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八點三十分步出家門。
但今天的高佑輝卻被隔壁車行前的人給嚇了一跳。
「你是吃錯藥嗎?」這輩子還沒看過她這麼早就起來開店。
聞聲,梁慎翎緩緩回過頭,瞥了他一眼,又回過頭去拿著水管噴灑騎樓里的地板。
見她的模樣和游魂沒兩樣,高佑輝忍不住走上前去。
「你干嘛?昨天沒睡好?」
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她的神情──雙目無神、氣色黯淡、嘴唇蒼白……的確像是沒睡好。
「你的車修好了。」
梁慎翎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伸出手指向前方。
「修好了?!」高佑輝一驚,順著她的手勢望去。「你到底是幾點就爬起來弄……」
「你管那麼多干什麼?」她從口袋里掏出高佑輝的車鑰匙,遞上。
與其說她的口氣不好,不如說她的語氣異常平靜,少了平時那種開玩笑似的嘲諷。
「我沒有管,只是問而已。」高佑輝接過手,同時說。
他的話惹來一記白眼。
「你剛才不就說是沒睡好了嗎?」她似乎一點也不需要他的關心,就只差沒拿手中的水管朝高佑輝臉上噴而已。
她的反應異常,太奇怪了。從小到大,他很少見到她這樣。
這令高佑輝差點忘了上班會遲到的事。
「那這個你拿去吧。」
雖然想過問,但他總覺得自己的立場不適合,所以,只是將那頂廉價安全帽遞上前。
「你就當作是我暫時放在你這里,不然我還要開門、拿上樓、再走下──」
「真嗦。」
梁慎翎嘖了一聲,取走他手上的安全帽,同時打斷了他的話。「你要是少說點廢話就不會怕遲到了。」
高佑輝不自覺地揚起淺淺的微笑。
這才比較像是平常的她。
「那我先去上班了。」他晃了晃手上的鑰匙,轉身正要離去,忽然想起了什麼。「哦,對了。這樣一共多少錢?」
從小一起混長大就是這樣,總是會忘記這種理所當然的事。
「不知道。等發票寄來的時候再跟你算。」
「好吧。」高佑輝聳聳肩,轉身走向自己的車。
一直到駛離停車位之前,他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店門前的梁慎翎一眼。說不上來是哪里不對勁,她並非從來沒有擺過臭臉,只是他從來沒見過她那副德行。
若要說她是「不高興」,不如說今天早上的她,帶有一絲罕見的……
憂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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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那家伙真的會「憂郁」嗎?
坐在員工餐廳里,高佑輝盯著眼前的排骨套餐,不自覺地想起梁慎翎今天早上的不尋常。
別說是憂郁了,就算說她會失眠也很教他意外。她一直都是那麼粗線條、一直都是那麼沒神經、一直都是那麼豪爽……
「一個人?」
忽然,前方傳來的女人聲將他從雜思里喚醒。
抬頭見是楊雅涵,高佑輝先是微愣,而後才撐起微笑。
「嗯,一個人。」內心期盼這女人千萬別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來。
不過,那終究還是「期盼」。
「你知道嗎?我昨天想了很久……」楊雅涵毫不客氣地入座他面前,然後直視著對面的男人。
「哦?」高佑輝揚揚眉,原本就已經沒什麼食欲的情況更是雪上加霜。「想什麼想那麼久?」
「我決定還是跟我爸介紹的對象交往看看好了。」
這倒是新鮮事。
「是嗎?」高佑輝忽然覺得重獲自由的日子已經不遠。「這樣也比較好,至少前提就是他們認為目的對象。」
他的反應令楊雅涵有些不悅。
