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走回室內的祝羿樓笑容滿面。
小學剛認識的時候,他去哪兒都要拉著百里晴川作陪,唯獨練舞例外。當時他還有芭蕾是女孩子的玩意兒、男生跳舞好丟臉的想法,寧死不讓朋友看見。等到年齡漸長,他開始覺得自己身材極棒,愈跳愈有男子氣概,卻再也求不到晴川來看他一眼。
這可是八年來頭一遭,百里晴川專程來這里找他,看樣子學校偶爾辦一場試膽大會也不是壞事。
一進練舞場,立刻迎上一堆好奇的目光。
「他是百里晴川?」
超出女舞者平均身高甚多的紅衣女孩開口詢問,是他的舞伴花小彌。
祝羿樓隨口應了一聲。
花小彌和祝羿樓畢業自同一所小學,不同的班級。除了在同一間舞蹈教室從小一起學舞的孽緣之外,透過每日的學校生活,她對于祝羿樓小學時代的點點滴滴相當熟悉,可是對于四年級才出現的轉學生百里晴川,她一直都只有一種模糊不清的印象。
至少,五年多不見的百里晴川,今天看起來和她記憶里的百里晴川根本是兩個人。從前烏雲密布、山雨欲來的陰郁氣息一掃而空,雖然離陽光燦爛還很遙遠,起碼多雲的日子里似乎開始有陣陣和風吹拂。到底是什麼改變了他呢?
當她把這一番感想告訴祝羿樓,卻換來一盆冷水。
「少女的浪漫好可怕,一塌糊涂的形容,教人听不懂。晴川他哪有改變?他一直都是那樣,我不覺得他有哪里不一樣。」
「男性的遲鈍真是可怕。他不一樣,現在真的完全不一樣。」
「誰敢讓他多等一分鐘,誰就會死得很難看,這一點可沒有改變。」他焦急地瞥了眼掛鐘。
晴川可正在等著自己啊!說過再半小時結束,萬一因為無聊的廢話而延長練習時間,最後害得對方枯等,倒楣的只會是自己。
「你若是不希望你的舞伴死得尸骨無存,就趕快來練習!」
花小彌幽幽嘆了口氣,緩緩伸展肢體,擺好姿勢。
復賽的舞碼是羅密歐與茱莉葉,內容浪漫深情,卻是花小彌和祝羿樓最感棘手的類型。舞技方面倒沒多大問題,主要問題在于跳舞的兩人跳不出感情來。
當然不可能會有感情。跟一個把女孩子當成活動背景、一雙眼楮只顧著看男人的家伙跳舞,能跳得出感情嗎?
每一次花小彌忍不住抱怨,祝羿樓就會回嘴︰「讓我和男的跳就會有感情了。」
「喜歡男舞者,當初就不要選古典芭蕾。」
「我當初要是有得選,根本就不會來跳舞!」
斗嘴到後來,往往就是這個無奈的結論。
祝羿樓開始學舞時,才小學一年級。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十年前的那一天︰九月十二日,星期六,天氣晴,午後雷陣雨。
當他玩得一身沙土、滿身汗水回到家吃晚飯,媽媽劈頭就遞過來一套舞衣舞鞋,外帶一張上課證,高高興興宣布從下周一開始,他得和兩個妹妹一起去舞蹈教室跳芭蕾。
為什麼?因為三人同行一人免費。如此便宜,不可不撿。三個弟弟里頭,一個四歲,一個兩歲,另一個還在滿地爬,年紀都太小,算來算去只有老大最適合。此後和妹妹們一起上課、一起回家,更省去了接送的麻煩,堪稱一舉數得。
唉,好個一舉數得!他祝羿樓,堂堂一個被各大運動社團垂涎覬覦的英雄好漢,就這麼被送進了充滿女孩子與蓬蓬裙的粉紅色世界里。
兩個懶惰的妹妹小學畢業之後就不跳了。他本來也想跟著逃之夭夭,可是一方面舞蹈教室里的男孩子非常稀少,老師舍不得放人;再者,撇開心中的偏見,其實他一直跳得很愉快。
