐘聲。
七點半時,我到達目的地,逛了一圈屋子都找不出哪需要我幫忙清理的地方,我想這家的一家之主,真的很少回家……所以除了干淨之外的地方,便是鋪上一層灰塵。
于是我開始找阿涼,敲了每個房間的門,都沒有人出來答應,而我一直沒去注意的二樓陽台上,坐著一個低頭專心畫著素描的大男孩。
「阿碩?」我眨著眼楮,害怕是自己看錯了,縱使我只是看見了一個背影。我走近他,他似是有感應地回頭,我立即明白他並不是阿碩。
而是那個,在三號煙館看夕陽的男孩……
在我沒有回過神之前,他默默地收起了畫紙,然後起身面對著我,並且微笑。
「阿涼?」我輕喚他。
他點點頭,笑著。
此刻,我非常明白,他是阿碩的雙胞胎弟弟,同樣也是個左撇子。不管他那時為何不對我說明白,但我現在至少清楚了那男孩到底是誰。
「我是……來幫惠婷代班的。」
他再次點頭,表示明白。
「我們見過面,對嗎?」
他點頭。
「在學校?」仍是點頭。「你記得我?」
他笑得很燦爛,而在他身後有道刺眼的陽光。
我指著他手上的素描本,「能借我看嗎?」我想知道他在畫些什麼,听惠婷說,就算是她母親,他也不願借看,除了阿碩。她只知道他在畫一個女孩。
說不定那是只在夢中出現的女孩。
他將手指放在唇上,搖搖頭。
我不懂他是不想我再繼續說話,或者是問這個問題,但我還是閉上了嘴,慶幸他不是用手語在跟我溝通,否則我大概連半點意思都猜不出來了。
阿涼朝我走了過來,很自然地牽起我的手,走向一間房間,我猜那是他的房間。他從房里的書櫃中抽出一本本使用過的素描簿,但就是不肯讓我看他手中的那一本o,阿涼的素描就是素描,對我這個外行人來說,他很真實地呈現每件事物,畫得非常相似,例如花草樹木建築等的景觀,但怎麼看,就是缺少了什麼。
或許是感情。
「你不快樂嗎?」我一邊翻閱著,一邊假裝是無心問起的。
阿涼注視著我,點了頭。我知道他不是只會點頭,而是真的不快樂。
「很好。」
他不解地看著我。
「至少我們都很誠實。」
他笑著再點了一次頭。
我想,那時笑著的我,大概是太高興了,所以才會看錯他眼中似乎有種莫名的情懷溢散……
我以為是天氣太熱,昏了頭的緣故。
我趕忙將視線移回畫本上,不意瞥見了一張被撕下的畫紙,四周都是我看不懂究竟在表達些什麼的線條,卻十分整齊地包圍住一個烏黑的……已經被涂黑了,所以我只看出來是個人型,猜想那應該是個背影。
在阿涼心中,到底是誰背對著他呢?我不知道,大概是因為我不了解他,但我感覺到有很長的惆悵,像那團似無止盡的線條般,不停地自我的眼中灌入在我的心底深處。
「你在畫些什麼呢?」我問阿涼。
他盯著自己的那畫許久,起身找了張紙和筆,寫下︰「愛情的模樣」。
愛情,在他眼里,是那麼不堪嗎?我看著阿涼。
我卻始終問不出那句——「為什麼……」
「可以送給我嗎?」希望他不會對我搖頭。
果然,阿涼還是點了頭。
今天還很長,但我明白只有今天,說不定以後我不會再有機會見到阿涼,所以我要把握這個機會。和阿涼坐在他房間地板上,靠著床,不停地與他交談……盡管他並不會說話,而我不會手語,他卻能不嫌煩地寫著字回答我,我很高興。
有時候,人總會為了一點小事高興許久。
這樣的反應一點都不傻,真的。
「你認識我嗎?」我想,阿碩會不會對他說起我呢?