「就這樣?」她皺起眉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對方。「你就這樣答應了?難道你一點感覺都沒有?」
此話一出,高佑輝只想逃出員工餐廳,管它桌上的套餐是不是還沒動過,就算下午他會餓死在電腦螢幕前也沒關系。
「雅涵,」他沉重地喚了她的名。「早在你一而再、再而三提出分手時,我早就失去你說的‘感覺’了。」
「那還不是因為你不懂上進……」這句話才月兌口,楊雅涵立刻閉上嘴,驚覺自己說錯了話。
「對,我不懂上進。」高佑輝吸了口氣,別過頭,望向它處。「我說過我有自知之明,我配不上你這樣的身分。」
語畢,他回過頭來,直視著這個早已陌生的「女朋友」。
「所以你決定分手是對的,我不是你可以期待的人。」
他的話讓楊涵雅怔怔的,頓時只能沉默以對。
她想激他努力往金字塔的頂端爬,好讓她可以驕傲地帶著他去見她的朋友、好讓她可以對父母說「這個男人很可靠」。
她絕對不是想讓他掉頭就走。
見她傻愣愣的,高佑輝終于開口︰「如果沒事的話,可以讓我安靜的吃一頓飯嗎?」
楊雅涵像是被他的聲音給喚醒,立刻換上那張氣勢凌人的臉。
「那麼,你好好過你的日子吧。」
撂下這句話之後,楊雅涵微揚下巴,起身走向她那群姊妹淘,連回頭看一眼也沒有。
高佑輝不自覺地嘆了一息。
手里拿著筷子,卻絲毫沒有伸手去夾食的。
回想起一年前的光景,他到底是看上楊雅涵哪一點?為什麼他會去追一個這麼任性的女孩?
哦,不……當時他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會這麼任性。
「怎麼一個人吃飯?」
忽然,前方傳來男人的聲音。
高佑輝本能地抬起頭──是林宜儒。
「啊……是你。」
「這里有人坐嗎?」他指了指高佑輝對面的位置。
「沒有。你坐吧。」
高佑輝露出客套的微笑,拿起竹筷夾了一片青菜,做做樣子。
「我剛才看到一個女孩坐在你前面,好像跟你聊得不怎麼愉快?」
听了他的話,高佑輝忍不住苦笑出聲。
難怪八卦會流傳得這麼迅速。
只需要一個畫面,便能讓人看在眼里、記在心里,進而找尋一個適當的故事與對白套入畫面之中。
「怎麼了?」林宜儒進而追問︰「是感情方面的糾紛?」
高佑輝先是淺淺一笑,才道︰「算是吧。」
「情侶間出現一些小爭執是常有的事,不要太在意──」
「不是小爭執。」高佑輝打斷了他的話。
「那我猜猜……」林宜儒故作了一個沉痛的表情。「應該就是到了快分手的地步了?」
「是已經分手了。」
雖然掛著微笑,但高佑輝卻說得好無奈。「只是她常會在分手之後,再若無其事的來找我。然後就這樣永無止境的循環。」
林宜儒听了,沉吟了好一會兒。
「我懂,我了解這種折磨。那真的是會讓人吃不下飯。」
他的話讓高佑輝不自覺地笑出聲來。
果然是交往經驗老到的學長──不過,這也不必意外,打從在大學認識他開始,他身邊的女人就沒缺過。
「不然這樣好了。」忽然,林宜儒冒出個提議。
高佑輝則是靜待下文。
「晚上我的一些朋友和大學的學妹正好辦了一場聯誼晚餐,我看你不如和我一起去吧。」
「聯誼?」高佑輝皺了眉頭。
「是啊,反正就當作認識一些朋友也好。」
「……聯誼?」
高佑輝忍不住又重復一次那個詞,腦海中浮現睽違已久的畫面。
「你要知道,」林宜儒稍稍傾前了身子,一副老練的姿態。「你如果真要擺月兌那個可怕的循環,不是你找到新歡,就是那女的要找到新歡,否則只要她一覺得寂寞,就會馬上回過頭來找你。」
這話听來倒有一些道理。
只是……
「我已經很久沒去什麼聯誼了。」
「有什麼關系?」對方似乎不覺得這有什麼影響。
「意思是說,我可能會在那里像個背景裝飾。」
「那不是什麼大問題。」林宜儒笑了出來。「只要你長得夠帥,女人才不管你開口說了什麼話。」
不過,這話似乎沒什麼說服力。
無來由的,高佑輝竟想起了住在他家隔壁的那個女人。他知道自己長得還算「誘人」,但不管他說什麼話,總是會被梁慎翎反駁得無話可說。
