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進停車場,她立刻就看見黃聖昂的身影──他倚在車門上,叼了根煙,低著頭,似乎在想什麼。
她不自覺地揚起唇角,加快了速度。
像是听見了她的高跟鞋聲,黃聖昂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
藍晨玥已經換下了那身制服。這舉動背後的意義,讓黃聖昂心里不禁漾起微微的漣漪。
「抱歉,有乘客遺失了皮夾,花了一點時間幫他找回來……」她走到他面前,微笑。「你等很久了嗎?」
「還好,不會很久。」
他以指彈熄了煙頭,臉上的笑容淡淡的、淺淺的,卻給她一種難以形容的安全感。
「你……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她忽然問起。
黃聖昂揚揚眉,彎腰替她提起行李,拿到後座。「我很早就有抽了,只是中間戒了一段時間,一直到兩、三年前才又開始犯起煙癮。」
藍晨玥听了,只是點點頭,沒說什麼。
「要順路去吃個飯嗎?」
他關上後座的門,看了看表上的時間一眼。「快中午了,還是你已經吃過?」
「還沒。」她搖搖頭。
「想吃些什麼?」
「都可以。」她是真的沒有意見。
反正,她不能吃的、她喜歡吃的、她討厭吃的,他都一清二楚。
相繼上了車之後,黃聖昂並沒有急著發動引擎,而是目視前方,一副在猶豫什麼的模樣。
他的神情令藍晨玥感到忐忑。
「不然,我知道有一家不錯的台菜──」她啟口提議。
「不是的。」
黃聖昂冷不防地打斷了她的話,轉過頭來看著她。
「那……」她微怔,情緒緊繃了些。
沉默了幾秒之後,黃聖昂才伸手在口袋里模出什麼,遞到了她眼前。
──那是她留在床頭櫃上的戒指。
藍晨玥只是愣在那兒,久久無法反應。
「我當你是忘了帶走。」他試圖喚醒她的意識。
她依然呆若木雞,回不了神。
「收下吧。」
他輕啟雙唇,低聲道︰「如果你堅持要還我的話,那就是逼我把自己的戒指也還給你。」
藍晨玥這才緩緩伸出手接過那枚戒指,卻擠不出一句像樣的話來。
她心里泛起一股無法壓抑的激動,正如同她第一次看見這枚戒指時的心情一樣。
不同的是,當初的她只是一心一意期待著未來;而現在,她卻在期待里多加了一些畏懼。
──畏懼自己會再度落入那種彼此互相傷害的循環里。
「那個男人呢?」
黃聖昂忽然啟口,打斷了她的思緒。
「……哪個男人?」她略皺眉心,不明白。
黃聖昂抿抿唇,才道︰
「那個在酒吧門口把你接走的男人……」他別過頭,視線望向前方。「我來接你,他不會說什麼?」
她微怔,隨即意會過來。
「哦,你說那個人……」
原來他看見了。
「他只是我的同事而已,哪會說什麼。」她笑了一笑,笑得極不自然。
既然他都看見了,為什麼不願有所行動?