「我和你哥同校喔。」
阿涼朝我點了兩下頭,寫下︰「他常和我聊起你。」
常?看見這個字,我忽地感到不好意思。
阿涼看了我一眼,繼續寫著︰「他喜歡你。」
我望著阿涼的字出神,不知該作何反應。
「你喜歡他嗎?」他又寫下。
「你會告訴他嗎?」
阿涼第一次搖了頭。
「喜歡。」我幾乎要閹上了眼,讓眼眶中的一滴淚水掉下。「但是,我卻理不清那種喜歡……我不知道自己喜歡他什麼。」
阿涼看著我的眼神,好溫柔,不知所以的溫柔。
「如果可以放手喜歡他,我當然希望能那麼做。只是……喜歡他的人太多了,而里頭有我最在乎的朋友,于是我選擇了友情。」
「只是因為這樣?」我看著阿涼寫下的字,忍不住一笑。
「可能不只是因為這樣。」我說。「或許是我太害怕去喜歡一個人,害怕會有傷害……我希望我的生活平平靜靜沒有變數,哪怕是平淡地像杯水我也無所謂,因為我害怕傷痕,有太多太多傷痕……太多太多,都是刻在心里頭的。」
一眨眼,眼淚突然掉了下來。
「不怕……」阿涼摟住我的肩,我更是沒法止住自己的淚水。
好一會兒,當我的淚水整個沾濕了他肩膀上衣服,也慢慢平復了心情。
「如果,你和我一樣,喜歡上和朋友相同的人,你會怎麼做?」
在問完這個問題的同時,我感覺阿涼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
「退……出……」雖只有兩個字,但他寫得緩慢,于是我讀出它。他寫的樣子感覺好像在寫什麼十分艱難的字,我想阿涼也有過同樣經驗,不然不會……
「很痛苦嗎?」我問。
他搖搖頭。「只要她也愛他,我不痛苦。」他接著寫︰「我是個啞巴,我也不敢愛她。」
「怎麼會呢!」我討厭他這麼沒信心。「如果是我,我根本不會去在意你到底能不能說話。」
阿涼不解地看看自己所寫的話,再看看我。
「因為,世界上終會有人愛上你。」我的眼又出現蒙蒙淚霧,讓我看不清楚他。「沒有人會一直寂寞的……」我不會一直孤單,于是我必須學習去愛一個人。
而阿涼,他一直看著我,我卻讀不出他眼神中的情緒……這讓我感覺離他好遙遠。
沒有預兆的,阿涼很激動地抱住我。
他和阿碩不一樣的是,他從來不懂掩藏自己的情緒。
我以為是從來沒有人向他說過這樣的話語,所以他才會如此激動,因為感動。
到了五點,惠婷果然準時到達,見著了我,一張嘴不斷說著謝謝,連阿涼都忍不住露出無奈的表情。
他們想陪我去等公車,我婉拒了。
一路上我都握著阿涼寫給我的字條,上頭寫著︰「還會再來嗎?」
我沒有機會回答他,也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才不會讓他感到失望,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只能默默祈禱還有機會再見到他。下午的時候,我請阿涼教我一些手語,我不是完全記住了,所以我非常希望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我想將它們學會。
回家後拿了螺絲起子松開幼稚園時候和姐姐去上繪畫班畫出的第一張作品的表框。那是媽特地要爸拿去婊框的,姐姐的早已經燒掉,因為她很珍惜那張充滿稚氣的作品——畫了一株杰克的豌豆,我想她應該已經爬上了那豌豆蜿蜓至天際的頂端了。
看見我拿著螺絲起子上樓,原本看著電視的媽媽很快跟上樓,怕我再尋短見似地著急。
「等爸爸回來再用就好啦。」她蹲在我身邊說著,我沒有回答她,努力地在做松開螺絲釘的動作,她看見了我擺在一旁地上的那張畫。「好漂亮,誰畫的?」
我笑笑地搖頭望著她,清楚她心中以為是我所畫,所以才如此稱贊。「我今天出門的收獲。」
「哦。」她點點頭,仔細地看著,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我的力氣並不大,可能對某些人來說,甚至是力氣太小了點,光是松開四個螺絲釘,我那姿勢不正確、不乖沒按住握柄的大拇指,因此擦破了皮。
不過我至少學到了下回不該再把拇指放在錯誤的地方。
我將裱上框後的「愛情的模樣」掛在床鋪前上方的牆壁上,這麼一來,我一早醒來便能看見它。
這個時候也不該問為什麼,就算回頭找小學時候所讀的《十萬個為什麼》也沒用。
因為有的時候,就是有不需解釋的事情發生。
通俗一點的舉例,例如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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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到了學校,沒有跟任何人聊起昨天發生的事,包括阿碩。我甚至沒有遇見他。
「蘇,如果有天你看見一個長得和阿碩同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人,你會怎麼樣?」
「去追他啊!」蘇說︰「一個你的,一個我的。」
听著蘇傻里傻氣的話語,我笑著︰「那如果只有一個呢?」
「那就看他愛誰啦。」蘇從旁擁抱我,「不要在意我,King喜歡你,你就去愛他吧。」
蘇變了很多……或許她也只是變回原來的蘇罷了,我們一直都是朋友。
我想有一天,阿碩會自己告訴我他有個雙胞胎弟弟,縱使我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隱瞞,但很肯定並不是因為阿涼有著殘缺,就憑惠婷說的,他寧願無法畢業也要在家里陪伴阿涼……