猶豫不決之際,他征求了好友的意見。
「晴川,你對于男生跳芭蕾舞有什麼感覺?會不會覺得很娘娘腔、很可笑?」
「你打算跳娘娘腔、很可笑的舞蹈?」
「才沒有!我的舞蹈是很陽剛、很雄壯,是非常華麗又燦爛的啊。」
他耳里似乎听見輕輕一聲笑。
百里晴川手支下顎,兩只烏亮的眼楮底滿藏著笑意,淡淡回了一句︰「既然如此,你還在煩惱什麼?」
結果那家伙根本沒有正面回答問題,他卻覺得自己的迷惑已經獲得解答,也因此一直持續跳到了現在。
「所以說,多虧晴川的鼓勵,你現在才有這麼棒的搭檔。」
「照你的意思,我最近這幾年的苦難都該找百里晴川算帳嗎?」花小彌沒好氣地回應。
習舞之初,她就認識了祝羿樓。長達十年的恩怨,實難一語道盡。
祝羿樓小時候就很帥,長大後更見英俊。盡管私底下三八粗魯,全無形象,上得台面卻是英姿煥發,帥勁十足,兼且舞藝超群,是千中挑、萬中選的優秀舞伴。自己和他配成搭檔,本來也頗感幸運,眾人嫉妒與羨慕的視線更是走到哪兒都不少,風光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國中的某一年。
究竟是哪一年也記不清楚了,總之就是某一天,祝羿樓突然明白表現出對男性的興趣。一陣子之後,大家終于知道,這次不是開玩笑。
在花小彌的認知當中,同性戀應該深怕外人得知秘密,行事盡量低調才對,可這個家伙根本不在乎,光天化日之下,毫不避諱地對其他男舞者亂放電,也不瞧瞧對方是異性戀,旁邊還站著個女朋友!
一些意志不堅的軟弱胚子因此被電得暈頭轉向,連自己的性向都搞不清楚了。女舞者紛紛前來要求花小彌管好自己的舞伴,不要放任他胡作非為。
拜托!她管得了嗎?天知道誰才管得動這無法無天的黑風大王!
「預賽時,你模了天鵝湖王子的對不對?真是沒德沒品沒節操!害我也丟臉死啦!」
祝羿樓皺著眉頭,好像每天要模好幾個一樣,想了一會兒。「沒有喔,我沒有模那個王子的,我模的是胸膛。」
「……還不是一樣!」
「因為他的胸肌練得不錯,我順手拍個兩下,贊美幾句,沒有別的意思,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不是喜歡的類型,也可以亂模?」想不通為什麼這家伙老愛動手動腳。打招呼的時候也好,談話的時候也罷,隨隨便便往別人的肩膀頭頂伸過去,她的頭發經常被攪得亂七八糟,全都是他干的好事。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卻連百里晴川的一片衣角都不敢踫?欺善怕惡?」
「胡說,我當然敢。別說衣角,就是衣領袖口也不成問題。」還有,百里晴川算什麼惡?
花小彌哼哼冷笑。「我才不信。剛剛你跟他說話的時候明明規矩得很,根本是怕他怕得要命!」
「那時候,我全身都是汗。」
「別找借口,難道你干干淨淨的時候就有踫過他?」
祝羿樓登時語塞。
仔細回想,小學畢業後就沒有相關的印象,真的如花小彌所說,連一片衣角也不曾踫觸過。晴川有潔癖,本來就不喜歡肢體的接觸,多年來,他早已習慣,從來不多想什麼。可是現在他的腦子卻清楚記得,今天中午在餐廳門口,晴川主動拉起了韓文棋的手臂。
所以晴川不是什麼人都不踫,事實是,晴川一直刻意保持距離的,只有他祝羿樓一人。他懷疑,這其中代表著什麼樣的含意?