「如果你可以的話,下班之後上來找我,OK?」
林宜儒開口提醒了他一句。
「啊?」
高佑輝從那些不是很美妙的成長記憶里醒神過來。「哦,好……我知道了,我會到你的辦公室去找你。」
「那就這麼說定了。」林宜儒站起身,指了指某個方向。「我先過去那里跟一些主管聊聊天。記得六點半之前來找我。」
語畢,他端起自己的餐盤,逕自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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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輛熟悉的汽車就停在車行的對面。
梁慎翎正在幫一般的摩托車換機油,無意中瞥見高佑輝將車子暫停在對面,但並沒有熄火,而是下了車,似乎回頭正和車上的人交談。
「你在車上先等我一下,我換好就下來。」
高佑輝交代了車上的人之後,轉身小步跑向自己的家。當然,他還是像往常一樣,揮手向車行內的梁慎翎打了聲招呼。
「今天這麼早下班?」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梁慎翎已經回復到平常的模樣。
「是啊……」忽然,早上雙眼所見的那一幕,似乎變得像夢一樣虛假。「待會兒有一點事。」
「車子還順吧?」她問了一句正經話。
「嗯,完全沒問題。」高佑輝拿出鑰匙,轉開了門鎖。「哦對了,我好像還沒跟你道謝?」
「小事。」梁慎翎笑了一笑,擺擺手,示意要他去忙自個兒的事。
像是理解了她的意思,高佑輝回給她一記笑容,便開啟大門匆匆上樓,打開臥房的衣櫃,就是一陣翻找。
由于林宜儒嫌他穿得太過「率性」,因此無論如何都要他回來換上一身比較有行頭的。
事實上,他已經很久沒在穿著方面下功夫,一時之間要怎麼穿,他也無頭緒。最後,只好隨便挑件看起來比較新的衣服套上,便又急急忙忙跑下樓。
像是習慣性的動作,他會在踏出大門的同時迎上梁慎翎的目光,只不過這一次,她的視線似乎停留在別人身上。
高佑輝見她專心地像在盯著什麼瞧,就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
那是坐在車上等他的林宜儒。
看來林宜儒並沒有察覺到她的視線,而是像在聆听音樂般的,隨著節拍輕輕擺動身子。
這令高佑輝愕然。
為什麼梁慎翎會用那樣的表情看著他?
「那個……」等到有了意識之後,高佑輝已經走到她身旁。
听見了他的聲音,梁慎翎頓時醒神,掉頭就往車行里走。
「怎麼了?車子哪里又有問題了嗎?」她詢問,卻是背對著他。
「倒也不是……」一時之間高佑輝也擠不出什麼好話題,索性,他嘆了一息。「算了,不急,以後有機會再說。」
這話惹來梁慎翎一記怪異的眼神。
「你到底想說什麼?」
「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高佑輝干笑了一笑,隨後立刻換上另一個表情。「我還有事,先走了。晚一點回來再說,Bye。」
語畢,掉頭就往自己的停車處跑去。
而梁慎翎早已顧不得高佑輝是不是吃錯藥、還是撞到什麼昏了頭,在他的車子駛離之後,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回頭多看了一眼。
──「他」不是應該在美國工作?怎麼會回到台灣來?
況且,為什麼他會在高佑輝的車上?
有太多的疑問找不到答案,梁慎翎的心思全飛到了那扇車窗之內。
在剛才的幾分鐘里,「他」曾經在某一瞬間曾轉過頭來瞥了她一眼,然後不以為意的又別過頭去。
梁慎翎知道,因為他早已經不認得她了,甚至根本就不會記得她這一號人物。
這不是任何人都猜得到的事?
既然如此,為什麼她的心還要因為他的出現而產生起伏?難道她對他的恨還不夠多?