這樣看來,當他們父母的人實在是太沒有責任感了。
「……或許是因為……」惠婷在電話那頭說著︰「他們的父親不懂得該怎麼扮演一個做父親的角色。」
「那,他們的母親呢?」
惠婷在電話那頭遲疑了一會兒,「因為難產過世了。」
我拿著話筒的手再沒有移動,纏繞電話線的手指也僵住了。
「大概是因為身體不好,又生了對雙胞胎……」她說。
不知怎麼地,我覺得很難過。
在惠婷告知我的那時,我想到了姐姐。
我並不傻到去相信小時候看過的電影中所說的什麼她們會在天上看著我等等之類的話……我想過,姐姐說不定會下地獄。听說自殺的人因為不愛惜生命,于是不會有投胎輪回的機會。
我總不相信這世界上會有鬼魂出沒,所以不結伴也能一個人在三更半夜到學校,可一時忘記三號煙館已封閉的事,在外頭站了好一會兒。
我為什麼會來?在學校,十二班與三班離得好遠好遠,我是不可能見到他的,我只想來這兒踫踫運氣。
不知怎麼地,當我望向往十二班的通道時,好像听見了蘇她們的嬉鬧聲……我將視線拉回來後,眼前多了一把鑰匙,在黑漆漆的視界里,特別閃爍。
他推開我,將鑰匙插進鑰匙孔,開了門,示意我進入。
「為什麼想到要把這兒上鎖呢?」
「我以為我不會再等到那個我要等的人。」他朝我微笑著,我忍不住地回以一笑。
「我可以以為那個人是我嗎?」
「不能。」他搖著頭︰「因為那個人就是你。」
我該感動嗎?不,我也只能感動,如果他現在離開了,我的淚水絕對會決堤。
「你讓我想哭。」
「沒關系。」他走近我,「我不怕你哭。」然後,我和他擁抱著。
我說不出話來,沒想到我對蘇撒的那個謊話,我根本沒法讓它成真……我舍不得他,很舍不得,很舍不得!如果我真的離開了他,我不知道有誰能繼續帶著我走向未來。
盡管我不清楚未來的我們會如何,但是至少現在的我想將所有都往他身上賴。
「蘇怎麼樣?」他忽然問。
「很好。」我改口︰「才怪。」
他將聲音壓得好低︰「幫我向她說對不起。」
「她從來沒有生過你的氣。」
「是嗎?」我想他真的是個沒良心的家伙,回答得一點感情都沒有。
「你從沒喜歡她嗎?」這個問題我問過第二次。
他邊搖頭邊說著有,我不知道哪個答案才是真的。
「我當然喜歡過她,但是喜歡和愛是不一樣的。我可以很喜歡一個人,但我不一定會愛她。」
蘇就是一個例子?
「我也可以很愛你,但就是沒法和你在一起。」
我可以把他的話當作玩笑話來看待,可惜我不想這麼做。
是說謊也好,自欺欺人也好,至少此刻,我能相信他是愛我的。「為什麼總是會有這麼傻的女人呢?」我想到蘇,想到自己,于是月兌口而出這個我沒法理解的疑問。
他用手指彈了下我的額頭,「等我來世當了女人再告訴你答案好了。」
「如果我來世是一只鳥,」我看看天空,「那你就別告訴我答案了。」
他看向我所仰望的天空。「如果你來世真的變成一只鳥,那我會拿彈弓把你打下來。」
「為什麼?」
「是問我為什麼不用槍,還是問為什麼要把你打下來?」
「前者。」
「害怕你死去。」
「那後者呢?」
他不說只字片語,只是又將我擁入懷中。
我相信不是因為沒有後者,而是那原因讓他難以啟齒。
「小莫。」他在我耳邊喚著︰「你是不是到過我家去呢?」
我為之一楞。
我點點頭,「惠婷告訴你的?」
「不是。」他說,「我沒想到你認識她。」
「那是……阿涼說的?」
他默默地搖頭。
「那你怎麼知道的?」
「他不用說的。」他說︰「他不用說,我也知道。」
我輕輕推開他的懷抱,他眼底有著一股莫名深沉的痛苦在蔓延,像要掙月兌似的,他只能拼命壓抑。
「對不起。」我說。
「干嘛道歉。」他笑道︰「你又不是私闖民宅。」此刻他的笑容里一點真實的快樂也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高興?」
「沒有為什麼。」
他走到窗戶邊。
窗戶外是一片漆黑,沒什麼好看的,他是不敢直視我。
他說我的眼楮很狡詐,只要是人便能輕易地看透對方在想什麼,所以他有秘密的時候絕對不會看著我,也幸好我不是那種會追根究柢的人。事實上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所以才不會追問。
但此時我知道該怎麼問他才對了。「你記不記得自己說過,你有秘密的時候不會看著我?」
他搖搖頭。
「那為什麼不看著我?」
他不動如山地看著窗外,眼楮也不眨一下。
「因為無論你知不知道這個秘密,現在的我們……已經沒法再在一起了。」
「我不明白……」
我皺眉。
「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他說了句我感到熟悉的話語,「只是不知道那個有一天是何時。」
他掏出一把鑰匙,將它放在我手中。
那是開啟三班的鑰匙,也就是三號煙館。
或許這樣會讓他認為我是個脆弱愛哭的女生,可是當我意識到……「代表你要離開我了是不是?」我便不由得流下淚來。
人總是不知道要把握現在,當終于下決定的時候,卻也來不及了。
但是人們不懂要把握現在也是因為,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才是真正的未來,時間像是從指間快速流逝的空氣,一眨眼,上一秒就是過去……如果時間能在此刻停止,那就停下吧。
我知道我非常在乎永遠到底會不會永遠,因為我非常想要和阿碩在一起,到永遠!阿碩說得沒錯,他一點也不怕我哭,所以模模我的頭發,留下的……也只是一句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