wwwnet☆☆wwwnet☆☆wwwnet
祝羿樓和百里晴川並肩走在街邊人行道上。
祝羿樓將背包甩上肩頭,空出雙手翻看試膽大會企畫書。先前被突然跑來的百里晴川嚇了一跳,根本不知道紙上寫了些什麼,現在終于能夠逐條閱讀內容。
他把企畫書舉在視線正前方,只看文字不看路。百里晴川不止一次試圖阻止,可是他完全被內容所吸引,陷在A4大小的六張紙里。
最後,他合上企畫書,不禁開始想像試膽大會的刺激之處。
東門橋校史悠久,後山有古墳、古井、古老的階梯、古老的池塘……什麼都古老得不得了,不時會發生一些其實沒有人真正目擊的鬼怪事件;亂七八糟的傳說故事經年累積,淬煉出不少令人毛骨悚然的靈異佳作,雖然並非所有的學生都會害怕,好奇心卻是人人有之,頗有舉辦活動的價值與趣味。
太棒了!他就是愛這所學校生氣蓬勃、熱鬧非凡,甚至幾近于放縱隨便的校風。
百里晴川走在祝羿樓左側,不時偏過頭,對企畫書露出無比嫌惡的表情。或許,還帶一點懼怕的成分在內。
他可以了解向來能言善辯的百里晴川這一次為什麼會敗下陣來,這個企畫真的有趣。
他咧嘴一笑。「難得百年校慶,又是園游會的前一晚,你就隨他們去嘛。」他謹慎地挑選字句,最好不要讓晴川發覺自己也同樣躍躍欲試。
「他們在妄想可以邀請附近的女中一起參加。」
「妄想?」
「學校當然不可能同意。」百里晴川的語氣斬釘截鐵。「蘇克罕應該明白找女孩子來玩夜晚的游戲有多危險。萬一他蠢到無法明白,我會很親切地提醒他。」
祝羿樓高興極了。「你要教訓他的時候,記得一定要找我旁觀!」蘇克罕是現任代聯會主席,做事認真,舉止卻有些裝模作樣。他和祝羿樓向來不對盤,最近幾個月更是每況愈下,一見到祝羿樓就擺臭臉,祝羿樓莫名其妙之余,也愈來愈厭惡對方。
「別擔心,這類的提案每年都有好幾個不是嗎?提案人自己也明白,色胚企畫沒有通過的可能性。不過,這個活動去掉女孩子比較好,只有男生才能玩得更瘋更盡興……」看見百里晴川一瞬間臉色發白,他趕緊補充︰「總之,下次不是要開會討論細節?到時候見機行事,絕對沒問題。」
「依我看,你的興致十分高昂。」
「沒、沒有、絕對沒有!對了對了,機會難得,我們吃過晚飯再回宿舍如何?听花小彌說這附近有一間好吃的店,滋味佳,份量夠,價錢不貴。」
「對你而言足夠的份量,我八成吃不完。」
「有我在。」
「你能怎樣?表演挑食?」
百里晴川微微一笑,邁開腳步往祝羿樓指示的方向走去。
望著百里晴川的背影,祝羿樓彷佛再度看見嬌小的學弟掛在他臂彎里的模樣。這樣子的事情,記憶中,連他都不曾做過。別說勾肩搭背,月兌離孩童時期之後,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有什麼時候踫觸過對方,甚至一丁點小小的擦撞都沒有。
晴川刻意回避自己,卻去勾不熟的學弟的手臂,祝羿樓想到就不爽快。
誰說我連一片衣角都不敢踫!他慢慢從後方靠近百里晴川,舉起右手掌檢查了一下,很干淨;瞄準肩膀,就像平常跟同學打招呼一樣,正要拍下去,百里晴川的西裝外層卻有如張開了奇異的力場,硬是將他的手掌擋在上空。
這套衣服真是太白太干淨了!不安的情緒自祝羿樓心中升起。
純白如雪的衣料在他眼前反射出光線,潔淨得仿佛連灰塵都會因為不自在而自行離開,他這一掌若揚上去,自己的右手明天還會在同樣的位置嗎?
晴川的潔癖非同小可,不適用于一般規則,要模還是該選黑色或深灰色的地方。他縮回手掌,目光來回,挑選其它較為合適的部位。長褲是深灰色的,背心是黑色的,所以就是?大腿?小月復?胸膛?怎麼全都是這一類的地方?!
一定要選的話,還是應該朝臀部下手,行動上比較方便自然。但如此一來可能會超越弄髒衣服的問題,進入更棘手的範圍,自己也會從骯髒的粗魯男子搖身變成變態大……真是困難重重啊!