「不會就好。」
黃聖昂沒再多說,只是伸手轉動車鑰匙,發動引擎駛出了停車場。
***
從洗手間出來之後,她發現黃聖昂雙目緊閉,坐在那張公園椅上,一動也不動的。
她不確定他是在閉目養神,還是不小心睡著了。
藍晨玥走向他,躡手躡腳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他的側臉,看得出神,看得傾心。
她這才想到,也許他下班之後一直到現在都還未合眼。
思及至此,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輕撥他額前的發絲。
──有好一段時間了。
有好一段時間,當她在晨間醒來,看著他熟睡的臉龐時,內心浮現的不是幸福感,而是滿懷的埋怨。
埋怨為什麼她總是得看著他熟睡,然後出門去上班;等到她下班的時候,能看見的卻只剩那空無一人的家。
久而久之,她已經忘了此時此刻的感受,那種心疼對方疲倦、卻又想輕輕吻醒對方的酸甜。
連她都忘了自己開懷大笑的模樣。
正因為連她都忘了自己的甜美,正因為她不願意變成那杯又酸又苦的冷咖啡,所以,她只希望當自己離開的時候,在他心中依然是杯能夠溫暖他的熱可可,那也就足夠了。
忽然,黃聖昂緩緩睜開雙眼。
──他看見她正凝視著自己。
那樣的眼神是如此令他懷念。他微笑,笑容里五味雜陳。
「抱歉,我睡著了。」
「沒關系,你應該是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都還沒睡吧?」她抿抿唇,別過頭,正了正自己的坐姿,與他並肩。
「反正不差那幾個小時。」他聳聳肩,不以為意。
「啊,對了。」
藍晨玥像是想起了什麼,彎下腰,從腳邊的提袋里翻找著。「我從美國帶了禮物回來給你。」
「真的?」他意外,笑了開來。
「喏。」
她拿出一只紙盒,打開,是一條領帶。
在她取出領帶遞上前時,黃聖昂卻不禁大笑了出聲。
──那是一條印著「JERK」四個字母的領帶。
「還真是謝謝你啊。」他接過手,哭笑不得。「你這是在懲罰我嗎?還是趁機表達你的不滿──」
他話未說完,藍晨玥忽然拿走他手中的領帶,繞上他的頸,動手為他系上。
這令他錯愕。
「還有另外一種是印著『IDIOT’。如果你需要的話,我下次飛美國的時候再幫你帶回來。」
「不用了,真的。」他苦笑了一笑。
見她神情專注地為他系領帶,他多麼想傾前去吻她那對唇瓣。
但他壓抑了下來。
他想,他一定是很愛她,愛的程度遠超乎自己的想像。否則,只是這樣和她閑話家常,為何就足以令他感到心碎,而那是一種不得不逼自己去忽略的佔有,既使已經灼傷了自己,卻仍然必須視若無睹,故作瀟灑。
「為什麼你會放棄花式調酒?」
藍晨玥冷不防問出口。
她的問題讓黃聖昂愣了幾秒,懷疑是不是自己听錯了。
「我听說你本來在那一行的表現很杰出,不是嗎?」她又問了一次。
黃聖昂靜了一靜,才道︰
「是諾倫告訴你的?」
她只是聳聳肩,沒有回答。
「那家伙……」
他輕嘆了一口氣,別過頭,望向遠處。「一開始我的確是走花式路線,並不是現在你所看到的這樣。」
「而且表現得比誰都出色。」她為他接了話。
黃聖昂瞥了她一眼,露出淺淺的微笑。
「其實,是雙人花式。」他低聲道出。
這答案讓藍晨玥有些意外,卻不是那麼震驚。
「當初我和另一個交情非常好的人一起學花式調酒,也把雙人花式搞得有聲有色,在那時候的圈子里名氣算是不小。」
藍晨玥靜靜的,沒急著追問。
而他則是低下頭,陷入沉默。
「那個人叫小昌,我十五歲就認識他了。」好不容易,他再次啟口。「我們在夜店一起闖蕩了不少年,一直到他二十一歲的時候……」
他不自覺地深吸了一口氣。
一直以來,他總認為自己已經可以輕松地叫出對方的名字,但事實上那比什麼都還要困難。
藍晨玥的手無聲無息地撫上他的膝。
他看著她,露出了由衷的笑容,繼續說道︰
「只是,後來小昌的女朋友……和我看對了眼。我們兩個瞞著小昌交往了很久,一直到被他發現為止。」
話說至此,黃聖昂閉了閉眼,呼吸急促了些。
「……小昌在遺書上說,一個是他最好的朋友,一個是他最愛的女人,他討厭憎恨我們兩人的自己,所以,用這種方式成全我們。」
他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藍晨玥卻無法觸及他的傷口。
「從此之後,我便不再踫花式調酒了。」他睜開雙眼,看著藍晨玥的神情,勉強擠出一絲苦笑。
藍晨玥抿抿唇,不知道自己能夠說些什麼。
「……為什麼從來沒向我提過?」
黃聖昂嗤笑一聲,別過頭去。
「這本來就不是什麼值得分享的──」