不,她相信她對自己的懲罰已經夠多了。
夠多了。
所以無論如何,她強迫自己不去在意。
另一方面,高佑輝卻沒辦法不去在意梁慎翎的那雙眼神。
即使林宜儒坐在旁邊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堆他在美國的雜事,他卻一句也沒听進耳里。
他腦子里想的,盡是這個男人和梁慎翎的關系。
難道他們以前就認識了?
不,不太可能,兩個人怎麼看都不像是會有交集的那種。那麼……是梁慎翎只見到他一眼就對他一見鐘情?
這就更扯了。
那家伙怎麼看都不像是會干這種事的女人。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听?」忽然,林宜儒出聲喚醒他。
「嗄?」
高佑輝回過神來,看了身旁的人一眼。「抱歉……我剛才在想事情,沒听清楚,你再講一次。」
听他這麼一說,林宜儒忍不住擺出「受不了你」的嘴臉。
「你哦……到底是怎麼了?從剛才回家換件衣服就變得魂不守舍,你這衣服是被詛咒過嗎?」說完,拉了拉高佑輝身上的襯衫。
「什麼詛咒,你在胡扯什麼。」高佑輝笑了笑,卻笑得不自在。
「還是你回家時遇到什麼事了?」
高佑輝本想隨便找個借口敷衍對方,但話到了唇邊,卻總是自然而然的變成了自己最想說的話。
他想,這一定就是他在晉升之路上最大的致命傷──絲毫不懂得什麼叫作隱藏。
「你認識那個修車行的女人嗎?」像是漫不經心地,他問得相當順口。
「啊?」忽然來了一句毫不相干的問句,林宜儒先是一愣,半晌才醒神過來。「哦,你說在你家隔壁修車的那個女人?」
他剛才有瞄到一眼,所以有點印象。「不認識。怎麼?干嘛問這個?我應該認識她嗎?」
「沒什麼……」
果然在問蠢事之前還是得先思考一下後果。「我只是想說她是很特別的人,你以前有見過的話應該會記得。」
這話卻讓林宜儒哧笑出聲。
「你別開玩笑了,我怎麼可能會去注意那種男人婆。再怎麼缺女人,我也不會去看上那種的。」
對于他的回答,高佑輝只是沉默微笑。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林宜儒那番話听在他耳里,竟讓他產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不悅。
甚至想干脆將林宜儒送到目的地之後,就掉頭回家算了。
只是,他到底還是沒有這麼做。
因為那太突兀,也太傷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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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餐桌前枯等了二十九分鐘之後,高佑輝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在門口的時候沒有決定掉頭就走。
讓大伙兒枯等的原因,是因為女方有兩個人臨時有事耽擱。
一群男女聊天說笑,看起來似乎也挺自在,壓根兒不在乎那兩個人究竟遲到了多久。
高佑輝只是任由自己漸漸變成裝飾品而不在意,偶爾醒神過來陪笑,或是話題落到他身上的時候,他會開口敷衍個兩、三句。
他並不討厭這些人,真的。
只是林宜儒在車上所說的那些話,讓他久久無法釋懷。
雖然他和對方是老交情了,打從認識開始算起至少也有七年,然而,有時候僅是一句話,你就可以知道這個人從此之後不再是「朋友」。
特別是那種無心的、打從心里的、毫無經過加工的一句話。
因為毫無經過加工,所以特別真實……。
「啊,你們也太慢了吧!」
忽然,女人們嚷嚷了起來。
瞬間炒熱的氣氛讓高佑輝從雜緒里清醒,隨著眾人的目光望去。
兩個打扮俏麗的女孩!顯然就是讓他們枯等半小時的罪魁禍首,正從容地自餐廳門口慢慢走到桌邊。
只不過,其中一個美貌更勝一籌的女孩偏偏不是陌生人。
「你……。」
楊雅涵瞠著水瞳,愕然地盯著坐在桌前的高佑輝。「你也來聯誼?」
不難听出她語氣里的火藥味。
然而,閃進高佑輝腦海里的,是她一次又一次的提出分手,卻又一次又一次地說愛他。