「怎麼?不要因為我說你挑食,你就羞愧得說不出話來。」
四周實在安靜得太久,百里晴川頗感納悶,回過身,舉棋不定的祝羿樓正以一種非常怪異的表情陷入深思,臉頰青紅交替,其中又以紅的成分居多。
「想什麼事情想到腦袋發燒?」
「想著不知道該模你哪里好……」這種話,能講出口嗎?
祝羿樓心虛地抬頭,眼前陡然一亮,豁然開朗。
是啊!黑色的地方明明還有一個,剛才怎麼居然沒有想到!那一頭烏燦燦的黑發,不管他模不模,每晚還不是都要洗,沒有弄不弄髒的問題。
他歡天喜地舉起右手,伸向烏黑的發,然而背後與正面到底不同,正對著百里晴川的目光,說穿了心中還是七上八下,怕得很。
百里晴川蹙起眉,狐疑地瞧著那只貪生怕死停在自己面前不敢稍動的右手臂。「你到底是想要做什麼?」
「晴川,模、模一下頭不要緊吧?」
「什……什麼?」
百里晴川驚愕之際流露出的表情難得一見,然而現在不是仔細玩味的時候。
「就是、就是平常跟其他人鬧的時候,拍拍肩膀、模模頭發的……可以吧?」
祝羿樓鼓起勇氣,手指輕移,順著秋風微搖的發梢近在指尖。
百里晴川偏過頭避開他的手,朝後退開一步,驚訝失措已然收起,臉色是一片深沉陰森。
「你曾經事先問過他們可不可以模?」
「沒問過。」
「那你為什麼要問我?」
祝羿樓搖搖頭。百里晴川閃躲的動作令他大受打擊,就算能好好整理出個理由,也沒有解釋的氣力。
「你既然一定要開口問,我的回答當然是不可以。」
「不可以?」
「……廢話。」
花小彌說的沒錯,真的是連一片衣角都難以踫觸。覺得自己是慘遭拒絕的祝羿樓,拖著突然間沉重許多的雙腿,落後百里晴川兩步,無意識走著。現在是要去吃好吃的晚餐,可他已經不那麼餓了。
百里晴川忍住不回頭去看他。
比起祝羿樓失望的模樣,對于黑風大王那種不多加考慮他人的性格、有話就說的直接態度,以及偏偏就是要東想西想搞別扭的自己,他更感到無奈。
他們又不是昨天才認識,難道他覺得以他的性格,有可能乖乖說好?那麼,又為什麼,自己就是沒辦法乖乖說好?如果自己也擁有啥都不多想的直率性格,情況一定會有所不同吧?
但是他做不到,做不到無論祝羿樓說了什麼、干了什麼,水遠都以最開朗明亮的笑顏回應。
……他做不到……可能永遠都做不到……畢竟他又不是……那個孩子一般天真可愛的學弟。
「……可愛的學弟似乎很喜歡你。」
半路殺出的話題叫祝羿樓吃了一驚。學弟?為什麼突然提起學弟?
「我不曉得,他沒講過什麼喜不喜歡。」
百里晴川露出一抹略帶嘲諷的笑。「是啊,差點忘了,你這個人是一定要對方清楚明白地說出來才會懂的。」
「總不能讓我用猜的吧。」
「你不用猜,我想他會講出來的,用你一定明白的方式。」百里晴川羨慕地說道︰「坦率的個性,就是這樣才可愛,真好。」
祝羿樓瞪大眼楮。百里晴川話語里隱隱約約藏著些什麼意思,他仍舊不能全部明白。
「那麼,如果學弟真的說了,我或許會試著跟他認真交往,你覺得如何?」
「我的意見並不重要。」
語氣淡淡的,祝拜樓努力想听出任何一點蛛絲馬跡,卻是枉然。
「對我很重要,我要知道你的感覺和想法。」
「總會有那麼一天的。我們認識八年,一直以來情同手足。但是,感情再怎麼好,終究無法干涉對方的感情世界,我不想發表意見。」
「……是嗎?」
原來這樣叫情同手足?
無論晴川說的是否是真心話,今天的晚餐,他是吃不了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