「但是我想知道。」她打斷了他的話。「只要是你的事,我都想知道。可是你卻從來不提。」
她的反駁讓黃聖昂錯愕。
但也只有一瞬間,他隨即別開視線。
「後來呢?你和那個女孩子怎麼了?」她追問。
黃聖昂沉默了半晌,道︰
「她因為內疚,每天跟我提分手。我卻認為如果我們分開了,小昌的死讓我情何以堪?所以我不讓她走。」
說到這里,他自嘲地笑了幾聲。「現在想起來,我還真是自以為是。直到我有一天下班回家,看到她坐在桌子前……」
是的,一樣是廚房里的餐桌前。
「桌上散了五、六十顆安眠藥,她手上正拿著一杯水……我嚇壞了。那時候我才明白,因為我的堅持,差點又害死一個人。」
瞬間,藍晨玥憶起了他在簽下那張離婚協議書時的神情。
黃聖昂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直視前方,看著行人來來往往。
他想起了小昌躺在那張白色病床上,沒了呼吸。
他想起了他怒不可遏地砸碎那杯開水,大吼「想走就走」,然而心髒卻像是被人活生生地掐碎……
感情的事,他明白堅持並不會成就什麼,只會摧毀一切。
「我不是她。」
藍晨玥忽然低聲啟口。「我和那女孩不一樣。」
「但是我還是我。」黃聖昂微微一笑,胸口像是被人緊緊掐住。「這種事我不想賭。」
他的話令藍晨玥不知所措。
她不想認同,卻又找不到適合的話來推翻他。
仿佛是感受到她的不安,黃聖昂握住她置放在他膝上的手。
「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之後,笑容一天比一天少,」他側頭,看著她的臉。「這些我都知道,我都看在眼里。」
藍晨玥輕咬著下唇,別過頭去,不願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
「我無力改變這一點,我比誰都還要無奈。」
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緊緊握住她的手。「即使你不會去做傻事,但你不快樂卻還是事實︰我強留你在身邊,和親手扼殺你又有什麼不同?」
听著他的話,藍晨玥再也無法開口。
他一直都在心疼著她,而這樣的溫柔卻讓她心疼。她不懂,為什麼光是「相愛」已不再足夠?為什麼「相愛」不能讓彼此的笑容長久?
黃聖昂感到她冰冷的手掌漸漸溫暖,卻也感受到她掌上傳來的微弱顫抖。
「……別哭。」
他垂下頭,無力感席卷而來。
當她為了別的事情而落淚,他知道該怎麼去安慰她︰當她為了他而哭泣,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兩行淚應聲落下。
藍晨玥不想在這個時候、也不想在他面前掉下眼淚,但是她無法控制住自己。
他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在宣告這里就是終點。
冷靜的分手,遠比在吵架之下結束還要令人痛心。因為理性,所以這樣的分手完美得無懈可擊。
因為理性,所以她再也找不到重新來過的理由了。
她緊咬下唇,眉頭深鎖。即使淚流不止,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讓自己哭得無聲無息。
黃聖昂只是握著她的手,沉默。
──他還是一樣,在她心碎的時候選擇不動聲色。這令她嚴重受挫,再多的言語也無法形容她此刻的無助。
也許他說的沒錯。
他還是他。有些事情就算重新來過再多次也不會改變最後的結果。
許久後,黃聖昂忽然收回手。
「我送你回去吧。」
像是一種被人放棄的淒涼,藍晨玥的心被狠揪,卻也無可奈何。她伸手拭去頰上的淚痕,抬起頭來。
「不用了。」她注視著他,硬是撐起微笑。「你先回去休息,我自己回去就好。」
看著她泛紅的眼眶,黃聖昂感覺自己內心里的某種東西似乎粉碎了。
他輕啟雙唇,欲言又止,想在她離去之前說出一句忠于自己的話,但終究還是說不出口。
索性,他拿出那串鑰匙,取下其中一把,遞到藍晨玥手里。
那把鑰匙,讓藍晨玥愕然。
「這次換我等你。」
他露出淺淺的笑。「你可以選擇現在就還給我,也可以等你高興的時候再回到那個地方。」
藍晨玥痴痴的說不出話來。
「或許我還是一樣會讓你失望……」他低下頭,吁了一口氣。「所以我不會期待什麼。」
「難道……」藍晨玥這才醒神過來,緩緩抬起頭來看著他。「你不怕萬一我打開門,看見你和別的女人正在溫存?」
說這句話時,她又哭又笑的。
黃聖昂先是微愣,隨即笑了出來。
「你知道剪刀放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